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黃牛的大限1959 年夏天的晨霧像濃稠的棉絮,裹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將十里隊整個罩住。鄧科赤著腳踩在田埂上,露水順著腳趾縫滲進(jìn),涼意順著小腿往上爬。
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腰間掛著的竹哨 —— 這是二十年前老黃牛剛來隊里時,他親手削的,
如今竹哨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還沾著幾處草屑。推開牛棚木門時,門軸發(fā)出垂死般的吱呀聲,
驚飛了梁上的麻雀。干草堆里還殘留著老黃牛昨夜嚼過的痕跡,碎草渣散落在食槽邊。
鄧科深吸一口氣,正要喚那聲熟悉的 “老伙計”,
卻突然頓住 —— 往常準(zhǔn)時響起的反芻聲,此刻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踩著滿地干草碎步上前。晨光從木窗縫隙里斜斜切進(jìn)來,照見老黃牛龐大卻佝僂的身軀。
曾經(jīng)油亮如緞的棕黃色皮毛,如今像被霜打過的枯葉,松垮地掛在骨架上。
鄧科伸手觸碰它的脖頸,掌下的皮膚涼得驚人,肋骨隔著薄皮硌得生疼,
那對曾如銅鈴般明亮的眼睛,此刻蒙著層灰白的翳,渾濁得像塘底的淤泥?!袄匣镉?,醒醒!
” 鄧科蹲下身,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伸手輕輕拍打牛臉,
指腹蹭過那些深深淺淺的褶皺 —— 這些紋路里藏著二十年的風(fēng)雨,
春耕時的泥濘、秋收時的稻穗,還有無數(shù)個烈日下喘息的午后。老黃牛的睫毛微微顫動,
喉間發(fā)出氣若游絲的 “呼?!?聲,尾巴尖象征性地掃了掃地面,便又陷入死寂。
鄧科的眼眶瞬間滾燙。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春天,老黃牛剛到十里隊時的模樣。
那時它渾身透著股初生牛犢的闖勁,四個蹄子把土地踩得咚咚響,
犁鏵翻起的黑土能濺到他褲腿上。而現(xiàn)在,這頭曾馱著全隊希望的老牛,
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他踉蹌著扶住牛欄,喉嚨發(fā)緊。遠(yuǎn)處傳來生產(chǎn)隊的廣播聲,
播音員字正腔圓地播報著今年的增產(chǎn)指標(biāo),可這些聲音在鄧科耳中都成了嗡嗡的雜音。
他知道,十里隊那一百五十畝地,全靠這頭老黃牛拉犁;隊里六十多戶人家,
指望著它馱來救命的糧食。在這大災(zāi)之年,老黃牛就是十里隊的命。
顧不上系緊散開的褲腰帶,鄧科跌跌撞撞沖出牛棚。晨霧被他撞得七零八落,
露水混著汗水浸透了粗布褂子。路過曬谷場時,他與挑水的張嬸擦肩而過,
對方喊了句 “鄧師傅這么急去哪”,他卻充耳不聞,腦子里只有老牛黯淡的眼神。
楊金家的土坯房還飄著裊裊炊煙。鄧科撞開虛掩的柴門,驚得院子里的蘆花雞撲棱著亂飛。
楊金正蹲在墻根下,吧嗒吧嗒抽著自制的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看到鄧科慘白的臉色和發(fā)顫的嘴唇,他猛地站起身,揚(yáng)桿 “當(dāng)啷” 掉在青石板上。
“隊長,老黃?!?老黃牛不行了!” 鄧科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
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嘔血。他的指甲縫里還沾著牛棚的干草碎屑,褲腿上蹭滿了牛糞。
楊金的瞳孔驟然收縮,黝黑的臉?biāo)查g漲成豬肝色。他顧不上撿煙桿,
一把揪住鄧科的衣領(lǐng):“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掌心的老繭硌得鄧科生疼,
可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只是機(jī)械地重復(fù):“老黃牛…… 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兩人跌跌撞撞往牛棚跑。楊金的膠鞋在泥地里打滑,
腦子里全是去年秋收的場景 —— 老黃牛馱著小山似的糧袋,在田埂上走得四平八穩(wěn),
尾巴甩得歡快??涩F(xiàn)在,沒了這頭牛,靠隊里這些半大孩子和老弱病殘,
拿什么去翻那一百五十畝地?晨霧不知何時散了,太陽露出慘白的臉。當(dāng)他們沖進(jìn)牛棚時,
老黃牛的呼吸越發(fā)微弱,胸膛幾乎停止起伏。鄧科跪在牛身邊,顫抖著解開衣扣,
把老牛的頭輕輕摟進(jìn)懷里,滾燙的淚水砸在牛毛上:“老伙計,
再堅持堅持……” 而楊金站在一旁,拳頭捏得咯吱作響,望著老牛的眼神里,有憤怒,
有焦慮,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 他知道,十里隊的天,要塌了。
第二章:眾人圍觀晨霧散盡時,日頭已攀上樹梢。楊金帶著鄧科和潘香往牛棚狂奔,
草鞋踏過碎石路發(fā)出急促的啪嗒聲。潘香的藍(lán)布頭巾在風(fēng)里飄得歪斜,
她攥著衣角邊跑邊問:“真沒喘氣兒了?昨兒我路過還見它嚼干草呢!” 楊金悶頭不語,
喉結(jié)上下滾動,二十年前公社分牛時,這頭花斑??墒撬H自從二十多頭里挑出來的。
轉(zhuǎn)過曬谷場拐角,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人聲鼎沸。牛棚外的槐樹底下擠滿了人,
竹籬笆被擠得東倒西歪。張大伯的旱煙袋戳在半空,
煙鍋里的火星簌簌往下掉;三嬸抱著娃踮腳張望,
孩子的虎頭鞋蹭臟了前面人的后背;幾個半大孩子像泥鰍似的在人縫里鉆來鉆去,
被大人揪住衣領(lǐng)拎出來時還直嚷嚷:“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都讓讓!
” 楊金扯開嗓子,肩膀狠狠撞開人群。他身上帶著常年田間勞作的汗酸味,
沾著露水的褲腳掃過旁人小腿,驚起一片低呼。擠到最里層時,
老黃牛的慘狀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 牛眼半闔著,睫毛上凝著干涸的眼屎,
鼻翼艱難翕動,每呼出一口氣都帶著拉風(fēng)箱般的雜音。潘香蹲下來,指尖輕輕撫過牛耳。
那耳朵曾經(jīng)厚實溫?zé)?,如今卻薄得能透出光,輕輕一碰就簌簌發(fā)抖?!翱蓱z見的。
” 她聲音發(fā)顫,從衣襟里掏出塊粗布手帕,擦去老牛嘴角的涎水。
人群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嘆息,有人抹起了眼淚,有人小聲嘀咕:“去年這時候,
它還能拉兩石谷子呢?!薄班嚳?!” 楊金突然轉(zhuǎn)身,青筋暴起的脖頸像繃緊的弓弦,
“你天天守著牛棚,連頭牛都養(yǎng)不活?一百五十畝地的麥茬還沒犁,秋播的蕎麥種都備好了,
沒了它,你讓大伙兒拿肩膀扛犁?” 唾沫星子噴在鄧科臉上,鄧科后退半步,
后腰撞上木柵欄,發(fā)出吱呀的呻吟。潘香 “嚯” 地站起身,
藍(lán)布褂子下的胸脯劇烈起伏:“楊金!你摸摸良心說話!去年暴雨沖垮牛棚,
是誰連夜冒雨搭棚子?前年牛瘟,又是誰守了七天七夜?老黃牛能活到二十歲,
全靠鄧科拿命在護(hù)!” 她的聲音尖利,驚飛了梁上的麻雀,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只聽見老牛沉重的喘息聲。角落里,王二麻子縮著脖子往跟前湊了兩步。
他的解放鞋露著腳趾頭,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褲腿沾滿草屑,嘴角還沾著今早喝稀飯的米粒。
“我說句公道話,” 他搓著皸裂的手,眼睛卻盯著老牛干癟的肚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
真救不回來,殺了吃肉,也能給大伙兒補(bǔ)補(bǔ)。
我家虎娃都半年沒見葷腥了……”“放你娘的屁!” 楊金抄起墻角的竹掃帚,
劈頭蓋臉就打。王二麻子抱頭鼠竄,人群頓時炸開了鍋。三嬸扯著嗓子喊:“隊長消消氣!
” 張大伯的煙袋鍋敲在石墻上,火星四濺:“都這節(jié)骨眼了,還鬧什么!
” 鄧科突然 “撲通” 跪在老牛身邊,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攥住牛韁繩:“我去采藥!
后山老鴰崖下有止血草,配上艾草熬湯……”“胡鬧!
” 楊金的掃帚 “啪” 地折成兩截,“老鴰崖十年前摔死過三個采藥人!
” 他轉(zhuǎn)身望向潘香,目光里難得露出幾分猶豫。潘香咬著嘴唇,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要不,先試試?總比干等著強(qiáng)?!?人群再次騷動起來,
有人說去鄰村請獸醫(yī),有人說用熱姜湯灌,各種主意像亂麻似的纏在一起。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遠(yuǎn)處傳來自行車鈴鐺聲。周扒皮歪戴著草帽,大腹便便地跨下車,
中山裝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帽?!奥犝f你們這兒出事了?” 他用白手帕擦著額頭的汗,
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老牛,“牲畜死亡得按公社規(guī)定處理,肉得統(tǒng)一分配……” 話音未落,
人群里爆發(fā)出怒吼:“不行!”“這牛不能殺!” 鄧科把老牛的頭摟在懷里,
眼淚砸在牛毛上,在灰撲撲的皮毛上洇出深色的斑點(diǎn)。楊金看著眼前亂成一團(tuán)的場面,
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望向天邊翻滾的烏云,想起公社上個月剛下達(dá)的增產(chǎn)指標(biāo)。喉嚨發(fā)緊,
他狠狠啐了口唾沫,沙啞著嗓子說:“先按鄧科說的辦。但丑話說前頭,
要是救不回來……” 他沒把話說完,可所有人都明白,十里隊的命運(yùn),
此刻正系在老牛微弱的呼吸上。第三章:責(zé)罵與辯解牛棚里蒸騰著刺鼻的汗味與牲畜的腥氣,
楊金脖頸暴起的青筋在日光下突突跳動,他一腳踢翻腳邊的草料筐,
碎草混著麩皮濺在鄧科沾滿泥點(diǎn)的褲腿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 他抄起墻角開裂的竹鞭,鞭梢在半空甩出清脆的爆響,“公社把牛交給你時,
那可是頭能犁爛三畝地的壯牛,現(xiàn)在呢?連站都站不起來!”鄧科的膝蓋陷在干草堆里,
粗糙的指節(jié)死死摳進(jìn)掌心。二十年前的記憶突然翻涌 —— 牛棚落成那日,
他蹲在槽邊給初生的牛犢喂奶,溫?zé)岬哪桃喉樦缚p淌下,
小牛犢柔軟的舌頭一下下舔著他的手背。此刻老牛渾濁的眼珠艱難轉(zhuǎn)動,
仿佛在無聲地安慰主人,喉間卻只能發(fā)出氣若游絲的嗚咽。“隊長,去年臘月暴雪,
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守著牛棚?!?鄧科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老鴰崖的草藥,
我冒著墜崖的險采了七回;牛瘟?xí)r,我拿自己的口糧換豆餅……”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沾著草屑的袖口擦過泛紅的眼眶,“它的牙口不好了,
我就把草料嚼碎了喂……”楊金握著竹鞭的手微微發(fā)抖。他想起去年秋收,
老黃牛馱著千斤糧袋,在泥濘的田埂上打滑摔倒,
是鄧科背著百斤稻穗走了三里地;想起三年前牛棚坍塌,鄧科渾身濕透卻死死護(hù)住牛犢。
可眼前一百五十畝待耕的土地像塊滾燙的烙鐵,正炙烤著他的后背?!吧購U話!
” 他的鞭子重重抽在木柵欄上,驚得麻雀撲棱棱亂飛,“公社下個月就要來查秋播進(jìn)度,
沒了牛,咱們拿什么交差?”潘香突然擠到兩人中間,藍(lán)布圍裙上還沾著記工用的藍(lán)墨水。
她伸手按住楊金揚(yáng)起的手臂,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楊金,你摸摸良心。
” 她的聲音發(fā)顫,卻字字清晰,“去年暴雨沖垮牛棚,是誰在齊腰深的水里搭支架?
前年牛蹄潰爛,是誰用嘴吸出腐肉?” 她轉(zhuǎn)身望向鄧科,目光里滿是疼惜,
“這牛能活二十歲,全靠鄧科拿命在熬?!比巳褐许懫鸫似鸨朔母胶吐?。
張大伯磕了磕煙袋鍋,煙鍋里的火星濺在王二麻子腳邊:“潘主任說得在理,鄧科的苦,
咱們都看在眼里?!?三嬸抱著娃往前擠了擠,孩子的虎頭鞋蹭到楊金的褲腿:“隊長,
鄧師傅天天睡牛棚,比親爹照顧孩子還盡心?!蓖醵樽訁s突然從人群里鉆出來。
他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解放鞋踩著牛糞,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還飄著稀飯殘渣?!耙牢艺f,
” 他搓著皸裂的手,喉結(jié)上下滾動,“與其看著它咽氣,不如趁早殺了。
” 他的目光貪婪地掃過老牛嶙峋的脊背,“隊里的娃娃們都快忘了肉味,分上半斤,
也能頂三天工分……”“放你娘的狗屁!” 楊金的竹鞭 “啪” 地抽在王二麻子腳邊,
驚得他一屁股跌坐在牛糞里?!袄宵S牛拉過犁、馱過糧,替咱們挨過餓、受過凍!
” 楊金的聲音震得椽子上的塵土簌簌掉落,“它是十里隊的功臣,就算死,
也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埋在南山坡!”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只有老牛沉重的喘息聲在棚內(nèi)回蕩。
鄧科緩緩站起身,布滿老繭的手抹了把臉,在眼角留下兩道泥痕。“隊長,
后山老鴰崖下長著止血藤。” 他的聲音出奇平靜,“配上艾草熬成膏,興許能吊著它的命。
”楊金盯著鄧科布滿血絲的眼睛,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跪在牛棚前發(fā)誓要把牛養(yǎng)好的年輕后生。
遠(yuǎn)處傳來公社大喇叭的廣播聲,正在播報鄰村的增產(chǎn)喜訊。他喉結(jié)動了動,
將竹鞭狠狠插進(jìn)泥地里:“帶上順子,讓他給你搭把手。天黑前必須回來!”鄧科轉(zhuǎn)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