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生銹的鈍刀子，刮過臨淵城每一個角落，也刮過西角院低矮破敗的土墻。枯死的藤蔓在風(fēng)里發(fā)出嗚咽般的細響，腐朽的院門在每一次風(fēng)力的撕扯下，都發(fā)出不堪重負、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解體。
江臨淵蜷縮在土屋最深的那個角落。
身上裹著的，是昨日從那條黑色獒犬尸體上剝下的皮毛。皮毛粗糙厚重，帶著濃烈到刺鼻的腥臊氣和尚未散盡的血腥味，冰冷、粘膩地貼著他單薄的舊棉袍。棉袍在昨日的搏殺中已被獒犬的利爪撕扯得破爛不堪，露出下面同樣布滿細小劃痕的皮膚。寒意無孔不入，穿透皮毛，穿透棉絮，直直鉆進骨頭縫里，凍得他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微微動了動，裹緊身上的獸皮，動作牽扯到胸口的悶痛和手臂上幾道被獒犬利爪劃開的傷口，火辣辣的疼。更難受的是胃。昨天強塞下去的幾塊冰冷生獒犬肉，如同幾塊堅硬的石頭沉在腹中，非但沒有帶來飽足感，反而讓胃袋一陣陣地痙攣抽搐，翻江倒海般惡心。喉嚨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紙在摩擦。
饑餓，像一頭貪婪的、永不知饜足的野獸，在他空癟的腹腔里瘋狂啃噬、撕咬。那是一種比寒冷更直接、更兇猛的痛苦，抽走了他最后一點支撐身體的力氣，也一點點蠶食著意識。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落在腳邊那半塊染血的青磚上。暗紅色的獸血已經(jīng)在粗糙的磚面上凝固發(fā)黑。猶豫了一下，他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指尖在那凝固的血塊上用力刮蹭，刮下一點點帶著土腥和鐵銹味的暗紅色碎末，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
腥！咸！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腐壞味道直沖腦門。
胃部猛地一陣劇烈抽搐，強烈的嘔意涌上喉頭。他死死捂住嘴，身體蜷縮得更緊，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強行將那股翻騰的惡心感壓了下去。不能吐。吐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濃濃惡意的孩童嬉笑聲，穿透了破敗的院墻，清晰地傳了進來。
“快看快看！那個小廢物還在里面呢！”
“喂！狗窩里的！出來叫兩聲給爺聽聽！”
“就是就是！學(xué)得像了，爺賞你口吃的！”
伴隨著哄笑聲，一個沾滿了污泥、干硬發(fā)黑的餿饅頭，“啪嗒”一聲，被從矮墻外扔了進來，骨碌碌滾到滿是塵土和枯草的地上，停在離江臨淵不遠的地方。
“喏！狗崽子，學(xué)狗叫！學(xué)得像了，這個就是你的！”墻外一個明顯是領(lǐng)頭模樣的半大男孩聲音響起，充滿了戲謔和施舍般的傲慢。
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起哄：
“快叫??！汪汪！汪汪！”
“叫大聲點！叫得好聽點！”
“哈哈哈，看他那樣子，跟狗搶食的野種！”
惡毒的言語如同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在江臨淵的心上，比昨日的寒風(fēng)更刺骨。他小小的身體在獸皮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無法言說的屈辱和憤怒。他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幾乎要咬出血來。烏黑的瞳孔深處，翻涌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冰冷恨意。
他沒有動，沒有去看那個餿饅頭，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將身體更深地縮進冰冷的獸皮里，仿佛想把自己徹底藏起來，隔絕外面那個充滿惡意的世界。
一只手，卻下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胸前貼身藏著的一樣?xùn)|西——一枚溫潤微涼的玉蟬。
那是母親林婉在最后時刻，被族衛(wèi)強行拖走前，掙扎著塞進他懷里的唯一物件。蟬翼輕薄，仿佛透明，觸手生溫，在這冰窟般的絕望里，是唯一能讓他感受到一絲微弱暖意和慰藉的東西。指尖摩挲著玉蟬光滑的背脊，那溫潤的觸感仿佛帶著母親殘留的體溫和氣息，短暫地驅(qū)散了心頭的冰冷和屈辱。
活下去……娘說，活下去……
墻外的哄笑和叫罵聲持續(xù)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無趣，又或許是畏懼這西角院深入骨髓的荒涼和死寂，聲音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呼嘯的風(fēng)里。
院子里重新只剩下寒風(fēng)穿行的嗚咽。
江臨淵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但胃部的絞痛和身體的寒冷虛弱感卻更加洶涌地襲來。他掙扎著爬過去，撿起那個沾滿污泥的餿饅頭。饅頭硬得像石頭，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餿氣味。他掰下一小塊，用袖子使勁擦了擦上面最臟的污泥，然后塞進嘴里，用盡力氣咀嚼。
堅硬、苦澀、帶著泥土和腐爛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
他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胃里火燒火燎的痙攣似乎稍微平復(fù)了一絲絲，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疲憊和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他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徹底暗沉下來。烏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風(fēng)似乎小了些，但空氣變得更加濕冷粘稠，帶著一股暴雨欲來的沉重土腥氣。
江臨淵蜷縮在冰冷的獸皮里，昏昏沉沉。身體的疼痛、寒冷、饑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意識開始模糊，斷斷續(xù)續(xù)的噩夢片段侵襲著他。
一會兒是測靈石上那刺目、破碎、死寂的金色星圖。
一會兒是族長那雙冰冷、嫌惡、如同看穢物般的眼睛。
一會兒是母親被拖走時那絕望凄厲的哭喊：“淵兒——活下去！”
一會兒又是那條黑色獒犬撲來時帶起的腥風(fēng)，和那兩點幽綠兇殘的獸瞳……
“呃……”他在冰冷的獸皮里不安地扭動，額頭滾燙，臉頰卻一片冰涼。胸口沉悶得像是壓著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喉嚨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手臂上被獒犬抓破的傷口在獸皮的摩擦下，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感覺到傷口周圍的皮膚似乎在發(fā)燙、腫脹。
傷口……好像壞了……
這個念頭模糊地劃過他昏沉的腦海，帶來更深的恐懼。
就在這時，天空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撕裂！
“咔嚓——！”
一道慘白刺目的電光，如同開天巨斧，瞬間劈開了濃重的夜幕，將整個西角院，連同土屋內(nèi)蜷縮的小小身影，照得一片森白！緊隨而來的，是震耳欲聾、仿佛貼著地面滾過的炸雷！
“轟隆——?。?！”
雷聲震得破敗的土屋簌簌發(fā)抖，屋頂?shù)拿┎荼豢癖┑臍饬飨破鸫笃?，冰冷的雨水瞬間從巨大的破洞和縫隙中傾瀉而下！
冰冷的雨水澆在江臨淵滾燙的額頭上，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意識有了片刻的清醒。但隨即，一股更猛烈的寒意從四肢百骸瘋狂涌向心口，仿佛要將他的血液都凍僵。冷！冷得刺骨！緊接著，一股灼熱的氣流又從身體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來，瞬間席卷全身！冷熱交替，如同冰火兩重天，瘋狂地撕扯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身體。
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身體蜷縮得像只煮熟的蝦子。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再次沉入無邊無際的混沌深淵。只有胸口的劇痛和手臂傷口傳來的灼熱脹痛感，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提醒著他瀕臨崩潰的處境。
好痛……好冷……好熱……娘……淵兒好難受……
在極度的痛苦和昏沉中，他本能地、死死地攥緊了胸前那枚溫潤的玉蟬，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掌心傳來的那點微弱暖意，成了他意識中唯一能感知到的、對抗這無邊黑暗與痛苦的東西。他攥得那么緊，那么用力，指關(guān)節(jié)都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那小小的玉蟬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就在這高燒昏迷、意識模糊的極限時刻，就在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攥緊玉蟬的瞬間——
“嘶！”
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痛感極其清晰，如同黑暗中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刺穿了混沌的意識！是玉蟬！玉蟬那原本溫潤圓滑的邊緣，不知何時變得異常鋒利，竟在他毫無察覺的、用盡全力的緊握中，割破了他滾燙的掌心！
溫熱的液體，帶著生命的咸腥氣息，瞬間涌出，浸潤了緊貼掌心的玉蟬。
就在鮮血浸染玉蟬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奇異嗡鳴，在江臨淵昏沉的意識中驟然響起！
緊接著，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玉蟬，驟然變得滾燙！
那不再是溫潤的暖意，而是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熾熱！一股難以形容的灼痛感瞬間從掌心炸開，沿著手臂直沖腦海！
“??！”江臨淵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嘶鳴，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刺激得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窗外慘白的電光還在明滅不定地閃爍。借著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亮，他看到了令自己永生難忘、也徹底打敗了他認知的一幕：
被他鮮血染紅的手掌縫隙間，那枚小小的玉蟬，正在發(fā)出一種幽暗、深邃、仿佛來自九幽深淵的暗紅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流轉(zhuǎn)不息，形成一道道極其繁復(fù)、扭曲、充滿古老蠻荒氣息的詭異符文！
這些暗紅色的符文，如同擁有生命一般，正爭先恐后地掙脫玉蟬的束縛，順著沾染鮮血的掌心，如同冰冷的蛇群，瘋狂地鉆入他的皮膚，沿著手臂的脈絡(luò)，一路向上！
“呃啊——！”無法言喻的痛苦席卷全身！那不僅僅是皮肉被割破的痛，更像是有什么冰冷而強大的東西，正在強行撕裂他的血肉，鉆入他的骨髓，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想甩開那枚變得滾燙詭異的玉蟬，但手指卻像被焊死了一般，紋絲不動！一股無形的、磅礴的、冰冷而暴戾的力量，死死禁錮了他！
無數(shù)破碎、扭曲、充滿鐵血與瘋狂意志的古老音節(jié)，如同億萬只嗜血的魔蟻，順著那些鉆入體內(nèi)的符文，狂暴地沖擊著他的腦海，強行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那是一種他從未接觸過、也無法理解的語言，每一個音節(jié)都蘊含著撕裂魂魄的力量，每一個片段都描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靈根殘破……道基崩毀……天道棄子……”
“…欲叩仙門…唯逆天行…”
“…以骨為薪…焚盡殘軀…鍛不滅道基…”
“…以血為引…燃魂為炬…照永恒前路…”
“…破而后立…死中求生…此乃…《燃血鍛骨訣》…”
這些信息碎片如同狂暴的洪流，幾乎要撐爆他五歲孩童脆弱的識海！劇痛讓他眼球充血，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崩潰的邊緣瘋狂掙扎。
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這無邊的痛苦和混亂徹底吞噬、魂飛魄散之際，玉蟬上最后一道、也是最為龐大、最為復(fù)雜的暗紅符文，如同咆哮的血龍，猛地脫離玉蟬，狠狠撞入了他的眉心！
“轟——！”
江臨淵只覺得自己的頭顱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眼前徹底一黑，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意識，在這一刻被完全剝離！
他如同斷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污濁、積著雨水的地面上，濺起一片泥濘。
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殘留著一絲生機。
掌心的傷口還在緩緩滲著血，與地上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小灘暗紅色的污跡。那枚引發(fā)一切的玉蟬，靜靜地躺在他松開的手掌邊，上面的暗紅符文已然消失不見，恢復(fù)了最初的溫潤潔白，仿佛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從未發(fā)生過。
只有江臨淵蒼白如紙、布滿冷汗和痛苦扭曲的小臉上，眉心處，一道細如發(fā)絲、極其暗淡、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豎痕，一閃而逝。
窗外，雷暴進入了最瘋狂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