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霓虹初上。
京城南隅，“倚翠樓”的燈籠早已高高掛起，大紅的顏色在漸濃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刺眼，如同一塊誘人卻也污濁的傷疤，鑲嵌在這繁華都市的一角。樓內(nèi)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靡靡之音混著脂粉香、酒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銅臭味，順著雕花木窗溢出，彌漫在濕熱的空氣里。
與樓內(nèi)的喧囂熱鬧不同，后院的角落里，一個身影正默默地忙碌著。
他叫峰慕，是倚翠樓里最不起眼的店小二。
峰慕今年十七八歲，身形偏瘦，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甚至打了幾個補丁的粗布短褂。他的五官很普通，扔在人堆里轉(zhuǎn)眼就會被淹沒，談不上丑，卻也絕無半分出彩之處。此刻，他正低著頭，費力地將一桶沉重的臟水從后院的角門提出去倒掉。汗水順著他略顯蒼白的臉頰滑落，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滴落在滿是泥污的地上，悄無聲息。
他是個孤兒，記事起就在這京城的底層摸爬滾打，后來經(jīng)人介紹，才進了倚翠樓做些粗活。在這里，他是最底層的存在，端茶倒水、灑掃庭院、倒夜香，什么臟活累活都干。他沒有修為，在這個凡人與修士并存的世界里，他就是最卑微的塵埃，風一吹，似乎就能散了。
性格也如他的長相一般，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木訥。平日里不多言，總是低著頭做事，偶爾被樓里的姑娘或是富貴客人呵斥幾句，也只是喏喏地應(yīng)著，從不爭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爭辯的資格。窮困潦倒四個字，是刻在他骨頭上的印記。
倒完臟水，峰慕擦了擦汗，習慣性地朝樓內(nèi)望去。目光穿過嘈雜的人群，最終落在了二樓臨窗的一個位置上。
那里坐著一位女子，名叫瑤慧。
瑤慧是倚翠樓里的清倌人，雖為妓女，卻因生得一副好皮囊，且略通文墨，能彈唱幾首小曲，在樓里也算小有名氣。她沒有什么特殊的血脈背景，和峰慕一樣，也是個苦命人，被賣入風塵。此刻，她正抱著一把琵琶，微微垂眸，指尖在琴弦上撥動，流淌出的旋律清越而略帶憂傷，與樓內(nèi)的喧囂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比。
峰慕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
他喜歡瑤慧。
這是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奢望的秘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一個是塵埃里的店小二，一個是樓里受人追捧的姑娘。他的喜歡，只能藏在心底最深處，像守護著一件易碎的珍寶，只能遠遠地看著，不敢有半分褻瀆，更不敢有絲毫奢望。
他喜歡看她彈琴時專注的樣子，喜歡她偶爾抬眸時眼中閃過的一絲茫然，甚至喜歡她因為招待客人而強顏歡笑的模樣。在他眼里，瑤慧就像這污濁泥沼中開出的一朵白蓮，雖然身處困境，卻似乎總帶著一絲不屬于這里的純凈。
“峰慕！杵在那干嘛呢？沒看見林少的酒壺空了嗎？還不快去換壺新的！” 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了峰慕的思緒，是樓里的龜奴，正叉著腰朝他嚷嚷。
“哦，好，這就去?！?峰慕連忙低下頭，應(yīng)了一聲，快步朝吧臺走去。
林少，京城林家的公子，是倚翠樓的?？停彩乾幓圩罱拥囊晃欢骺?。他出手闊綽，對瑤慧似乎也頗為上心，樓里的人都在傳，林少有意為瑤慧贖身。
峰慕默默地換了酒壺，端著走向林少所在的雅間。路過瑤慧身邊時，他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只見林少正滿臉笑意地拉著瑤慧的手，語氣帶著幾分志在必得：“慧兒，再過些日子，我便替你贖了身，娶你回府做我的小妾，以后你就不用再受這風塵之苦了。”
瑤慧的臉頰微微泛紅，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那是一種峰慕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光彩。她輕輕掙脫開林少的手，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卻帶著難掩的喜悅：“真……真的嗎？林少……”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林少哈哈大笑，語氣豪邁。
峰慕端著酒壺的手，猛地一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看到瑤慧抬起頭，眼中滿是感激和羞澀，對著林少福了福身：“多謝林少抬愛，慧兒……慧兒愿意。”
那一刻，峰慕覺得周圍的喧囂都消失了，只剩下瑤慧那一句“慧兒愿意”，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插進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瑤慧是真心喜歡林少的。哪個女子不渴望脫離苦海，嫁入富貴人家？林少英俊多金，對她又好，這無疑是瑤慧最好的歸宿。
可是，為什么他的心會這么痛？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將酒壺放在雅間門口的桌子上，沒有進去。他怕自己看到林少攬著瑤慧的樣子，怕看到瑤慧那幸福的笑容。
他回到后院的角落，像一尊石像般站著。夜風吹過，帶著樓里飄來的樂聲和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他只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沒有修為、窮困潦倒的店小二。他拿什么去和林家公子比？拿什么去給瑤慧她想要的生活？
瑤慧要離開了，離開這個污濁的地方，去一個他永遠也無法企及的世界。
峰慕抬起頭，望著天邊那輪朦朧的月亮，眼神里充滿了苦澀和失落。他知道，自己和瑤慧之間，本就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如今，這條鴻溝被正式劃清了界限。
他只是倚翠樓里的一粒塵埃，而她，即將飛向看似光明的遠方。
只是，峰慕并不知道，命運的絲線，往往在最不經(jīng)意的地方，纏繞、打結(jié)。他更不知道，瑤慧眼中那憧憬的光芒，未來會以怎樣一種殘酷的方式熄滅。
而他自己，這顆卑微的塵埃，又將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迎來命運的轉(zhuǎn)折？
夜，還很長。倚翠樓的喧囂依舊，而角落里的峰慕，心中那點剛剛萌芽就被掐滅的情愫，連同他那無人問津的青春，都一并淹沒在了這京城夜晚的風里。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酸楚，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去做他那永遠也做不完的雜活。
仿佛，瑤慧的離開，只是他生命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但他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早已埋下了注定的伏筆。他和瑤慧的故事，才剛剛拉開序幕，而這序幕之后的篇章，將遠比他此刻所能想象的，更加曲折，更加沉重。命運的齒輪，似乎在這一刻，悄然轉(zhuǎn)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