李小滿家后院的葡萄架下,難得的清涼。茂密的葡萄葉擋住了毒辣的日頭,形成一片綠意盎然的蔭蔽。架上掛著一串串青澀的小葡萄,散發(fā)著淡淡的果香。王秀英坐在小馬扎上,手里納著一只千層底的布鞋,鞋底厚實,針腳細密。
李小滿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面前攤著那張65分的數(shù)學試卷,眼神卻有些飄忽。碗羊雜碎帶來的短暫慰藉已經(jīng)消退,試卷上的紅叉依舊刺眼。她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顆青葡萄,指尖沾上了黏膩的汁液。
“一次沒考好,天塌不下來?!蓖跣阌⑼O箩樉€,看了一眼女兒,聲音溫和,“你爸年輕時候?qū)W開機床,圖紙都看不懂,急得嘴上起燎泡,還不是熬過來了?慢慢來?!?/p>
李小滿沒吭聲,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起趙南星,想起他手上的傷,她昨天傍晚在防風林看見他時發(fā)現(xiàn)的,他只說是“不小心”,想起他沉默隱忍的樣子,又想起自己這糟糕的分數(shù),一種無力感緊緊攫住了她。她放下葡萄,拿起日記本,翻到空白頁,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筆尖懸在半空,墨水在紙上洇開一個小小的黑點。
“心里憋屈,就去找陳伯說說話。”王秀英像是看穿了女兒的心思,“陳伯是讀書人,有見識。”
李小滿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她收起試卷和日記本,起身出門。
陳伯的小院里,那幾株指甲花開得正盛,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在烈日下依然精神抖擻。陳伯沒在看書,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剪刀,將開敗的指甲花連同嫩葉一起剪下來,放進一個竹編的小簸箕里。簸箕里已經(jīng)鋪了淺淺一層紫紅粉白的花瓣和綠葉。
“陳伯?”李小滿有些好奇。
“哦,小滿來啦。”陳伯抬起頭,笑呵呵的,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來得正好,幫陳伯個忙,把這些指甲花端到陰涼地兒攤開晾著?!?/p>
李小滿依言照做,將簸箕端到葡萄架下的陰涼處,把花瓣和葉子均勻地攤開。一股淡淡的、略帶苦澀的花草清香彌漫開來。
“陳伯,您晾這個做什么?”李小滿不解。
“好東西??!”陳伯洗了手,端起他那碗內(nèi)容依舊豐盛的八寶茶,美美地啜了一口,“指甲花曬干了,配上點甘草、薄荷葉,泡茶喝,清心去火,夏天最是解暑?;ㄖ尤局讣?,姑娘家喜歡?!彼噶酥咐钚M窗臺上那盆剛長出幾片葉子的指甲花苗,“你那盆,好好養(yǎng),明年也能開花。”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李小滿也坐:“聽你媽說,數(shù)學沒考好?心里難受了?”
李小滿點點頭,把那張65分的試卷拿出來,放在石桌上,像展示一個恥辱的標記。
陳伯拿起試卷,掃了一眼分數(shù)和錯題,沒做評價,反而指著簸箕里晾曬的指甲花問:“小滿,你看這指甲花,開得好看不?”
“好看?!崩钚M不明所以。
“可它開之前,要經(jīng)歷多少日曬風吹?花苞小的時候,一場風沙就能打落。好不容易開了,烈日一曬,也容易蔫?!标惒朴频卣f,拿起一片曬得有些卷邊的花瓣,“可你看,就算蔫了,敗了,它也不是沒用了。曬干了,還能泡茶,還能染布。這叫什么?物盡其用?!?/p>
他放下花瓣,目光轉(zhuǎn)向李小滿,眼神睿智而溫和:“讀書考試,也是一樣的道理。一次考壞了,就像這花被風打了一下,蔫了。蔫了怕什么?蔫了說明它開過,努力過。關鍵是不能蔫了就躺下,得想想,這‘蔫’了的花瓣,還能怎么用?是知識點沒吃透?還是方法不對?還是心里裝了太多別的事,壓得腦子轉(zhuǎn)不動了?”
陳伯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捅開了李小滿心頭那把沉重的鎖。她看著試卷上那些因為粗心、因為概念模糊、因為心理壓力而做錯的題目,又想起趙南星在逆境中那近乎冷酷的隱忍和記錄,心里的迷茫和沮喪似乎被沖淡了些許。是啊,蔫了的花瓣,還能泡茶。考砸的試卷,難道就只是廢紙嗎?
“還有,”陳伯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你擔心趙南星那孩子?”
李小滿猛地抬頭,臉微微發(fā)熱。
陳伯笑了笑,沒追問:“那孩子,像這賀蘭山上的石頭,看著冷硬,心里有韌勁。他走的路,比你們難。可你看他,像蔫了的花瓣嗎?”他指了指簸箕里那些依舊保持著鮮艷底色的花瓣,“再難,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曬干’自己,等著能‘泡茶’的那天。你呀,別光顧著看自己蔫了,也學學他,看看自己這‘蔫花瓣’,還能怎么用。心里那點想寫的念頭,也別丟了。寫出來,也是‘曬干’心事、泡出‘茶’香的法子。”
李小滿看著陳伯溫和的笑容,又低頭看看試卷,再看看簸箕里那些在陰涼處靜靜褪去水分、卻頑強保留著色彩和香氣的指甲花,心里豁然開朗。她用力地點點頭:“嗯!陳伯,我懂了!”
離開陳伯家時,夕陽的余暉給賀蘭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李小滿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再次走向唐徠渠邊的防風林。她手里拿著那張試卷,心里不再只有沮喪,還多了一份沉靜的分析和重新開始的勇氣。
走到那棵熟悉的沙棗樹下,果然又看到了那個清瘦的身影。趙南星背靠著樹干,左手上纏著一小塊洗得發(fā)白的舊布條,右手捧著一本破舊的書,正看得入神。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也柔和了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李小滿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也靠著樹干。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那張65分的數(shù)學試卷攤開,放在自己膝蓋上,拿出筆,開始一道題一道題地重新演算、分析錯因。筆尖劃過紙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比之前少了幾分浮躁,多了幾分沉穩(wěn)。
趙南星翻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張刺眼的試卷和李小滿專注的側(cè)臉。他沉默了幾秒,合上自己手里的書,從身邊那個破舊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著的小包,輕輕放在李小滿攤開的試卷旁邊。
李小滿停下筆,疑惑地打開。里面是幾塊金黃油亮、撒著芝麻和香豆粉的糖酥饃,還有一小包深褐色、油光發(fā)亮的醬牛肉薄片!濃郁的麥香、芝麻香和醬肉的咸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勾引著味蕾!
“吃?!壁w南星只簡單地說了一個字,目光又落回自己的書上,仿佛只是隨手遞了塊石頭。
李小滿看著那幾塊一看就是精心準備、甚至可能用他“省”下來的口糧換來的糖酥饃和醬牛肉,鼻尖猛地一酸。她拿起一塊糖酥饃,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簌簌掉渣,內(nèi)里卻柔軟筋道,混合著芝麻和香豆粉的獨特香氣,甜而不膩,滿口生香。再捻起一片醬牛肉放進嘴里,咸鮮醇厚,醬香濃郁,帶著絲絲縷縷的嚼勁,是下飯佐酒的絕佳美味,更是此刻慰藉心靈的無上珍品。
這簡單的食物,卻比中午那碗羊雜碎更讓她感到一種深沉的力量。她沒有說謝謝,只是拿起另一塊糖酥饃,掰下一半,遞到趙南星面前。
趙南星抬起頭,看著李小滿手里那半塊金黃的饃,又看看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神,沉默地接了過去。
兩人并排坐著,一個專注地演算著試卷,一個安靜地看著化學書。夕陽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李小滿嚼著香甜的糖酥饃和咸香的醬牛肉,筆尖在試卷上流暢地書寫著。沙沙的書寫聲,書頁的翻動聲,渠水的流淌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屬于塞外少年的、在困境中努力向上生長的無聲樂章。賀蘭山巨大的身影在不遠處沉默地佇立著,仿佛在見證著這一切。風里,除了沙棗花殘留的甜香,似乎還多了一絲指甲花那略帶苦澀的清香,以及……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