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下得人心里發(fā)霉。碧蓮踮腳關(guān)緊書房的花窗,
還是有幾絲雨星子濺在父親剛寫的《愛蓮說》上,墨跡頓時暈開小片青灰?!吧弮海?/p>
仔細(xì)你爹的墨寶?!蹦赣H在窗下繡繃前抬頭,銀針在鬢邊輕輕一劃,“這雨再下三日,
后山的春茶就該老了。”父親聞言擱下毛筆,沾著墨汁的手指點在碧蓮鼻尖:“聽見沒有?
明兒雨若停了,罰你去采頭茬云霧茶?!睍干系男埍淮┨蔑L(fēng)吹得嘩啦響,
那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墨字還濕漉漉地發(fā)著亮。
這是碧蓮最后一次看見父母鮮活的模樣。半夜里她被悶雷驚醒時,床榻已經(jīng)在晃。
瓦片砸在青磚地上的脆響混著某種可怕的轟鳴,像是有巨獸在啃噬山體。
父親踹開房門沖進(jìn)來,往她懷里塞了個包袱就把她往窗外推?!昂笊剿?!去曬谷場!
”父親的聲音在雨夜里劈開一道裂縫。碧蓮光著腳踩進(jìn)泥水里,
回頭看見母親抱著妝奩匣子跌在門檻上,父親轉(zhuǎn)身去扶的瞬間,
整片黑壓壓的山影已經(jīng)壓到窗前。她記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村民拖到高處的。
只記得王嬸死死箍著她的腰,她十指摳進(jìn)泥地里,指甲翻起都感覺不到疼。
雨幕里偶爾閃過燈籠的微光,照見那些從淤泥里支棱出來的房梁,
像極了父親教她認(rèn)過的“白骨蔽平原”。三日后天放晴時,
碧蓮用斷了的繡花針把父母的中衣縫成裹尸布。里正帶著人挖出三十多具尸首,
她靠著母親教的辨繡認(rèn)出了父親。青灰色袖口還留著昨日她蹭上的墨點。“姑娘,
縣太爺說再停尸要鬧瘟疫了?!辟u豆腐的陳婆子往她手里塞了半塊饃,
“西街張員外家缺個洗衣婢...…”碧蓮把饃掰碎了泡在雨水里,就著泥腥氣咽下去。
她解開包袱,里頭是母親沒繡完的并蒂蓮帕子,父親珍藏的《陶淵明集》,
還有她去年生辰得的銀丁香耳墜。次日縣城門洞前,十五歲的碧蓮插著草標(biāo)跪得筆直。
面前木板上用炭條寫著“識文斷字,善女紅”,底下是父親教她練過的端正楷書。
《女誡》里說“女子不必才明絕異”,但此刻這些字是她唯一的籌碼?!疤痤^來。
”一截海棠紅的馬面裙停在她眼前,金線繡的纏枝紋在陽光下刺得人眼花。
碧蓮仰頭看見張鵝蛋臉,眉間一點朱砂痣,發(fā)髻上的累絲金鳳釵隨著俯身動作輕輕搖晃。
“二十兩,跟我走?!比巳豪镯懫鸪闅饴?。碧蓮看著對方伸來的手,指甲修得圓潤,
無名指戴著翡翠戒圈的戒面卻磨得發(fā)毛。這是個會提筆寫字的主子。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額角沾著碎石子站起來時,聽見圍觀的老秀才嘆氣:“王府三小姐又發(fā)善心啰。
”青帷馬車駛過城門時,碧蓮?fù)蝗粨涞杰嚧斑?。透過飄起的簾子縫隙,
她看見山坡上兩座新墳前,不知誰插了幾枝野山茶,紅艷艷的花瓣落在黑土上,
像極了母親繡繃上沒完成的并蒂蓮。“你叫什么名字?”三小姐正在剝個金桔,
甜香沖散了車廂里的霉味?!盎匦〗愕脑挘?..…”碧蓮捏緊袖子里母親的繡帕,
“奴婢叫蓮兒?!薄吧徴?,出淤泥而不染。”三小姐忽然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
“我是李玉蘭,你既跟了我,就叫碧蓮罷?!瘪R車碾過官道上的碎石,
碧蓮悄悄把染血的指甲藏進(jìn)帕子褶皺里。父親說過,蓮藕斷了絲還連著,
可她此刻滿心只剩一個念頭。定要活著,活得比那吃人的山洪更長久。
碧蓮跟著李玉蘭的馬車進(jìn)王府那天,正趕上后院換紗窗。幾個小廝架著梯子往下扯舊窗紗,
蟬翼似的輕紗撲簌簌落下來,蓋了她滿頭的灰?!皢?,三小姐又撿了只小花貓回來。
”穿杏黃比甲的大丫鬟捂著嘴笑,眼睛卻往碧蓮領(lǐng)口里鉆,
“這小模樣倒是...…”“春杏!”李玉蘭一嗓子喝斷了話頭,金鳳釵的流蘇晃得叮當(dāng)響,
“帶她去沐浴更衣,就住你隔壁那間?!北躺彽椭^跟春杏穿過游廊,
聽見各處廂房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議論。有個穿綠衫子的丫鬟故意把銅盆摔在她腳邊,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角。“別理那些眼皮子淺的?!贝盒油掷锶藟K桂花胰子,
“咱們小姐院里就缺個識字的,前兒還把《列女傳》拿倒了挨王妃訓(xùn)呢?!睙崴^肩膀時,
碧蓮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胳膊上全是淤青。她盯著水中晃動的倒影。亂發(fā)底下這張臉,
竟和母親出嫁前的畫像有七八分像。三更梆子響過,
碧蓮摸黑把父母的衣裳埋在了院角老梅樹下。土剛填平,忽然聽見墻根傳來窸窣聲。
一只通體雪白的獅子貓從暗處踱出來,碧綠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兩盞小燈籠。
“原來是你這小祖宗。”春杏提著燈籠尋來,見碧蓮跪在泥地里也不多問,
“小姐叫你去書房伺候筆墨?!崩钣裉m的書房比碧蓮想象中亂得多。
繡了一半的香囊壓在《詩經(jīng)》上,硯臺邊堆著剝開的松子殼。
見碧蓮盯著案頭那方雕蓮花的端硯看,李玉蘭噗嗤笑了:“上個月大哥輸給我的,
聽說值五十兩銀子呢?!北躺彽诙站惋@出了本事。不但把滿屋的書按經(jīng)史子集歸置整齊,
還發(fā)現(xiàn)李玉蘭臨帖用的《靈飛經(jīng)》是贗品,真跡的“之”字捺筆該有蠶頭燕尾。不出半月,
府里都知道三小姐得了個寶貝丫鬟。王妃壽宴那日,
碧蓮替李玉蘭抄的《金剛經(jīng)》被住持大師夸“有衛(wèi)夫人風(fēng)骨”,樂得王妃賞了副銀頭面。
“碧蓮姐姐,藏書樓的管事媽媽叫你去取《樂府詩集》。”五月末的午后,
小丫鬟傳話時眼睛亮晶晶的,“說是小姐上月就訂了的珍本。
”碧蓮擦凈手上的墨漬就往西院去。藏書樓前的紫藤花開得正盛,她踮腳去夠最低垂的那串,
冷不防撞進(jìn)個硬邦邦的胸膛?!澳脑旱难绢^這么莽撞?”清朗的男聲在頭頂響起,
碧蓮抬頭就看見織金箭袖上沾了自己手上的紫藤花粉。再往上是張白玉似的臉,
眉間一粒朱砂痣與李玉蘭如出一轍,眼神卻像鉤子似的往人衣領(lǐng)里鉆?!芭驹撍?。
”碧蓮慌忙退后三步,懷里的書嘩啦啦散了一地。
有本《花間集》正翻到溫庭筠那首“玲瓏骰子安紅豆”,被那人用描金靴尖輕輕點住。
“你是玉蘭院里新來的?”青年彎腰拾起本書,指尖在書脊上摩挲,
“聽說她得了個會臨《靈飛經(jīng)》的丫頭,就是你?”碧蓮垂著眼睫點頭,
突然發(fā)現(xiàn)耳墜子少了一只。珍珠在木樓梯上蹦跳的聲音格外清脆,滾到那人腳邊時,
被他用兩根手指拈了起來?!暗故呛贸缮!闭渲樵谒菩霓D(zhuǎn)了個圈,“明日申時,
還在這等我?!敝钡侥且u寶藍(lán)袍角消失在游廊盡頭,碧蓮才發(fā)覺后背全是冷汗。
回院路上遇見春杏,對方一見她臉色就明白了:“遇見世子爺了?
”原來那就是恭王府嫡子李隼。碧蓮摸著空蕩蕩的耳垂想,
難怪三小姐說他們兄妹倆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兩樣人”。三日后,
李玉蘭拿著對鑲金絲的珍珠耳墜來找她:“大哥非讓我轉(zhuǎn)交,說賠你那天掉的。
”碧蓮把耳墜鎖進(jìn)妝匣最底層,鑰匙扔進(jìn)了荷花池。端午那日,王妃在曲水軒擺宴。
碧蓮替李玉蘭往香囊里填艾葉,忽然聽見假山后傳來輕笑:“怎么,我送的耳墜見不得人?
”李隼執(zhí)柄泥金折扇挑開柳枝,滿架薔薇的香氣頓時濃得嗆人。
他折下朵魏紫要往碧蓮鬢邊簪,碧蓮卻后退半步福身:“奴婢是蒲柳之姿,當(dāng)不起魏紫姚黃。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崩铞啦慌葱?,扇骨敲在掌心啪啪響,“我倒要看看,
你這蒲柳能硬氣到幾時?”當(dāng)晚碧蓮的晚飯里吃出了蟑螂。她默默把飯菜倒進(jìn)花盆,
轉(zhuǎn)頭就聽見廚房婆子們說笑:“真當(dāng)自己是個主子了,
不過仗著張臉...…”李玉蘭第二日就帶著碧蓮去正院用早膳。
王妃跟前最得臉的陳嬤嬤親自布菜,三小姐故意讓碧蓮挨著自己坐:“好姐姐,
幫我嘗嘗這杏仁茶燙不燙?”滿屋丫鬟婆子的眼神頓時變了。碧蓮捧著描金盞的手穩(wěn)如泰山,
心里卻跟明鏡似的。三小姐這是告訴全府,打狗還得看主人呢。端午宴后的第五日,
李玉蘭從王妃院里回來時,把鎏金手爐摔得咣當(dāng)響。“大哥竟敢直接向母親討要你!
”她扯著帕子在屋里轉(zhuǎn)圈,鬢邊的金步搖亂晃,“說什么三妹的丫頭臨帖極好,
兒子想請她教阿史那寫字,呸!上月來的胡姬連漢話都說不利索!
”碧蓮正在熏李玉蘭的秋香色披風(fēng),銀香球咔嗒一聲扣歪了,香灰灑了滿案。
她盯著那堆灰白余燼,忽然想起老家給死人燒的頭七紙?!靶〗銊e氣。
”碧蓮拿銅著撥了撥香灰,“世子爺許是真心想學(xué)王羲之呢。”李玉蘭被逗笑了,
笑著笑著卻紅了眼圈:“母親讓我問問你...…若許你良妾之位...…”話沒說完,
燭花噼啪爆了個響,驚得窗外偷聽的春杏踢翻了花盆。碧蓮把披風(fēng)慢慢疊好。
針腳細(xì)密的領(lǐng)口上還沾著三小姐常用的蘇合香,聞著讓人鼻酸。
她想起父親當(dāng)年拒做縣丞幕僚時說的話。“寧可粗茶淡飯,不食嗟來之食”。
“小姐可聽過蓮心苦?”碧蓮?fù)蝗粏枴?/p>
李玉蘭一怔:“《本草綱目》說蓮子心最苦...…”“奴婢寧做乞丐妻,不做富貴妾。
”碧蓮跪下來,額頭抵在青磚地上,“求小姐成全?!比陌鹱忧眠^兩遍,
李玉蘭才嘆著氣扶她起來:“我明日去回母親。
大哥總要給我三分薄面...…”話雖這么說,指尖卻冰涼。第二日碧蓮被傳喚到正院。
王妃正在看賬本,翡翠護(hù)甲在宣紙上刮出細(xì)響。足足晾了她半個時辰,
才抬眼道:“聽說你臨的《靈飛經(jīng)》能以假亂真?”“奴婢不敢當(dāng)。
”“后日汝陽王府老太君做壽,你繡個百子千孫帳?!蓖蹂蝗话巡璞K往案上一頓,
半盞茶水潑在繃好的素絹上,“要雙面繡?!北躺彾⒅杷掀〉南慊?。
這分明是存心刁難。雙面繡最忌污漬,茶水染過的地方會留下黃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