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燈籠引路那年河南蝗災(zāi),餓殍遍野,枯草根都被扒食一空,連樹皮都啃得光禿禿,
露出慘白的樹干內(nèi)里,像一具具被剝了皮的尸骸。父親用半袋發(fā)霉的高粱換了我,
遞到人販子手中時,我瞧見他臉上刻著一種深不見底的麻木,
仿佛早已將靈魂也一并典當(dāng)了出去。那人販子生著一只獨眼,另一只眼窩塌陷如枯井,
他粗糲的手如鐵鉗般攥住我細(xì)瘦的手腕,仿佛連骨頭也能捏碎。“走吧,小崽子,
”他聲音嘶啞,如同粗糲的砂紙刮過枯木,“去窯上,有飯吃?!泵焊G深陷在地下,
如同巨獸張開貪婪的喉嚨,要將一切生息吞噬。日復(fù)一日,
我們這些瘦骨伶仃的孩子被驅(qū)趕著,在狹窄、低矮的巷道里爬行,背負(fù)著沉重如山的煤塊。
頭頂是搖搖欲墜的腐朽坑木,仿佛隨時會轟然坍塌,將我們這些卑微的螻蟻徹底埋葬。
黑暗和粉塵是唯一的伴侶,粘稠地堵塞著每一次呼吸。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叫“小石頭”的孩子,他比我還瘦小,背上的煤簍幾乎比他的人還高。
終于有一次,他走著走著,像一根被驟然抽去支撐的朽木,無聲無息地栽倒在濕冷的煤泥里,
再也沒能起來。監(jiān)工只是厭煩地啐了一口,罵了聲“晦氣”,便像拖拽一件破麻袋般,
將他瘦小的軀體拖走了。那空洞的巷道深處,只余下拖曳的沙沙聲,
沉重地碾過我們每一個孩子的心頭。那天夜里,我蜷縮在冰冷如鐵的草鋪上,
小石頭最后倒下的身影和父親那麻木的臉,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我腦海中反復(fù)絞纏噬咬。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迸發(fā)的火星,瞬間燎原——逃!趁著監(jiān)工打著呼嚕,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我赤著腳,像一只受驚的野兔,
悄無聲息地溜出那散發(fā)著霉腐與絕望氣息的窩棚,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無邊的、墨汁般的黑暗里。
寒冷的風(fēng)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小刀,無情地切割著我裸露的皮膚。我拼命地跑,
跑過枯槁的樹林,跑過凍得硬邦邦、裂開無數(shù)口子的田地,
跑過死寂無聲、如同荒冢般的村落。我不知方向,只是本能地狂奔,
那獨眼人販子猙獰的面孔、那沉甸甸壓垮小石頭的煤塊……統(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越來越濃的黑暗里。
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肺里火燒火燎,雙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
我才撲倒在一片冰冷的洼地里,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只剩下絕望的喘息。我抬起頭,
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迷失在了一片陌生的曠野之中。月光慘白,吝嗇地灑落下來,
將干枯的樹影扭曲成地上張牙舞爪的鬼魅。遠(yuǎn)處,幾座荒墳在月色下拱起沉默的土包,
如同大地隆起的、冰冷的瘡疤。寒冷和饑餓如同兩只貪婪的蛀蟲,
瘋狂地啃噬著我僅存的一點力氣和體溫。我摸索著,找到一小洼尚未完全凍結(jié)的泥水,
顧不得腥臭,貪婪地啜飲幾口,又徒勞地?fù)竿谥鴥鼋Y(jié)如鐵的泥土,希望能找到哪怕一點草根。
然而指尖只傳來刺骨的冰冷和堅硬的觸感。就在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即將徹底淹沒我的頭頂時,
前方,在那片墳塋的方向,一點微弱的白光,如同黑暗深淵里悄然浮起的一顆星子,
無聲無息地亮了起來。那光暈柔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質(zhì)感,
仿佛初冬清晨凝結(jié)在枯枝上的薄霜被月光悄然點亮。它輕輕地?fù)u曳著,
懸停在離地約莫一人高的地方,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這片荒涼死寂的大地。
那是什么?是鬼火嗎?是傳說中引魂的無常燈籠?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可那燈籠只是安靜地懸在那里,一動不動,既不靠近,也不飄遠(yuǎn)。就在我蜷縮著瑟瑟發(fā)抖時,
那燈籠竟緩緩地、無聲地向前移動起來,沿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小徑,
向著某個未知的方向飄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鬼?或許吧。但留在這里,
只有凍死或餓死,或者被追來的惡鬼抓回那比地獄更可怕的煤窯。我咬緊牙關(guān),
掙扎著爬出洼地,踉踉蹌蹌地朝著那一點飄渺的白光追去。
那燈籠始終與我保持著大約三丈遠(yuǎn)的距離。我快,它也快;我慢下來喘息,它便也懸停片刻,
仿佛在耐心等待。光暈無聲地滑過枯草凄凄的田野,映亮腳下凍得堅硬、布滿龜裂的土地。
它引我繞開沉睡的、黑黢黢的村莊輪廓,
如同避開蟄伏的猛獸;又無聲地飄過一條結(jié)著薄冰的小河,冰面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
奇怪的是,當(dāng)我深一腳淺一腳踩過那看似脆弱的冰面時,腳下竟傳來堅實穩(wěn)固的觸感,
沒有一絲裂響。燈籠的光映在冰面上,碎裂成無數(shù)跳躍的、細(xì)碎的光斑,
如同撒落了一河細(xì)碎的星子。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前方那一點執(zhí)著引路的微光,行走在無邊無際的、凝固的墨色里。
那光芒并不熾烈,卻奇異地驅(qū)散了我心中盤踞的、厚重的黑暗和孤獨,像一只無聲牽引的手,
傳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安寧。不知走了多久,走得雙腿麻木,
走得意識都有些模糊,只知道死死盯著前方那一點不肯熄滅的白。忽然,
那燈籠輕輕晃動了一下,如同完成使命后的一聲嘆息。緊接著,
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捏熄,又像清晨最后一縷留戀的霧氣,
倏然間消散在漸漸泛青的晨光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茫然地停下腳步,心瞬間沉了下去。
光呢?引路的光呢?難道終究是一場幻夢?我惶急地四下張望。就在此刻,
一陣帶著柴火炊煙氣息的、微涼的晨風(fēng)撲面而來。這熟悉的氣息如同電流般擊中了我!
我猛地抬頭——前方,幾株落光了葉子、枝干虬勁的老槐樹沉默地矗立著,
樹下歪歪斜斜立著的,正是我們村口那歷經(jīng)風(fēng)雨、字跡已斑駁難辨的界碑!那粗糙的刻痕,
那熟悉的輪廓,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家!我真的回來了!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踉蹌著撲過去,
雙手死死抱住那冰冷粗糙的石碑,仿佛抱住離散多年、失而復(fù)得的親人。
臉頰貼在冰冷的石面上,那粗糲的觸感卻帶來無與倫比的真實和滾燙的暖意。我回來了!
從地獄的邊緣,被那一點幽冥般的白光,引回了人間的煙火里。爺爺講到這里,
總是習(xí)慣性地停頓,渾濁的眼里泛起一層溫潤的水光。他枯瘦的手會微微顫抖著,
摸索著放在我的頭頂,掌心帶著歲月磨礪出的粗糲,卻異常溫暖。“娃兒啊,”他聲音低沉,
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那燈……亮得很,白得晃眼,像雪,
又像剛磨好的新棉花……沒有它,你爺這把老骨頭,早就化成煤窯里的灰了。
”歲月如同村前那條不舍晝夜的小河,奔流不息。爺爺最終安眠在了村后的山坡上,
枕著熟悉的泥土,聽著松濤的低語。而我,沿著血脈的牽引,
再次踏上了這片沉淀著家族記憶的土地。村莊已不復(fù)兒時記憶中的模樣,磚房代替了土坯屋,
水泥路覆蓋了泥濘小徑,只有村口那幾株老槐樹依舊蒼勁,沉默地守望著變遷。
我憑著爺爺模糊的描述,在村中輾轉(zhuǎn)打聽那盞神秘白燈籠的線索。問過許多上了年紀(jì)的老人,
得到的多是茫然的搖頭,或是含糊不清、充滿敬畏的“鬼燈籠”、“狐仙燈”之類的傳說。
直到遇見村西頭年逾九旬的李太公,他坐在老屋門檻上曬太陽,
瞇縫著幾乎被皺紋淹沒的眼睛?!鞍谉艋\?跟著它走?”李太公稀疏的白眉微微聳動,
像被風(fēng)吹起的枯草,“哦……那多半是‘燈籠李’家的手藝活兒了?!薄盁艋\李?
”我急切地追問?!鞍?,早沒啦!”李太公擺擺手,聲音沙啞悠遠(yuǎn),“他家祖?zhèn)髟谉艋\,
特別是那種引魂送葬用的素?zé)?,扎得最好,又亮堂又輕巧,風(fēng)都吹不滅……心腸也善。
那年頭,兵荒馬亂,餓死、凍死在野地里找不著家的人多了去了。他家有個老婆婆,
心軟得很,見不得這個。有時候深更半夜,聽到野地里有迷路人的動靜,
或是知道哪條路上不太平,就會悄悄點一盞自家扎的白燈籠,掛在長竹竿上,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去,
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照個亮、指個方向……天亮前再收回來?!薄皰鞜艋\?伸出去?
”我心頭劇震,爺爺描述的飄浮移動……難道?李太公渾濁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光:“是啊,
老婆婆人好,就是命苦。她有個小孫子,也是鬧饑荒那會兒……唉,說是被人拐走了,
再也沒尋回來。打那以后,老婆婆眼神就不濟(jì)了,可還是時不時摸著黑扎燈籠,
半夜里掛出去……她說,就盼著那燈啊,也能把她那苦命的孫兒,
給照回家來……”空氣驟然凝固了。爺爺故事里那點飄渺神秘的白光,
李太公口中那根伸向黑暗的長竿,
還有那位丟失了孫兒的瞎眼婆婆……散落的碎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吸聚,
瞬間在我腦海中拼湊出令人心顫的真相!那盞燈,并非幽冥鬼火,而是人間至痛熬出的慈悲,
是絕望深淵里伸出的、帶著體溫的援手!它穿透了最濃的夜,為一個迷途的孩子,
也為了另一個永遠(yuǎn)無法歸家的孩子。我告別李太公,
腳步沉重又急切地走向村中那座古老的祠堂。推開沉重的木門,
時光的塵埃在斜射的光柱中飛舞。在供奉著密密麻麻先祖牌位的幽暗角落,
一個不起眼的木格里,靜靜躺著一盞舊燈籠。歲月剝蝕了竹篾的筋骨,
蒙塵的素紙早已發(fā)黃變脆,如同老人枯槁的皮膚。它那樣小,那樣舊,
與爺爺口中那照亮無邊黑夜的“白月亮”相去甚遠(yuǎn),顯得如此脆弱不堪。我顫抖著手,
輕輕拂去燈籠上厚厚的積塵。一點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亮了起來——是我?guī)淼氖蛛姟?/p>
光束穿透昏黃脆弱的燈籠紙,如同穿透了七十余載厚重的時光塵埃。就在那朦朧的光暈里,
一個用極細(xì)墨線勾勒的、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姓氏,如同沉在水底的印記,
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來:李。那一點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瞬間在我心中激蕩起無法平息的巨大回響。我凝視著燈籠紙上那個淡如煙痕的“李”字,
仿佛看到1942年那個寒風(fēng)刺骨的絕望冬夜,在荒墳野地間驟然亮起的溫暖光暈。
它并非憑空而來,它背后是一位痛失骨肉的老婆婆,用她枯槁顫抖的手,在無邊的黑暗里,
固執(zhí)地舉起的一根竹竿,一盞燈。那燈光為所有在寒夜中迷途的孩子而亮,
為她那杳無音信的孫兒而亮,
也為我的爺爺——那個同樣在命運魔爪下掙扎的七歲孩童——而亮。它微弱,
卻足以刺破最厚重的絕望;它無聲,卻發(fā)出了人性至暗時刻最響亮的宣言。
(二)燈滅燈亮祠堂的窗欞外,暮色正悄然四合,如同稀釋的墨汁,緩緩浸染著村莊。
我找來一支小小的白蠟燭,鄭重地安放在那盞飽經(jīng)滄桑的舊燈籠里。
當(dāng)火柴“嗤”的一聲劃亮,橘黃溫暖的火苗跳躍著升起時,
昏黃脆弱的燈籠紙仿佛被瞬間注入了久違的生命,散發(fā)出柔和而執(zhí)著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