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寒流突至
曖昧的光暈如同被驚擾的肥皂泡,啪地一聲,碎了。
安德烈那間位于船塢指揮部最深處、可以俯瞰大半個港口作業(yè)區(qū)的辦公室,今天彌漫著一種冰冷而緊張的氣息。厚重的橡木辦公桌擦拭得一塵不染,桌角擺放著幾個精致的武器模型。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摩爾曼斯克及北極海域戰(zhàn)略地圖,上面布滿密集的標記。窗外的天空陰沉著,預示著新一輪降雪的來臨。
屠蘇站在辦公桌前,脊背挺得筆直。他身上還帶著剛從一次遠程護衛(wèi)任務歸來的風塵,靴子上沾著未化盡的黑色冰泥。辦公室角落的單皮沙發(fā)上,塞西爾抱著一本厚重的俄文詩集,假裝翻閱,但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眼神泄露著不安。
安德烈坐在寬大的高背皮椅上,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鷹隼般銳利,此刻卻布滿了陰翳,冷冷地注視著站在眼前的年輕人,又仿佛透過他看向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任務簡報我看了,李錚的報告也送到了?!卑驳铝医K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碎冰’……干得不錯。”他用了屠蘇在哥薩克的代號,而非“侄子”或名字,強調著他的身份。
沒等屠蘇回應,安德烈的話鋒倏然一轉,冰冷得如同窗外即將到來的雪暴:“但是,我聽到了一些不該有的風聲。”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猛地釘在屠西爾身上,讓她抱著書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關于你,”安德烈的視線轉回屠蘇,“和我的女兒,塞西莉亞。”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住了,只剩下壁爐里木炭燃燒偶爾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塞西爾的身體明顯繃緊了。
安德烈的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如山壓下。他盯著屠蘇,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冰冷,如同北極寒冰相互摩擦:
“塞西莉亞·安德烈耶芙娜·屠格涅娃,是我的女兒?!彼麖娬{著姓氏,聲音像在切割鋼鐵,“她的身份,她的未來,都不是你這樣的人可以肖想的?!?/p>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棱的重錘,狠狠鑿在屠蘇的心臟上。“你這樣的人”——簡簡單單四個字,將他十年在鐵與血中鑄就的地位、榮耀瞬間剝離,只剩下那個十歲火光中被拋棄的、只能寄人籬下的孤兒的本質。刀口舔血——這是事實,是他的勛章,也是此刻刺向他最深的諷刺。
“我欣賞你的能力,屠蘇。你是我手上最鋒利的刀。”安德烈的語氣稍稍放緩,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傲慢和恩賜般的語重心長,“為哥薩克而戰(zhàn),用你的能力去捍衛(wèi)它,獲取你應得的地位和財富。這才是你該走的路。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他的目光如冰冷的鐵掃過屠蘇的臉,又掠過塞西爾蒼白的面頰,“只會讓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也只會傷害到她自己。別把事情弄得太難看。明白嗎?”
赤裸裸的警告,裹挾著上位者的威壓和對螻蟻般命運的裁決。沒有商量,沒有余地。
屠蘇的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極致的憤怒和冰寒的屈辱中迅速冷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塞西爾投射過來的、充滿擔憂和恐懼的目光。那目光如同鞭子,抽打著他的心。
喉嚨像是被冰堵住。他想反駁,想質問那所謂的“傷害”究竟是來源于誰?想問他這十年的浴血拼殺,難道還換不來一點個人空間的微光?但他迎上安德烈那雙冷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深藏的不容置疑和……某種隱藏得更深的東西。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寒刺骨的悲哀感再次如潮水般淹沒了他,比極地的海水更冷。
十歲時面對火海的無能為力,仿佛穿透時空的詛咒,再次降臨。
他沉默著。下頜線繃得像刀鋒般冷硬。所有的辯駁和怒火,最終都被壓縮成兩個冰冷的字,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來:
“明白?!?/p>
沒有看塞西爾的方向,他微微向安德烈點了下頭,動作機械而僵硬,然后轉身,邁著沉穩(wěn)卻如同灌鉛的步伐,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里面沉甸甸的陰冷空氣,也似乎徹底隔絕了那一絲他剛剛觸及的微光。
沉重的關門聲在走廊里回蕩,如同敲響了某個落幕的鐘聲。走廊里冰冷的鐵銹味和機油味刺入鼻腔。他沿著這條走了無數(shù)次的、被巨大鐵灰色陰影籠罩的通道向前走。
剛拐過通往地下武器庫的岔路口,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李錚。
他斜倚在斑駁的鋼鐵支架上,雙手插在寬大的工裝褲口袋里。走廊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他剛毅的下頜線和深沉的眼窩。他看著屠蘇走過來的方向,自然也猜到了他剛從何處出來。他那只永遠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機械眼睛,此刻在陰影中顯得更加恐怖,像結冰的深潭,看不清底下的暗流。
他看著屠蘇那張因極度壓抑而顯得異常冰冷僵硬的臉,看著他眼中強行鎖在冰層下的、卻依舊無法完全掩蓋的那一絲瀕臨破碎的痛楚與憤怒。
當屠蘇即將與他擦肩而過時,李錚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和他的人一樣,冷靜得近乎殘酷,卻像冰錐一樣精準地刺入此刻屠蘇混亂的心防: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老板定了規(guī)矩?!彼哪抗饴湓谕捞K握緊又松開的拳頭上,“感情是武器最致命的銹。老板是為了塞西莉亞的安全考慮,也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他的話像淬過冰的鐵絲,纏繞著某種暗示——“所有人”,也包括屠蘇自己。
屠蘇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回頭。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永不彎曲的鋼梁。
通道里只有遠處的機器轟鳴聲,沉悶地回蕩。冰冷的氣息纏繞著兩人。
李錚看著屠蘇壓抑著的、如同受傷孤狼般沉默的背影,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只是在他身后,極其低微地、幾不可聞地、仿佛只是一聲自然的嘆息般,極快地說道:
“做好你該做的事。別的,放下?!?/p>
說完,他無聲地后退一步,重新融入身后的鋼鐵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極其輕微的煙草和機油混合的氣息,提醒著剛才的存在。
“該做的事”……
放下……
屠蘇站在原地,走廊盡頭的寒風吹動著他額前的碎發(fā)。那點微光似乎徹底熄滅在安德烈辦公室的冰冷命令和李錚那句更像是提醒而非安慰的低語里。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在寒冷的通道里凝成白霧,然后迅速消散。
他邁開腳步,繼續(xù)走向幽深的武器庫方向。背影在昏暗中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