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塵封的潘多拉(續(xù))
深秋的寒風卷起零星的雪花,在摩爾曼斯克北部接近核廢料處理廠的荒原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廢棄的化工廠主樓像一個巨大的鋼鐵骨架矗立在慘淡的天光下,墻壁布滿彈孔和被爆炸沖擊波撕裂的豁口,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窩。硝煙和血腥的氣味還未完全散去,混合著一種陳年化學品的苦澀味道。
哥薩克的人已經撤離。任務圓滿成功,但代價是兩名外勤好手和一個當?shù)鼐€人的性命。李錚正在指揮手下快速、冷靜地處理現(xiàn)場,抹去所有哥薩克存在的痕跡。他那件黑色的戰(zhàn)術沖鋒衣下擺濺上了幾滴暗紅的血,像幾朵突兀的墨梅。他面無表情地對著通訊器低聲部署,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個角落,確認不留任何紕漏。
營區(qū)“鐵砧”內部,如同失去了心臟的鋼鐵巨獸,只剩下基礎的運轉嗡嗡聲。核心區(qū)幾乎人去樓空,連那些平時醉醺醺的老兵油子也被派去外圍增援警戒了。
屠蘇沒有跟隨主力出擊。安德烈給他的指令是“留守監(jiān)控核心區(qū)通訊并警戒”,一個表面光鮮實則邊緣化的職責。監(jiān)控室的屏幕上跳動著營區(qū)各哨位的實時畫面和遠方的任務進度條,指示燈如同冰冷的脈搏。他坐在轉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金屬桌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壓抑的“噠、噠”聲。那雙銳利如隼的眼睛里,此刻卻跳躍著一種與監(jiān)控任務無關的光芒,一種近乎于狩獵前的、極致專注的冰冷火焰。
那張濕透的船單上的簽名日期,像一枚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理智。十年……時間,地點(港口),對象(船只),資金流向(海產品交易?遺產?哥薩克資金鏈?)……一切都指向了一個被他刻意遺忘、或者說是深埋心底不敢觸碰的角落。
而現(xiàn)在,機會就在眼前!安德烈被緊急任務纏身,李錚作為執(zhí)行大腦亦不在場,哥薩克的核心檔案存儲區(qū)——那個位于“鐵砧”地下最深處、被多重密碼門鎖把守、如同堡壘中的堡壘的地方——此刻守備前所未有地薄弱!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迅捷無聲。監(jiān)控室的門無聲地滑開又合攏。
地下三層??諝鉁啙岜?,充斥著陳舊金屬、機油和一種地下空間特有的霉味。巨大的蒸汽管道盤踞在頭頂,發(fā)出低沉的嘶嘶聲。廊道里只有幾盞應急燈發(fā)出幽綠的冷光,更顯深幽死寂。兩重厚重的液壓防爆門外,只有一個值守的崗亭。崗亭里的守衛(wèi)是個半禿頂、臉上有道舊疤的老兵索林,此刻正瞇著眼睛打盹,手邊放著一個油膩的伏特加瓶子,顯然認為這種“看倉庫”的任務無聊至極。
屠蘇的身影如同幽靈,悄無聲息地貼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移動。他沒有走正面通道,而是選擇了一條極少使用的維修通風道——這是他某次執(zhí)行內部安保滲透演習時,花了大量精力才摸清的隱蔽路徑,就連李錚都未必完全知曉。
布滿灰塵、冰冷刺骨的狹窄通道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清晰可聞。十年磨礪出的對空間的敏感和身體控制力發(fā)揮到極致。他像水銀一樣無聲地在管道拐角處滑動,利用每個支撐點和管道本身的固定支架借力,避開那些致命的傳感線束——這是李錚親手布置的,觸發(fā)任何一根都可能引來毀滅性的報復。
十幾分鐘后,一個極其隱蔽的、需要側身才能通過的維修口,出現(xiàn)在眼前??谧由细采w著偽裝成銹蝕面板的格柵。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葉。拔出一把李錚送他的、極其鋒利的反刃戰(zhàn)術匕首。刀尖精準地插入格柵鉸鏈的縫隙,緩慢而穩(wěn)定地施加壓力。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擠壓聲響起,格柵被撬開一道僅供一人鉆入的縫隙。
下方,就是哥薩克雇傭軍真正的核心——數(shù)據(jù)庫與加密檔案存儲室。
里面沒有守衛(wèi)??諝鈨艋到y(tǒng)發(fā)出極其低微的嗡鳴。一排排如同銀行保險柜般堅固的低溫防磁柜排列整齊,上面亮著幽藍色的運行指示燈。幾臺終端機屏幕漆黑??諝庵袕浡娮釉O備特有的臭氧味道。
他目標明確。十年前的記錄。海運、交易、財務流水、重大事件、人事調動……一切與之相關的信息!
他如同最高效的程序,迅速激活一臺離線的獨立檢索終端。雙手在鍵位復雜的密碼鍵盤上快速翻飛,屏幕閃爍,幾重防火墻如同紙糊般被層層剝開。十年時間里,他利用執(zhí)行核心任務的便利,接觸了太多權限接口,也無數(shù)次暗中觀察過李錚處理類似事務的手法和口令習慣。破解比預想的順利得多,恐懼和興奮讓他的指尖微微發(fā)涼。
搜索框里,輸入關鍵詞:十年前日期范圍,港口,爆炸,哥薩克財務狀況,特殊交易……
無數(shù)卷標閃過。日常報表、訓練日志、武器采購清單……突然,一個被標記為【廢棄】的子文件夾彈出來。文件名:【鳳凰涅槃基金操作記錄(封閉)】
鳳凰涅槃?哥薩克浴火重生的隱喻?屠蘇的手指懸在確認鍵上,停頓了一秒。一種宿命般的冰冷預感攥緊了他的心臟。點擊。
文件夾展開的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系列掃描件的縮略圖:
1. 一份標注為最高機密的哥薩克內部財務評估報告,用觸目驚心的赤字和數(shù)據(jù)標注著當時哥薩克內部嚴重的財政危機和裝備癱瘓風險,瀕臨解散。
2. 一份詳盡的“目標風險評估及清除預案”,目標主體赫然是——“屠氏遠洋”及其實際控制人屠振岳、林晚晴夫婦。文件詳細分析了其運輸路線、人員配置、家庭住址、安保弱點,特別標注了“利用天然氣管道系統(tǒng)薄弱環(huán)節(jié)制造意外災難”的方案可行性報告!預案簽字欄——安德烈·屠格涅夫 的清晰簽名!
3. 一份蓋著多個模糊章印、但匯款金額、時間與日期與父親遇害后遺產交割期幾乎完全吻合的特殊匿名賬戶流水明細單。來源地極其曲折,但最終匯入地指向一個哥薩克秘密控制的主賬戶。
4. 一份火災發(fā)生后第二天凌晨,安德烈簽署的內部命令,核心內容是接收一個從“可靠來源渠道”購入的一批精密武器和設備的款項已到位確認通知!這批武器徹底更新了哥薩克當時的裝備水平!
5. ……
還有一份單獨的加密小文件,只有一段文字:
【目標人物家中未成年長子屠蘇幸存。經評估:潛力巨大(體魄尚可,智力優(yōu)秀,且具有核心動機“仇恨”) → 擬執(zhí)行“遺刃”收養(yǎng)培養(yǎng)計劃:清除其原有認知,導向仇恨外部不明勢力。利用其潛力,打造專屬鋒刃。長期控制,為其所用?!?/p>
轟?。?/p>
一聲巨大的、只存在于屠蘇腦海中的轟鳴在他顱腔內炸開!
那不是爆炸聲,是支撐他整個世界的所有梁柱在一瞬間轟然坍塌的聲音!文件上那些冰冷、毫無感情的數(shù)據(jù)和簽名,每一個字都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視線劇烈地模糊、扭曲,喉嚨里涌上濃烈的鐵銹腥甜味!
真相!血淋淋的、殘酷到令他靈魂凍結的真相!
不是什么意外!更不是該死的天然氣泄露!是一場針對親人的、精心策劃的、骯臟卑劣的謀殺!
是為了錢!為了挽救他那搖搖欲墜的黑幫帝國!
收養(yǎng)他?培養(yǎng)他?讓他成為最鋒利的刀?!
他十年浴血的榮耀、他自以為的“家”、他視為引路人的嚴厲教導、他刀尖舔血換來的認同感、甚至連他那場烈火焚身的童年悲劇本身……一切,都只是一個巨大而殘酷的謊言!一個利用他的痛苦、他的能力、他的仇恨編織的血腥騙局!
他只是一把被仇人親手鍛造的刀,心甘情愿地插向他本該守護的一切!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困獸瀕死般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里硬生生擠出!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操作臺上!金屬扭曲變形!
他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沖上頭頂,又在極致的冰冷和怒火中凝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絞痛得讓他無法呼吸!十年支撐他的信念,那座冰山般冷硬的精神支柱,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轟然倒塌!只剩下一片被鮮血浸透、被背叛的寒冰覆蓋的廢墟!
痛!恨!無邊的黑暗和毀滅一切的沖動瘋狂滋生!他幾乎能想象到安德烈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在簽下屠殺命令時的冷漠和算計!
不行!不能在這里倒下!憤怒是武器,但失控是毀滅!
屠蘇猛地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強迫自己吸入冰冷的、充滿臭氧味的空氣。他調動起十年嚴酷訓練賦予他的一切控制力,像一頭瀕臨發(fā)狂的野獸強行鎖住自己的獠牙。理智在燃燒的怒火灰燼中艱難地抬起頭顱。
掃描!必須帶走證據(jù)!
他顫抖著手(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狂怒和痛苦),將那份【鳳凰涅槃基金操作記錄(封閉)】文件夾和那份單獨的【“遺刃”收養(yǎng)培養(yǎng)計劃評估】文件,壓縮、雙重加密,上傳到自己一個隱秘的數(shù)字云端密鑰空間(這是他多年任務中為自己留的最后退路)。
就在他準備切斷連接,清除本地痕跡的瞬間!
“啪嗒——”
極其細微,但在寂靜的地下空間中清晰可辨的——水滴落地的聲音。
聲音來自……監(jiān)控攝像頭的方向?而且,好像不止一個!有規(guī)律的、極其輕微的、類似液滴墜落的聲音規(guī)律性響起,更像是某種人工制造的假信號!
糟了!陷阱?!
屠蘇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弓弦!那種無數(shù)次從生死邊緣掙扎下來的本能反應快于思考!他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猛地向后翻滾!
“嗤嗤嗤——!”
就在他離開原地的剎那!數(shù)道帶著強烈麻醉和眩暈氣體的細線,從上方幾個極其隱蔽的、偽裝成燈具接口的地方精準地噴射在他剛才所在的位置!白色的煙霧迅速彌漫開來!
同時,刺耳的警報聲驟然在整座地下檔案室炸響!紅光瘋狂閃爍!如同地獄降臨!
厚重的液壓防爆門發(fā)出刺耳的、準備閉合的金屬摩擦聲!
屠蘇的心沉到了深淵谷底!李錚?!他留下的陷阱?!安德烈早有防備?!所有的一切,包括這次外勤抽調,都可能是一個針對他的巨大圈套!逼他主動踏入陷阱!
他根本來不及細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沖!
身體在腎上腺素和極端恐懼的刺激下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紅霧彌漫、警報嘶鳴、門扉即將閉合的狹窄空間里,向著唯一還留有一線縫隙的主通道入口飛撲而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辛辣的眩暈感!
“咔嚓——轟!”
沉重的合金門在他身后以千鈞之力轟然合攏,巨大的聲浪和氣流將他狠狠地拋摔出去,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肺腑震蕩,眼前一片血紅!門鎖的閉合聲如同地獄的喪鐘!
他狼狽地爬起,肺部火辣辣地痛,眩暈感陣陣襲來。他不敢停留,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維修通道口!
剛拐過主通道的拐角——
那個原本應該在入口崗亭打盹的老兵索林,此刻卻端著一把老舊的AKS-U沖鋒槍,槍口正對著他!索林的臉上那道舊疤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猙獰無比,眼神渾濁中帶著一絲瘋狂和貪婪!
“站??!‘碎冰’!”索林的聲音因為興奮而顫抖,“老板說你是個叛徒!就知道你會來偷東西!別動!不然老子……”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屠蘇根本沒停!
在索林手指扣向扳機的瞬間,屠蘇沖來的身影已經鬼魅般撞進了他的懷里!右手如同毒蛇般精準地叼住了索林握槍的手腕!一個極其狠辣的擒拿關節(jié)技!
“咔嚓!” 腕骨碎裂的脆響!
“嗷——!” 索林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沖鋒槍脫手掉落!
與此同時,屠蘇的左臂如鋼鞭般順勢勒向索林的咽喉!手臂上的肌肉因瞬間爆發(fā)的巨力而賁張扭曲!眼神冰冷得如同極地永凍的寒冰!
“呃……”索林的眼球瞬間凸出,喉嚨里只擠出絕望的嗬嗬聲,身體因為窒息和劇痛劇烈地抽搐!
沒有憐憫。沒有猶豫。
只有十年仇恨積蓄在這一刻爆發(fā)的、純粹的、冰冷的殺意!
“咯嘞——”一聲更清晰的頸骨斷裂聲響起。
索林的身體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屠蘇松開手,任由尸體倒下。他劇烈地喘息著,看著地上迅速蔓延開來的溫熱血跡和那雙至死仍帶著不解和恐懼的眼睛。一種強烈的反胃感和巨大的虛無感瞬間席卷了他。他不是第一次殺人,但這卻是第一次,為了純粹的仇恨和自保,親手了結一個可能只是因為貪婪而被利用的內部“伙伴”。
警報還在尖銳地嘶鳴!紅光瘋狂閃爍!
刺耳的腳步聲和吆喝聲已經從不遠處的樓梯通道傳來!
“快!下面!抓住他!”
沒有時間了!
屠蘇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索林的尸體和那扇緊閉的、如同深淵巨口的合金門,眼中翻騰的痛楚、憤怒、迷茫和冰冷的決絕如同風暴般交織,最終凝固成一片徹底的冰原。
他像來時一樣,迅捷無比地鉆入維修通道,蓋上格柵,將那片地獄般的血紅和警報聲關在了身后。狹小的通道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如同瀕死的鼓點。
外面天已快亮?;野咨某抗獯唐脐幵?,灑在死寂的“鐵砧”營區(qū)。然而在屠蘇的感官里,這個世界已經徹底變了顏色。所有熟悉的一切——冰冷的鋼鐵、呼嘯的風聲、空氣中機油的味道——都浸透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謊言。
李錚……他留下的陷阱?還是安德烈埋下的殺招?
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唯一的現(xiàn)實是:真相大白。最后的幻夢徹底粉碎。他與哥薩克,與那個叫做安德烈·屠格涅夫的男人,與他那曾經引以為榮的代號“碎冰”,從此只有你死我活!
他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冰冷簡陋的單間。脫下沾血的工裝,迅速沖洗掉身上可能的血跡和氣味。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抓握索林的喉嚨而還在微微顫抖。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額角那道訓練留下的爪痕似乎更深了,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冰冷瘋狂,如同兩簇燃燒在極寒深淵的幽藍火焰。
復仇。這兩個字,不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沉甸甸地烙在了他跳動的心臟上,滾燙而冰冷,帶來劇痛,也帶來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就在這時,通訊器里傳來了李錚一如既往冷靜、聽不出絲毫異樣的聲音:
“碎冰,任務結束,目標據(jù)點清除完畢。你那邊情況如何?準備一下,今天下午四點,有運輸任務。老港口B區(qū)倉庫,‘黑巖號’那批軍械的第三批,需要你帶隊押運到指定中轉站。車輛調度、押運組人選確認后報給我?!?/p>
運輸任務?在這種時候?
屠蘇握著冰冷的通訊器,聽著李錚那平靜無波的語調。一絲冰冷的譏諷弧度在他嘴角微微勾起,瞬間又被更深的恨意淹沒。這平靜的語調下,是索林的尸骨未寒!是檔案室未散的迷魂煙霧!是已經張開、等待著他的致命陷阱!
好,很好。押運任務嗎?那就去看看,這張鋪好的網,究竟有多大!
“收到?!蓖捞K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出,沙啞卻同樣平靜,如同極地冰山未曾移動分毫的表面之下,洶涌著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叭蝿諟蕚渲?。人員調度清單十分鐘后提交。”
他放下通訊器,眼神投向窗外。風暴將至,而他就是那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