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蘇醒的那一刻,夏彌便制定了吞噬人類的完美計劃。
她的終極目標鎖定楚子航——那位擁有純正龍族血脈的卡塞爾王牌。
夏彌精心編織人類身份潛入學院,用純凈無害的笑容接近她的獵物。
她目睹楚子航在晨練中撕裂暴雨,在深夜圖書館里無聲默讀。那些孤寂的時刻令她隱隱動搖,
像塵埃落底般沉淀于心。計劃本該如同齒輪咬合般精確無誤。直到那天在芝加哥的廢棄教堂,
少年將冰鎮(zhèn)的可樂塞進她手中。鋁罐外凝結的水滴滲透皮膚涼意,
夏彌聽見了自己王座碎裂的聲音。冰冷的流體沿著細密的管道奔涌流淌,循環(huán)往復。
某種深沉的回響在核心處震蕩,如同亙古地層擠壓時發(fā)出的呻吟,緩慢、凝重,
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夏彌的眼皮動了動,像是壓了千鈞重物。意識從蒙昧中艱難地浮起,
像沉船的銹蝕殘骸在黑暗之海中緩緩上漂。最終,她掀開了眼簾。
眼前是一片晦暗模糊的青銅色塊。沒有光線,
視野沉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帶著金屬銹蝕氣味的黑暗里。但那氣味,
在她緩緩恢復的感知中,驟然變得清晰——這是血,
陳舊得近乎石化、卻又頑固地滲透在金屬縫隙里千萬人份的血,
混合著泥土、草木腐爛后深埋地底億萬年生成的礦物腥氣,如同這片大地的胎衣。
這是她的味道。大地的味道。喉嚨深處泛起一陣尖銳的干渴與灼熱,
并非尋常生命體對水分的需求,更像億萬年積蓄的力量蘇醒時發(fā)出的嘶吼??谇簧钐帲?/p>
堅硬的獠牙不受控制地刺破下唇的皮膚,舌尖立刻嘗到新鮮血液那滾燙的腥甜。這點痛楚,
如同針尖扎入掌心,微不足道,反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塵封的柜門,里面不是珠寶,
而是流淌著巖漿、矗立著無數(shù)斷裂龍骨的王座殘骸。記憶的狂潮,
裹挾著火山噴發(fā)般的灰燼與星辰碎片,
銅色的決戰(zhàn);哥哥芬里厄龐大如山岳的殘骸在她面前冷卻;她用那雙撕裂過山川河流的利爪,
徒勞地捧起滾燙的骨渣碎片……痛楚?不,
那早已是銘刻在骨頭里、融入每一顆細胞質(zhì)粒的廢墟本身。耶夢加得。
她的另一個名諱在大腦皮層深處無聲摩擦,擦出幽藍的電弧。那是權柄,是責任,
更是被斬斷的根基里殘留的、必須點燃的生命余火。她,大地與山之王,
從枯骨的灰燼中蘇醒。一個目的,一個如同隕星般帶著絕對毀滅性沖撞的目標,
從這廢墟中淬煉而出:力量。以絕對的力量,重塑崩塌的王座,
終結那個懸在頭頂、讓每一個龍王血脈都戰(zhàn)栗驚悸的未來。被命運扼住咽喉?不,絕不。
生存之路如鋼鐵般冰冷堅硬,鋪向唯一的方向:吞噬。而就在這目標成型的瞬間,
一條“路徑”在她龐大如超級計算機的意識深處,精準地、不容置疑地延伸出來,
指向一個清晰的坐標。一股強大、純粹到近乎讓她這具新生軀體本能地感到戰(zhàn)栗的龍類威壓,
盡管對方似乎刻意壓抑著,但那如液態(tài)黃金般滾燙濃烈的味道,
已經(jīng)遙遙透過虛空中無形的信息流傳遞而來。楚子航。
這個名字本身就像一道刺破迷霧的閃電,精確地投射在她精神地圖的某一格。
卡塞爾學院的天選之子,埋藏著足以點燃新紀元火焰的純血。目標鎖定:楚子航。
冰冷的信息流在大腦皮層急速交匯、碰撞,迸發(fā)出理性的藍色光弧。
模式圖譜、評估卡塞爾學院的防御體系、鎖定最優(yōu)接觸路徑……龐大的模擬推演無聲進行著。
一個代號為“滲透”的行動計劃瞬間構成,邏輯鏈條嚴密得如同地殼深處生成的石英晶體,
每一個齒扣都閃耀著非人性的絕對冰冷光澤。喉嚨深處翻涌著巖漿般的灼熱力量。
夏彌感受著舌尖殘留的血腥味,那不是脆弱人類的鮮血,是王的意志在燃燒。
她無聲地吸了口氣,并非為了呼吸,更像是校準精密武器的姿態(tài)。
那渴望吞噬獵物的、來自龍族最深本能的原始沖動,
被一張瞬間構筑起的、名為“計劃”的冰冷濾網(wǎng),嚴絲合縫地壓抑下去。
狂暴的力量被精確鎖死在核心熔爐深處,
只留下一層絕對純凈、無害、甚至帶著點新雪初融般稚嫩的“人類少女夏彌”的表象。偽裝,
是獵人的禮服。意識深處,那片屬于耶夢加得的王座廢墟和屬于夏彌的平凡圖景劇烈撕扯。
前者蘊藏著足以崩毀城池的偉力與久遠沉重的記憶,后者卻輕飄得如同一張紙片,
著少女生活的符號——陽光、冰可樂、教室窗外搖晃的嫩綠新枝、數(shù)學題卡殼時鼓起的腮幫。
要將兩種南轅北轍的存在強行捏合在一起,每一個瞬間都如同將灼熱的鋼胚浸入寒冰池水,
劇烈的張力幾乎讓她新生的骨骼在內(nèi)部發(fā)出悲鳴。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破碎聲響回蕩在意識深淵的某個角落,仿佛一片冰晶在絕對的寂靜中碎裂。
不是耳膜所能捕捉,但靈魂深處卻震蕩著余響。代表耶夢加得意志的某個冰冷核心,
裂開了一道細不可查的縫隙。為了“夏彌”的存在能安穩(wěn)著陸,為了那必要的偽裝完美無缺,
她主動、且必須對自己進行了分割。那道裂痕,
如同精密機械為了適應新的運轉(zhuǎn)環(huán)境而主動舍棄的一小塊非核心零件。
一個屬于“她”的部分被剝離出來,暫時封存,沉入信息流的深海之下,
成為構筑“夏彌”這一虛擬人格的必要代價。痛楚被壓抑到最低閾值,
只剩一片深邃的空茫感?!跋膹洝?她試著動了動嘴唇,吐出這個人類音節(jié),
喉嚨肌肉模仿著人類發(fā)音的微妙震動。聲音輕軟,
帶著一點剛剛睡醒、或者迷路孩童般的不確定感,在絕對黑暗中激起微弱的回聲,
隨即被周圍濃稠的、蘊藏著億萬載歷史的寂靜徹底吞沒。成功了。
她感知著這具身體對外界的回應,從胸腔深處綿長的“人類式”呼吸,
到指尖神經(jīng)末梢傳遞的、青銅壁的微涼觸感。每一個感官信息都清晰地納入處理核心,
仿佛調(diào)試一臺全新的人形機器。她抬起手,動作流暢,帶著少女特有的柔韌感,
沒有絲毫遲滯。指尖落在身下冰冷的金屬表面,沿著那古老粗糲的紋路緩緩滑過。
感受著它的冰冷硬度,感受著其上凝結的、屬于人類和更低等龍族的早已干涸凝結的血塊。
這撫摸不含任何情感的溫度,
只有最精確的數(shù)據(jù)采集:青銅材質(zhì)屬性預估氧化程度百分之二十七點四,
凝固血液樣本DNA鏈斷裂程度九十八點三,外部環(huán)境壓強高于標準大氣壓,
…時間……地點……周遭環(huán)境威脅評估等級……龐大的信息流無聲地在意識深處匯總、分析,
形成清晰的操作藍圖。好了。耶夢加得的幽藍瞳孔在絕對的黑暗中悄然收縮了一下,
一絲絕對冰冷的鋒芒如同淬火的匕首般閃過。計劃啟動。
厚重的青銅棺蓋在一種非人意志的推動下,從內(nèi)部向一側(cè)緩緩挪移了一線。
外界渾濁、濕潤、裹挾著冰冷金屬粉塵、地下水流淌痕跡的空氣瞬間涌入。就是現(xiàn)在。
一道纖細的人影如同水中游魚般無聲滑出。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滯澀。
雙腳落在濕滑泥濘的地面上,冰冷污濁的水瞬間沒過了她赤足的腳踝。
那冰冷的觸感是純粹的感官數(shù)據(jù)輸入,無法引起任何屬于人類少女應有的生理性瑟縮。
她站定,環(huán)顧四周。一座巨大無比的、近乎掏空半座山體結構的青銅宮殿。
穹頂高得令人目眩,撐起這片死寂空間的青銅巨柱,
上面纏繞的古老龍形浮雕早已在漫長的時光中面目模糊,只能辨認出扭曲攀附的姿態(tài)。
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混合著水腥、金屬銹蝕和某種古老祭品的腐敗氣息,
沉重地壓在口鼻之間。巨大的空間里,散落著無數(shù)形態(tài)大小不一的棺槨,
有些材質(zhì)奇異如同某種生物的骨骼,更多的則是冰冷沉重、刻滿咒文卻已黯淡的青銅。
它們像沉默的黑色礁石,被淹沒在渾濁淺水的死海之中。這里是圣骸的墓園,亦是沉眠之所。
死亡在此凝結成厚重的冰層。視線飛快地掃過每一具靠近的棺槨,
評估它們破損或密閉的狀態(tài)。幾個呼吸間,
一張三維立體的環(huán)境結構圖與威脅評估網(wǎng)絡已在意識深處完美成像。安全。
暫無主動生命反應干擾。除了……極遠處,在大殿最深處最為稠密的黑暗中,
一種極其規(guī)律的、如同巨獸沉睡中發(fā)出的低沉心跳般的震動,
帶著大地律動的節(jié)奏緩慢地傳來。那是強大力量的呼吸引發(fā)的地層共鳴,節(jié)奏悠長沉重,
帶著磐石般的穩(wěn)定感。夏彌——耶夢加得的黃金瞳中,
一點極其復雜的情緒微光如同沉落深潭的石子,漣漪一閃即滅,
隨即被覆蓋上冰冷的數(shù)據(jù)分析的硬殼:狀態(tài)穩(wěn)定,未完全清醒,能量波動符合基準值,
休眠期預期可持續(xù)三至四個自然地球年。夠了。時間窗口充足。她收回目光。
視線落在自己沾滿骯臟泥漿的雙腳上。纖巧、白皙,但此刻布滿泥污和細小的擦傷。
純粹的人類少女怎么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到達這里?這些傷痕是必要的道具。意念微動。
嗤啦——一聲輕微的布料撕裂聲。她甚至沒有動作,身上那件材質(zhì)不明的老舊衣服下擺,
像是被無形的利爪劃過,撕扯下一大塊。布條被迅速裹在腳上,纏繞幾圈,
打成一個勉強能覆蓋腳底的簡陋“鞋子”。剩下的部分則隨意地撕扯、劃拉幾下,
制造出更多狼狽的磨損痕跡,再往臉上、裸露的手臂上胡亂蹭些污泥。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
在污痕的遮掩下,更添一份可憐和無害。偽裝完畢。她甚至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的節(jié)奏,
讓它帶上一點體力耗盡后的紊亂。然后,夏彌抬起頭,望向大殿那遙遠出口透入的一線微光。
她的眼神精準地定位,再不見一絲屬于王的深邃和暴烈。那澄澈的瞳孔中,
只剩下純粹的無辜、恰到好處的恐懼,和一點因看到“希望”而強行支撐起的虛弱倔強。
腳步移動,穿過冰冷渾濁的積水,深一腳淺一腳,狼狽又執(zhí)著地,走向那片象征外界的光。
芝加哥的初秋,天高得驚人,云絮被拉扯成薄紗。校園里筆直的銀杏大道鋪開了金色的拱門,
每一片搖搖欲墜的扇形葉子都裹著一層被陽光蒸透的暖意。
空氣里有種植物汁液被烤焦的甜香,混著修剪草坪后殘留的青草汁水氣息,
像是夏天臨走前最后用力噴在空中的香水。夏彌抱著幾本沉甸甸的大部頭教材,
腋下夾著一本攤開的硬皮筆記簿,腳步輕快地踩過細碎的光斑。陽光穿透枝椏的縫隙,
在她蓬松的淺栗色發(fā)梢跳躍,給白皙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微微歪著頭,
眼睛專注地盯著筆記簿上一道復雜的龍類基因譜系圖表,秀氣的眉毛輕輕擰著,
一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模樣。前方籃球場爆發(fā)出熱烈的喧嘩。一陣疾風掠過,
帶著年輕雄性荷爾蒙蒸騰的熱氣、汗水和橡膠地膠摩擦的刺鼻氣味。一個黑影高速突破包夾,
高高躍起,動作剛勁有力。然而預想中勢大力沉的灌籃并未發(fā)生。砰!一聲悶響。
脫手而出的籃球砸在了籃筐前沿,以一個尷尬的角度高高彈起,像只沒頭腦的怪鳥,
直撲小徑上那個渾然不覺的書呆子少女而來。驚呼聲四起。球場上的健將們,
周圍閑逛看熱鬧的學生,目光都被這小小的意外吸引。
夏彌“恰好”在此刻從筆記簿上抬起眼睛。澄澈的瞳孔里印著那個旋轉(zhuǎn)著放大的橙色暗影。
臉上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近乎遲鈍的茫然。仿佛計算時間似的,
在籃球砸到頭頂?shù)那傲泓c一秒,她抱著書本向左側(cè)趔趄了一步,動作笨拙得像只受驚的兔子。
呼——球擦著她飛舞的發(fā)梢,落在身后的草地上,砰砰彈跳了幾下,滾遠了?!鞍?!
”夏彌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身體因為這“意外閃避”而失去了重心,
懷里抱著的幾本厚書像是終于支撐不住,嘩啦一下全撒了出去,
沉重的書脊砸在鋪滿金葉的人行道上,發(fā)出悶響。攤開的筆記本像只翅膀受傷的鳥,
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風吹過書頁,嘩啦啦地翻動。場面一時有些混亂?!皩Σ黄饘Σ黄?!
”扔球的高大男生一個箭步?jīng)_過來,帶著一身蒸騰的汗氣,
臉上是懊惱和關切交織的尷尬表情,“同學你沒事吧?沒嚇著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沒、沒事……”夏彌蹲在地上,
手忙腳亂地攏著那些散落的書頁和書本,聲音很輕,帶著點還沒緩過勁的急促喘息,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她匆忙抬頭看了那高大男生一眼,又迅速低下,濃密的睫毛垂落,
掩蓋了真實的情緒。只是視線在掠過男生因緊張而繃緊的小臂肌肉紋理時,
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流暢緊實,蘊含爆發(fā)力,屬于運動能力發(fā)達的混血種初級水準,
無威脅?!罢鏇]砸到?”男生不放心,一邊幫忙撿書,一邊追問,
又對旁邊幾個看熱鬧的同伴嚷道,“喂,都別愣著,幫忙撿啊!
”旁邊幾個打球的男生也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忙撿拾地上的書本和紙張。
場面顯得有些嘈雜。夏彌低著頭,手指白皙纖細,像被驚擾的藤蔓,快速地在落葉間穿梭,
小心翼翼地撿拾著散開的書頁。她特意避開了男生們伸過來的援手,
動作拘謹?shù)孟裨谟|碰什么易碎品?!皼]關系,真的沒事……我自己來就好……”她低聲說著,
鼻尖滲出了一點晶瑩的汗珠,臉頰也飛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完全是一副在過度關切中羞澀得無所適從的普通女學生模樣?!氨?,”一個平靜、微冷,
卻異常清晰的男聲在旁邊響起,打破了這片小小的喧鬧區(qū)域。聲音不高,
卻像在油膩喧囂的空氣里投入了一塊冰,瞬間凝聚了周圍所有的聲波。
夏彌收拾書本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只有零點幾秒的短暫僵滯。
在她微微抬起、依然透著一絲水光“慌亂”的眼睛里,倒映出另一個身影。楚子航。
他就站在幾步開外,身姿如一棵在初秋陽光里依舊挺直的行道樹,筆直、利落。
手里拿著夏彌剛剛攤開滑落在地上的那本硬皮筆記簿。他沒看那些圍攏的男生,
視線落在攤開的書頁上——正是那道復雜的基因譜系圖解。“下次小心。
”楚子航的目光從那道譜系上抬起,平緩地移向還蹲在地上的夏彌。他的視線很靜,
像兩潭深秋的泉水,沒什么溫度,卻也并非拒人千里。
在她沾了幾片細小落葉的、揉得皺巴巴的米色毛衣袖口上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袖口,
就是剛才在混亂中沾染了草地污漬和些許塵土的部位。他向前走了一步,動作干凈利落,
蹲下身。深黑色的牛仔褲在膝蓋處繃出結實的弧線。那只修長有力的手,指節(jié)分明,
穩(wěn)穩(wěn)拿起旁邊兩本厚重的典籍——一本《龍族血統(tǒng)譜系精要(第三版修訂增補本)》,
一本古德里安教授剛印發(fā)沒多久的內(nèi)部資料《青銅煉體術原理探討(預印版)》。很沉,
對他而言卻顯得輕而易舉。接著,他從散落的書本堆中,
極其自然地抽出那本最下方的、書脊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平裝小說——卡夫卡的《變形記》。
書本無聲地落在夏彌面前,疊得整整齊齊。最后是那本攤開的硬皮筆記簿,
被平整地放在最上方。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節(jié)奏清晰,帶著一種獨特的、近乎機械的韻律感,
無聲地隔開了那幾個七嘴八舌的男生散亂的幫忙動作。夏彌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碰到了冰冷的硬皮封面。她仰起臉,清晰地接收到楚子航投來的視線。
依舊是那平靜無波的眼神,但在她仰頭的瞬間,
捕捉到極其細微的一閃——像是湖面掠過的一絲難以解讀的反光,可能只是角度帶來的錯覺,
也可能是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思維程序在對外界信息進行某個無法預期的微秒級判定。
他的目光在她鼻尖上那粒微小的汗珠、耳垂邊一縷被汗水粘連的淺栗色發(fā)絲上掠過,
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掃描記錄。“謝謝……”夏彌的聲音放得更輕,幾乎是氣音,
甚至帶上了一點剛經(jīng)歷了“驚嚇”的輕微顫抖。她抱起那疊被整理好的書,
下意識地摟得更緊了些,指尖因為用力微微泛白,像受涼的雛鳥攏緊自己的羽翼。
眼神在楚子航線條清晰、輪廓帶著東方質(zhì)感的冷峻面龐上停留了片刻,
隨即又像被燙到一般垂下,盯著自己臟兮兮的臨時裹腳布。楚子航?jīng)]有回應這句感謝。
他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隨即站直身體,
沒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或寒暄,直接轉(zhuǎn)身,邁開長腿,
沿著綴滿銀杏葉的林蔭道向遠處的教學樓走去。那個扔球的男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最終只撓了撓自己汗?jié)竦念^發(fā),訕訕地閉上。楚子航的背影挺直,
穿過一片片搖落的金色葉子,陽光在他肩頭和頭發(fā)上流淌,
與周圍喧鬧的世界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夏彌抱著書,站在原地,
看著那個快速遠去的背影漸漸融入人群與陽光的洪流。
周圍男生訕訕地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關心話,也各自散了?;@球被撿了回去,
場上的喧鬧很快恢復了它原有的節(jié)奏。一片完整的、形狀完美的金色銀杏葉打著旋,
飄落在夏彌腳邊攤開的《變形記》書頁上,像一枚天然的金屬書簽。“哦?卡夫卡?
”夏彌似乎才注意到它,輕輕拈起那片葉子。陽光透過葉脈,在她指間投下細密的光紋。
她的指腹無意識地捻過葉片光滑的邊緣。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細微的嘲諷,像貓爪掠過絲綢,“……變成了蟲子,
有什么可怕的?”指尖微動,那枚承載著芝加哥秋日光影的完美葉脈,
無聲無息地碎裂成幾片,從指縫間飄落。芝加哥深冬的夜,黑得凝練純粹。風雪在窗外嘶吼,
卷著大團大團的雪片,反復撞擊著老式圖書館巨大的拱形彩繪玻璃窗。暖氣開得很足,
空氣干燥得幾乎能摩擦出聲響,帶著書籍紙張、羊毛地毯和舊木頭被烘烤后特有的混合氣味。
巨大的穹頂空間里,層疊的書架如同鋼鐵森林般沉默矗立,投下深重的、不規(guī)則的陰影。
白天還能感受到的、帶著學院特有氣息的熱鬧活力,此刻被絕對的寂靜取代,
只有遠處某個角落傳來極其規(guī)律的、微弱的鐘擺滴答聲,
如同時間的秒針在敲打這座古老的建筑。夏彌坐在靠近窗戶的一張深色實木閱覽桌旁。
一本厚重的黑硬皮封面拉丁文古籍攤開在面前,書頁的邊緣呈現(xiàn)出古老的黃色,
散發(fā)出混合著霉味和羊皮鞣制香料的陳舊氣息。旁邊的空座椅子上,
放著她米白色的毛絨絨圍巾和一個保溫杯。她單手支著下巴,右手捏著一支鉛筆,
在攤開的速寫本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勾畫著。目光卻投向窗外的風雪。
玻璃上凝著厚重的白霜和水汽,模糊了外面芝加哥城的璀璨燈火。
只能隱約看到遠處摩天樓群冰冷的剪影,和下方街道上被風雪裹挾成一團團模糊光暈的車燈。
她的筆尖在紙上游移,線條漫無目的,時而勾勒出風雪卷旋的紋路,時而畫一個窗框的棱角。
然而,意識的核心卻在精確運轉(zhuǎn),像一部在恒溫恒濕環(huán)境下無聲工作的超算。
她的感知卻如同精密雷達掃描著周圍巨大的空間。楚子航就在斜后方,隔了兩排高大的書架。
這個位置很好,中間間隔的距離和書架的遮擋,既保證了她視覺上無法直接看到他,
又能最大限度地捕捉那個方位傳來的、極其細微的聲響和氣息。他已經(jīng)在那里很久了。
幾乎在她走進這個安靜角落時,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那是一種獨特的頻率,
混合著少年干凈的體味,卡塞爾執(zhí)行部制服厚重羊毛混紡布料的氣味,
以及……一種更深邃的、如同被地殼運動深深壓實的金屬寒意的味道。沒有翻書頁的嘩啦聲,
沒有挪動椅子的吱嘎聲,只有極其均勻、綿長細微的呼吸聲。那呼吸頻率控制得精確到秒,
就像他在進行某種修行時特有的韻律。夏彌一邊在速寫本上畫下一個仿佛無意義的螺旋符號,
一邊精準地計數(shù)著:吸——5.7秒,停歇——2.0秒,呼——7.5秒。
這是深度冥想的節(jié)奏。是在研習卡塞爾高級體術教程后,
用于調(diào)和內(nèi)部循環(huán)和龍血穩(wěn)定性的特定調(diào)息法。效率很高,
對意志力和控制力的要求嚴苛得近乎殘忍。她右手的鉛筆筆尖停住了。指尖輕微顫抖了一下,
在紙面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凹痕。意識深層,
一切信息流如同瀑布般沖刷而過——它原本用于高階龍族在重傷后強行控制力量核心的平衡,
穩(wěn)定瀕臨崩潰的生命熔爐。需要承受極大的負荷,
其過程如同在燃燒的神經(jīng)叢上行走……一縷極其隱晦的悸動,
在她被無數(shù)冰冷數(shù)據(jù)和理性邏輯層層包裹的核心深處,極其輕微地撥動了一下。
不是因為那調(diào)息法本身的酷烈,更像是有某種東西,試圖穿透層層疊疊的計算模型,
穿透“人類觀察樣本C(楚子航)”這個冰冷的編號檔案,
在她“大地與山之王”那鋼鐵意志的鎧甲上,留下一個不期望出現(xiàn)的、屬于“夏彌”的指紋。
這感覺細微得如同電流穿過絕緣體時的雜音,轉(zhuǎn)瞬即逝。她瞬間將它壓制下去,
筆尖的顫抖歸于徹底的靜止,那凹痕很快就被其他凌亂的線條覆蓋。就在這時,
極其細微的、帶著磁性的紙張摩擦聲從斜后方傳來。頻率變了。是翻書頁的聲音。
不是那種普通閱讀的節(jié)奏,而是帶著某種難以察覺的急促——他在跳過幾頁。
夏彌的耳廓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將捕捉到的細微聲波信號放大處理。翻頁速度加快,
間隔不穩(wěn)定,意味著閱讀者心緒不寧?或者內(nèi)容枯燥難懂?都不像。對楚子航這種人,
效率永遠是第一位的。那么,更大的可能是,他在尋找特定的內(nèi)容。片刻,翻動停止。
那里只傳來書脊被手指按壓時木頭纖維發(fā)出的極微弱的、富有彈性的應力形變聲。緊接著,
一股極其隱晦的能量波動逸散開來。像微弱的磁場變化,又像黑暗中突然睜開的一只眼睛。
普通人甚至高等混血種也難以察覺,但對同源的威壓有著頂級感應的龍王,
如同接收到了清晰的信號。他在練習那種特殊的、“暴血”技巧的邊緣控制?
他在嘗試更深層、更精細地掌控那份被囚禁在他血脈中的禁忌之力?這太危險了,
對任何混血種來說都是鋼絲繩上的獨舞。一股冰涼的氣息順著夏彌的脊柱悄然爬升。
是龍類本能的警覺。這個目標對象,遠比評估模型中描繪的更加復雜,更加……不可控。
一絲如同寒夜里驟然接觸到冰冷金屬表面的刺激感,在她舌尖彌漫開。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此刻。夏彌合上了面前厚重的拉丁文羊皮卷,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有些突兀。她站起身,隨手拿起圍巾纏在脖子上,動作自然流暢。
眼神帶著一絲被大量枯燥文獻侵蝕后的疲憊感,下意識地轉(zhuǎn)向斜后方方向,
像是在尋找一個目標或者一個可以短暫休息視線的落點。
她的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楚子航。他就坐在那里,深色毛衣襯托得下頜線條更加冷硬,
面前攤開著一本很厚的書。窗外暴風雪的光影透過玻璃,在他側(cè)臉打出一道模糊的輪廓。
就在她視線落下的瞬間,楚子航剛好抬起頭。那雙眼睛透過一排排厚重書架的空隙,
短暫地與她對視。深黑色的瞳孔在頭頂昏暗光線的渲染下,仿佛兩潭融不開的濃墨,
異常專注,但里面并沒有被突然注視后的驚愕,只有一種經(jīng)過理性分析的、平靜無波的沉靜。
的臉上瞬間展現(xiàn)出那種混雜著一點剛“驚醒”的迷茫、被撞破的局促和一絲慣有的羞澀表情,
倉促間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小小微笑,像是無聲地說了一句“打擾了”,隨即低下頭,
加快腳步,抱著保溫杯和速寫本向旁邊的飲水機走去。一切都順理成章,完美無瑕。
只有她抱在懷里的速寫本邊緣,被拇指用力按住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折痕。
指甲尖端微微泛白。當她背對著那個方向,站在飲水機前倒水時,
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反射鏡片,將斜后方的景象清晰地納入。
楚子航在她移開目光后不到一秒,就重新低下頭去,視線重新沉入書頁的深潭。他的手指,
依舊按在那微微弓起、顯示出強大內(nèi)部壓力的書脊中央。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夏彌按下熱水開關,溫熱的水流注入保溫杯口,氤氳的白氣升騰起來,模糊了她的面容。
熱氣中,她緊抿的唇角緩緩放松開,像繃緊的弦重新歸位。目標警覺性極高,
風險模型需重新修訂。風在芝加哥狹窄的街道間尖嘯,卷起地上的紙屑和枯葉,
像一群無形的、帶著惡意的幽靈在跳舞??諝饫锸谴坦堑臐窭?,
帶著生鐵被鹽水浸泡過的腥氣,還有一種城市排水系統(tǒng)無法根除的陳腐氣味。夜已經(jīng)很深,
連那些最囂張的霓虹招牌都透出強弩之末的疲憊感。
夏彌一個人走在回學院附近舊公寓的路上。時間不算太晚,但這條偏僻的老街,
兩邊矗立著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紅磚建筑,墻上涂鴉凌亂,路燈間隔很遠,
光線如同昏黃渾濁的膿水斷斷續(xù)續(xù)地流淌在潮濕的路面上,透著一種被人遺忘的疏離感。
她哼著一支不成調(diào)的小曲子,聲音很輕,幾乎被風聲吞沒,
腳步在寂靜的夜里發(fā)出清晰空洞的回音。啪嗒……啪嗒……高跟鞋敲在積水的石板縫隙,
聲音清亮得像小石子投入空曠的古井。
就在她經(jīng)過一條更加幽深、幾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死胡同口時,
一個龐大的身影猛地從里面一步跨出,像是剛從墨水里撈出的一只黏濕海獸,
突兀地擋住了她的去路。帶著濃重廉價酒精和嘔吐物味道的氣息立刻撲面而來?!昂?,甜心,
一個人?”那是個壯碩的漢子,穿著油膩的工裝褲和破爛牛仔外套,脖子上的皮膚皸裂骯臟,
胡子拉碴的臉在昏暗的路燈下像一塊被水泡脹的灰面團。
他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黏在夏彌身上,咧著嘴笑,露出一口黃牙,帶著不加掩飾的下流意味。
夏彌猛地停下腳步,小曲子戛然而止。她抱著懷里一個沉重的紙袋,
里面裝著剛買的、特價處理的新鮮雞心和牛肝臟,以及幾罐芬里厄最近喜歡上的花生醬,
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噎住了喉嚨。她像是受驚的小動物,本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抱緊手中的紙袋?!疤焯砹恕@樣走路太危險了,你知道?
”那醉漢打著酒嗝,噴出濃烈的惡臭,伸出那只沾著不明污垢、粗糙如熊掌的大手,
竟要去抓夏彌的手腕,“讓杰克大叔……送你回家……”他那粗壯手指的紋路在昏燈下放大,
油膩感幾乎觸手可及。就在那只臟手即將搭上她小臂的前一刻——轟!
一聲沉重物體撞擊地面的悶響突然在醉漢身后爆發(fā)出來。醉漢渾身劇震,
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他遲鈍地、驚疑不定地回過頭,循聲看向巷子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夏彌抱著紙袋的手臂沒有絲毫松動,仿佛她懷抱的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但就在醉漢回頭的剎那,在她那雙澄澈透明的瞳孔深處,
一絲比深冬最堅硬的冰層還要幽暗、冰冷的寒光驟然亮起!
如同萬年凍土下驟然劈開一道閃電!她凝視著醉漢后心的位置。嗡!沒有聲音,沒有光影。
只有一股無形的、純粹精神的、如同沉重大山傾覆的、帶著絕對意志的恐怖威壓!
這力量無聲地穿透空氣,像一柄無形的巨錘,精準無比地“砸”在醉漢脆弱的意識中心!
那壯碩的身體猛地一抽,如同被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他渾濁呆滯的眼珠瞬間翻白,
臉上那種下流的、帶著酒氣的兇狠表情像劣質(zhì)面具一樣凝固、碎裂。
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破風箱被踩爆的古怪抽氣聲。沒有多余的掙扎,
甚至連一聲完整的悶哼都沒能發(fā)出,沉重的身軀像失去了所有骨頭支撐的爛肉口袋,
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地。砰!頭磕在冰冷的濕石板路上,發(fā)出結結實實的悶響。
額頭瞬間冒出血珠。人已經(jīng)徹底失去意識,蜷在那里一動不動,
只有嘴角一絲渾濁的口水被震了出來,緩緩流淌。風吹過巷口,撩動了夏彌的幾縷鬢發(fā)。
她抱著那個裝有動物內(nèi)臟和花生醬的紙袋,身體紋絲不動。
視線平靜地掃過地上那攤不再有任何威脅的“東西”,像是在確認一件物品是否擺放妥當。
剛才那種來自絕對深淵的冰冷威壓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那張年輕光潔的面孔上,
只剩下純粹的、帶著點微微“驚魂未定”的茫然。
她甚至還下意識地用空著的那只手捂了下嘴,像是被這“突發(fā)意外”嚇到了。然后,
夏彌移開了目光。沒有多看地上的人一眼。仿佛她眼前沒有任何障礙物。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和之前一樣的頻率和清脆的回音,
噠、噠、噠……繞過那具失去知覺的龐大身體,輕盈地踏過幽暗濕冷的石板路,
繼續(xù)向前走去。深冬的寒冷包裹著街道,像一只巨大的、浸透冰水的枯手。半個小時后,
夏彌站在一座早已廢棄的水處理塔頂端。這座巨大的工業(yè)時代的遺骸,
由粗糙銹蝕的鋼鐵構件鉚接而成,孤獨地矗立在荒廢的工業(yè)區(qū)邊緣。
夜晚的城市燈火在遙遠的下方鋪展開一片模糊的光海,
像一塊被打碎的、沉在海底的祖母綠礦石。寒風在裸露的鋼架和巨大的空腔之間肆虐穿行,
發(fā)出尖利悠長的呼嘯,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集體囈語??諝獗浯坦?,
帶著濃郁的鐵銹和機油冷卻凝固后的古怪氣味。夏彌穿著單薄的外套,
裙擺在狂風中獵獵翻飛。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鋼鐵平臺上,
對周遭仿佛能凍結血液的寒風毫無所覺。
那雙眼睛平靜地向下俯視著腳下如同巨大蛛網(wǎng)般盤繞扭曲的廢棄輸水管道,
一直延伸到遠方燈火深處。那是大地與山之王視角下的血管網(wǎng)絡,
城市的地下水脈分布圖在她意識深處清晰無比。她的手指懸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方幾厘米處,
像彈奏無形的鋼琴般,快速地、無聲地點動著。每一次落下,
斑——那是金屬內(nèi)部的晶格結構被一股無形之力短暫地、輕微地改變導致的應力層折射效果,
如同死水表面泛起的微小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一個又一個微小的印痕在她指尖下快速生成、又快速消失。連接起來,
正是下方巨大的芝加哥地下水網(wǎng)核心主干道流向的濃縮圖。演練完成。數(shù)據(jù)核對無誤。
意識深處,那張龐大的滲透網(wǎng)絡圖的最后一環(huán)精準扣合。夏彌抬起眼,
目光掠過下方無邊的黑暗與燈火,投向卡塞爾學院的方向。寒風將她額前的發(fā)絲向后吹起,
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細薄的嘴角微微抿了起來,
那是一個絕對冰冷、沒有絲毫人類情緒弧度的、屬于王的俯視姿態(tài)。計劃,
依舊沿著預設軌道無聲推進。風帶來遠處某種大型機械啟動前的低沉嗡鳴,
是城市地鐵在隧道深處經(jīng)過的聲音。這聲音震動著腳下的鋼架平臺。
她抱緊了一下冰冷的手臂,指尖觸碰到的皮膚毫無溫度。
身體深處屬于龍族的力量核心在低溫中輕微脈動,如同被厚冰層覆蓋的滾燙熔巖。
廢棄的老教堂像是被城市遺忘的一具龐大骨骸。高大的彩繪玻璃窗早已失去光華,
只剩下斷裂的鉛條和積滿灰塵的蛛網(wǎng),
昔日華麗莊嚴的穹頂被歲月和工業(yè)煙塵熏染出暗淡的黃褐色,
龜裂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叢枯草,在穿堂風中微微顫抖。
陽光斜斜地穿過早已倒塌的墻壁豁口,形成幾道巨大的、混濁的光柱,
懶洋洋地打在鋪滿灰塵和碎礫的地面??諝獗涠鴾啙?,
的陳腐灰塵味、朽木的潮濕氣息、還有附近流淌的芝加哥河水散發(fā)出的、無處不在的水腥氣。
夏彌就站在一根巨大的、雕刻著纏繞葡萄藤的科林斯石柱下。仰著頭,
目光停留在柱頭那些繁復精美的浮雕上。
美的葉片、舒展的卷須、象征著豐饒的葡萄……在她平靜如水的瞳孔里被精密地掃描、拆解。
她伸出指尖,在那冰冷的、覆蓋著淺灰塵埃的花崗巖葉脈上緩緩劃過。
細微的震動通過指尖神經(jīng)末梢傳入。一絲極其微弱、但在她感知中清晰無比的力量波紋,
從石柱深處沿著特定的雕刻紋路蕩漾開來。找到了。夏彌收回手,看著指尖沾染的灰塵。
在她的大地元素操控場域下,這古老的石柱像一枚被解剖的齒輪,
向她毫無保留地展示了支撐整座教堂的核心應力點位置。
只需在特定位置施加一個精心設計的力量矢量點,
這承載著千萬噸重量的結構便會以可控的方式徹底瓦解。這個節(jié)點是完美的能量媒介,
如同整座城市地下網(wǎng)絡里的一把關鍵鑰匙。她的視線從石柱頂端落下,越過前方大片瓦礫,
投向教堂深處那片更濃重的陰影,
一個通往更深層地下結構(極可能是預想中的尼伯龍根入口之一)的巨大斷層。
計算中的導能路徑清晰無誤。完成了。夏彌的眼神安靜無波,
仿佛只是記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坐標。她轉(zhuǎn)過身,踩著腳下咯吱作響的沙礫碎片,
準備離開這座巨大的墳墓。就在此時,
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從一堵殘缺的彩色玻璃墻影里走了出來。
教堂內(nèi)本就稀薄的光線被他突然出現(xiàn)的身形遮擋,在地面拖出一道長長的陰影。楚子航。
他穿著最簡單的深灰色連帽衫和黑色長褲,腳步悄無聲息,像一只習慣在黃昏行走的黑豹。
背上斜挎著長條形的、用厚帆布包裹的沉重武器帶。那雙銳利的眼睛,
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環(huán)境下,也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夏彌的位置,目光在她身處的巨大石柱,
以及她身后那片教堂深處的斷層裂縫上停頓了片刻,帶著一種專業(yè)執(zhí)行專員特有的審視意味。
他似乎剛從某個肅清任務歸來,衣角和鞋邊沾著細微的、尚未干涸的深色痕跡。
空氣中那種屬于人類和低等龍族鮮血的鐵銹氣雖然極淡,卻瞞不過她的嗅覺。
一絲極其細微的電流竄過夏彌的神經(jīng)末梢。警覺瞬間提升至最高等級。他能找到這里?
是巧合?追蹤?這不在任何預測模型中!大腦核心計算區(qū)塊超負荷運轉(zhuǎn),
龐大的數(shù)據(jù)流如同驚濤駭浪般沖刷過邏輯屏障,試圖在瞬間構建出一百種應對預案。
臉上的肌肉群如同最精密的儀器,
備啟動“人類夏彌”面對突如其來的驚嚇、面對執(zhí)行部冷酷專員時的標準應激程序——慌亂,
茫然,甚至是一點點的懼怕。然而,
楚子航臉上沒有任何面對疑似目標、發(fā)現(xiàn)異常該有的警惕或?qū)徱暋?/p>
甚至連一絲多余的疑問都沒有。他的表情平靜得近乎單調(diào),
仿佛只是在一個尋常的、廢棄已久的公共空間中遇到了一個熟悉的同學。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僅僅一秒,隨即自然地從石柱上掠過,最終落回到她身上。
他甚至微微頷首,算是一個極其簡短的致意,隨即邁開腳步,徑直向她這邊走來。
腳步踏在碎石上發(fā)出的輕響,在空曠的教堂里異常清晰。夏彌心頭一凜。
目標行為模式與預設參數(shù)嚴重偏離!
所有預設表演程序的啟動指令在神經(jīng)元的邊緣被強行終止!她的身體微微繃緊,
處于一種極其隱蔽的、可攻可守的待機狀態(tài),
竭力維持著一種空白般的平靜——這是短時間內(nèi)她唯一能維持住的、在計劃外的突發(fā)事件中,
作為“普通學生”最安全也最自然的反應:靜觀其變。只有那雙緊貼著冰冷石柱的指尖,
深深嵌入巖壁縫隙深處的浮塵,指關節(jié)因為無聲的用力而泛白。楚子航一步步走近。
距離縮短到只剩下三五米。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瞳孔即使在陰影中也異常清晰銳利。
他能看到什么?夏彌指尖沾染的灰塵?她因為“意外發(fā)現(xiàn)”而略顯僵硬的肢體?
還是石柱上某個不自然的受力點模擬分析?
就在夏彌腦核深處那冰冷的計算引擎即將超頻轟鳴的瞬間,
楚子航在她面前一步開外停了下來。毫無預兆。
他抬起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繭子的手——伸向斜挎在胸前的那個單肩背包。
動作流暢自然,拉開了拉鏈。帆布摩擦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他在摸索什么?武器?
執(zhí)行部專用抑制劑注射器?逮捕令?夏彌的瞳孔深處,一點不易察覺的冰藍色寒光驟然凝聚!
她站直身體,身體重心微妙地轉(zhuǎn)換,像準備迎接打擊的弓弦。指尖力量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巖漿,
引而不發(fā)地按在她計算出的石柱核心應力點上。只需要千分之一秒,
她就能讓這千噸重的巨石以雷霆萬鈞之勢坍塌——不單單是防御,更是一個有效的陷阱,
足以摧毀眼前的一切障礙,包括這個最接近純血的獵物。咔噠。一聲輕響。
一個銀灰色的小型金屬圓柱體被楚子航從背包深處拿了出來。
日光從破敗的穹頂窟窿斜射下來,在那磨砂質(zhì)地的鋁制外殼上反出一抹朦朧的光暈,
外殼上凝結了一層細密冰冷的水珠。易拉罐??蓸饭?。楚子航拿著那罐冰涼徹骨的可樂,
平靜地遞向她。沒有解釋,沒有客套,
仿佛只是隨手將一件多余卻無用的物品遞給路邊的陌生人。“拿著。
”他依舊是那么言簡意賅,話語的尾音消散在空曠教堂冰冷的寂靜里。
夏彌的所有預設方案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準備撕毀一切的龍類意志如同全速沖撞的列車驟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無質(zhì)的軟墻。
她所有計算好的應對、所有瞬間爆發(fā)的殺意、所有強行啟動的偽裝指令,
全都凝固在這個極其突兀、極其不合邏輯、極其……平凡的物品面前。
她的大腦核心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絕對空白。不是模擬出的困惑,
是程序邏輯鏈斷裂后的真空狀態(tài)。那雙因為高度警惕而微微內(nèi)縮的瞳孔,
第一次毫無防備地、完完整整地落在那只遞過來的手上。骨節(jié)清晰分明,
微涼的氣息仿佛穿透空間傳遞過來。目光下移,停駐在那被遞到她面前的冰冷金屬罐上。
凝結的水珠在粗糙的鋁制罐壁表面匯聚,滴落。
每一粒下墜的水珠折射出的光點都似乎在她意識的放大鏡中拖慢了速度,拉長了軌跡,
留下冰冷的印痕。下意識地。她的手指松開了緊摳著的冰冷石壁縫隙。
帶著一點尚未完全卸去的防備姿態(tài)的僵硬,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緩慢遲疑,
她的右手抬起,掌心向上,懸停在冰冷的空氣里。冰冷的水珠從罐壁滾落,不偏不倚,
滴落在她毫無防備的掌心。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冰涼在初秋微溫的皮膚上清晰地蔓延開,
帶來極其短暫的、如同微電流刺激神經(jīng)末梢般的觸感。嘩——啦——!
如同精密復雜的鐘表核心,那枚最微小、卻維系著整座龐大發(fā)條運轉(zhuǎn)動力的關鍵齒輪,
在無形的鐵錘下轟然崩裂!脆響直達意識最深處,
回蕩在屬于大地與山之王那永恒王座的基石之上!
夏彌全身幾不可察地、極其劇烈地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第一次,
她的目光不再是精密計算的觀察、冷靜的評估、或模擬情感的偽裝!
而是純粹無比的、帶著一種被徹底擊潰防御后的驚愕,
死死地撞入了楚子航那雙深不見底、卻異常平靜的黑色眼瞳里!指尖懸在半空,
離那冰涼的罐體只剩下毫厘的距離。掌心里的水珠沿著掌紋的紋路,悄然滑落下去。
那感覺不再僅僅是涼。像是烙印。好的,我們繼續(xù)這篇《王女飼養(yǎng)人類指南》:冰。
這是夏彌指尖感受到的第一個清晰觸覺。那滴從可樂罐外壁滾落、滲入掌心肌膚紋理的水珠,
帶著刺破初秋微溫空氣的冰冷,仿佛一枚微型的冰針,精準地刺入她指尖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
這微不足道的涼意,卻像一根引信,瞬間引爆了她意識深處的雪崩。嘩啦!
那不是物質(zhì)世界的聲響,而是靈魂深處王座基石碎裂坍塌的驚天轟鳴!她猛地抬頭!
目光不再是精密儀器的掃描,不再是獵人的冷靜評估,更非任何模擬情緒的偽裝。
那雙總是澄澈如水的眼睛,此刻瞳孔因為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沖擊而劇烈收縮,
倒映著楚子航平靜無波的臉。純粹的驚愕,
像一個被扒光了所有盔甲、暴露在絕對真空中的靈魂所呈現(xiàn)出的那種徹底的空洞。
指尖懸在半空,離那冰冷的銀色罐體只有毫厘之距。
掌心里的水痕沿著復雜的掌紋悄然蔓延開去,那感覺,卻已不再僅僅是涼。像是無形的烙印。
在絕對堅硬的防御壁壘上,燙下了一個不可理喻、卻又無法磨滅的印記。
時間仿佛在這個瞬間被粘稠的膠質(zhì)凍住。廢棄教堂的殘骸投下猙獰的暗影,
灰塵在混沌的光柱里懸浮凝固。楚子航的手依舊平穩(wěn)地懸停在那里,
握著那罐凝結水珠的可樂,仿佛遞出的只是一個無需解釋的理所當然。
那雙深潭般的黑色眼眸里,看不到任何試探、戲謔、或者施舍的意味,
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簡潔的“給予”。就像丟一塊骨頭給路邊的狗。
這巨大的認知落差讓夏彌核心處理器幾乎過熱熔毀!他是誰?他是楚子航!
是卡塞爾學院屠龍的利刃,是執(zhí)行部淬煉出來的冰冷機器!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警惕,
每一次眼神都如同雷達波掃描!他怎么可能在一個被認定為可疑點位的廢棄教堂深處,
對一個背景不清不楚、行為存在疑點(至少在他專業(yè)視角必然如此)的同校女生,
做出如此……如此毫無防備、毫無邏輯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