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丞相府書房的窗欞上，發(fā)出沉悶而連綿不絕的擂鼓之聲。已是三更，
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仿佛一口巨大的墨池，倒扣在整座京城之上。唯有這間書房，
還固執(zhí)地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火，在狂風(fēng)驟雨的裹挾中，像一片隨時可能傾覆的孤舟。陸沉之，
當(dāng)朝右相，披著一件半舊的深青色外袍，獨自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
案頭堆積的奏章如同連綿的山巒，幾乎要將他瘦削的身影淹沒。燭火跳躍，
在他緊鎖的眉宇間投下濃重的陰影，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份攤開的奏疏——墨跡未干，
字字如刀。又是彈劾。對象是鎮(zhèn)守北疆云朔關(guān)的將軍，謝遷。罪名是“貪墨軍糧，
中飽私囊”。落款的名字，陸沉之已經(jīng)熟悉得能閉著眼睛描畫出來——御史中丞，周崇。
他微微閉了閉眼，指腹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驅(qū)散那盤踞不去的尖銳疼痛。
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昨夜，也是這般風(fēng)雨交加，
周崇府上那個如同影子般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裹著一身濕冷的夜氣，
將一個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桐木小盒，悄然遞到了他心腹老仆陸忠的手里。盒內(nèi)別無他物，
只有一張質(zhì)地精良的灑金箋。紙上寥寥數(shù)語，
字跡是周崇特有的、帶著刻意鋒芒的瘦金體：“謝遷倒，兵部之位虛席以待，
靜候相爺一言定鼎?！背嗦懵愕慕灰?。用一位浴血邊關(guān)、可能清白無辜的將軍的性命和聲名，
去換取一個掌握天下兵馬調(diào)度樞紐的職位。那薄薄一紙，卻重逾千鈞，
帶著官場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腥甜鐵銹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陸沉之的嘴角逸出，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如同冰棱碎裂。他的目光掃過奏疏上周崇的名字，又緩緩抬起，
落在自己書案對面墻壁上懸掛的一幅字上。那是他初入仕途時一位座師所贈，筆力遒勁，
寫著四個大字：“砥柱中流”。燭火將那四個字映照得半明半暗。
“砥柱”二字被光映得發(fā)亮，而“中流”二字卻沉在陰影里，模糊不清。
他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冰冷，從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纏繞著四肢百骸。
這間承載了他半生宦海沉浮的書房，此刻竟像一座巨大的冰窖?！袄蠣?？
”門外傳來老仆陸忠小心翼翼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陸沉之沒有回頭，只是將那份彈劾謝遷的奏章輕輕合上，隨手丟在堆積如山的案牘頂端。
那一聲輕微的“啪嗒”，在空曠的室內(nèi)卻顯得異常刺耳?！罢f?！彼穆曇粲行┥硢?，
像被砂紙磨過。“周中丞…周崇大人求見?！标懼业穆曇舾土?，
帶著一種稟報噩耗般的沉重，“人已在前廳候著了?！标懗林碇毜氖种蛤嚨匾活D，
停在了半空。雨夜的丞相府前廳，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自雨幕深處滲透進來的陰寒濕氣。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味道：名貴的沉水香努力散發(fā)著沉穩(wěn)的暖意，
卻終究壓不住銅獸香爐縫隙里透出的、帶著雨腥味的涼風(fēng)，
以及……來客身上那若有若無的、屬于新貴特有的、過于張揚的熏衣香。
周崇一身簇新的孔雀藍錦袍，身姿挺拔地立在廳中，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恭而不失風(fēng)骨的微笑。他雙手?jǐn)n在寬大的袖袍里，姿態(tài)從容，
仿佛只是在一個尋常的午后，前來拜訪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然而，
他那雙藏在濃眉之下的眼睛，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廳內(nèi)每一處細節(jié)，
最終精準(zhǔn)地落在陸沉之踏入廳門的身影上?！吧钜惯稊_，相爺恕罪?！敝艹缟锨耙徊?，
深深一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聲音卻清朗有力，在這空曠的廳堂里撞出清晰的回音。
陸沉之在主位坐下，擺了擺手，臉上是慣常的、閱盡千帆后的平靜，如同古井深潭。
“中丞深夜冒雨前來，必有要事。坐吧?！彼噶酥赶率椎囊巫樱?/p>
目光掠過周崇袖口處用極細的金線密密繡成的流云紋樣。
那金線在燈燭下反射著冰冷而耀眼的光澤，針腳細密，一絲不茍，
彰顯著主人此刻志得意滿的心境和對權(quán)勢細節(jié)的精致追求。這紋樣，
與昨夜那張灑金箋上的字跡，是何等的異曲同工。周崇依言落座，腰背挺得筆直，
顯露出御史言官特有的清傲。他并未過多寒暄，開門見山，
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相爺，下官此來，實為社稷安危！云朔關(guān)守將謝遷，
貪墨軍糧，克扣士卒，證據(jù)確鑿！此事非同小可，北狄虎視眈眈，
若邊軍因糧餉不繼而生嘩變，后果不堪設(shè)想！下官懇請相爺，明日早朝，定要主持大局，
將此等蠹蟲繩之以法，以正國法，以安軍心！”他的話語擲地有聲，
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慷慨激昂，臉上更是配合著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謝遷之罪，
已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若非陸沉之昨夜已見過那張密箋，幾乎也要被這番義正辭嚴(yán)所打動。
陸沉之端起手邊的青瓷茶盞，指腹感受著溫?zé)岬谋冢?/p>
目光卻沉靜地落在周崇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上，聲音平淡無波：“哦？證據(jù)確鑿？
不知中丞所指的‘確鑿’證據(jù)，為何？”周崇微微一滯，
似乎沒料到陸沉之會直接追問證據(jù)細節(jié)，但很快便恢復(fù)了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相爺明鑒！
云朔關(guān)糧秣官已呈供狀，歷次運糧文書亦有出入，軍中士卒亦多有怨言！此等鐵證如山，
豈容他謝遷狡辯？”他避開了具體的數(shù)字和人證，只拋出幾個模糊的指向，語氣斬釘截鐵。
“糧秣官？”陸沉之輕輕吹開茶湯上漂浮的嫩葉，語氣依舊平淡，卻像一根細針，
精準(zhǔn)地刺破了周崇話語的浮泡，“本相記得，云朔關(guān)的糧秣官，
似乎是中丞一位遠房姻親的門生？上任不過三月。至于軍中怨言……”他抬眼，
目光如古井寒潭，直直地看向周崇，“北地苦寒，戍邊將士，哪一日沒有怨言？若以此定罪，
邊關(guān)將領(lǐng)，豈非人人自危？”周崇臉上的激憤之色瞬間凝固，像是被一層薄冰覆蓋。
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被戳穿的狼狽，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執(zhí)拗取代。他放在膝上的手，
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松開?！跋酄?！”周崇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清高和急切，“您此言差矣！下官一心為公，絕無私念！謝遷此人，
跋扈專橫，在邊關(guān)儼然一方諸侯，朝廷法度于他如同無物！此等禍患不除，國將不國！
相爺乃百官之首，朝廷柱石，豈能因些許舊情或顧慮，而姑息養(yǎng)奸，坐視國法崩壞？
”他猛地站起身，仿佛胸中激蕩著難以遏制的忠義之氣，對著陸沉之又是一揖到底，
姿態(tài)決絕：“相爺！下官深知此舉或會得罪于人，但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
下官萬死不辭！只求相爺明日于朝堂之上，仗義執(zhí)言，助下官一臂之力！
兵部之位……”他話語微頓，聲音壓低了些許，卻帶著更加露骨的誘惑，
“……非相爺一言而決乎？此乃為國除害，更可安插忠良于要津，一舉兩得啊相爺！
”最后那句“一舉兩得”，他說得極輕，卻又極重，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倏然鉆入陸沉之的耳中。那“兵部之位”四個字，更是昨夜密箋上赤裸裸的交易籌碼！
周崇竟敢在此時此地，用如此卑劣的方式，
試圖將他陸沉之徹底綁上這輛構(gòu)陷忠良、攫取權(quán)力的戰(zhàn)車！前廳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沉水香的暖意被徹底擊潰，只剩下銅獸香爐里透出的、混著雨腥的陰冷。
周崇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tài)，頭顱低垂，掩去了臉上此刻復(fù)雜的神色——是孤注一擲的緊張？
是志在必得的期待？抑或是被當(dāng)面揭穿后那無法掩飾的、細微的顫抖？陸沉之端著茶盞的手，
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指節(jié)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望著眼前這身簇新的孔雀藍錦袍，
望著那金線繡成的、在燈火下熠熠生輝的流云紋，望著周崇低垂的、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怒意，混雜著濃重的失望與荒謬感，如同地底翻涌的寒泉，
瞬間浸透了他的五臟六腑。他沒有再看周崇，目光緩緩移開，
落在廳堂角落巨大的銅獸香爐上。那猙獰的獸口吞吐著裊裊青煙，
在濕冷的空氣里扭曲、變形，最終消散于無形。他沉默著，時間仿佛被拉長、凍結(jié)。
只有窗外瓢潑的雨聲，愈發(fā)清晰，如同千軍萬馬踏著屋頂狂奔而過，
敲打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良久，
陸沉之才極輕、極慢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回身旁的紫檀小幾上。杯底與桌面接觸，
發(fā)出一聲清脆卻空洞的“叮”響，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他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只是那放下茶盞的動作，卻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又像是在這無聲的靜默里，
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判決。周崇的身體，在那聲輕響中，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寅時剛過，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際只透出一抹死氣沉沉的蟹殼青。巍峨的宮城如同蟄伏的巨獸，
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里。沉重的朱漆宮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緩緩洞開，
透出里面幽深莫測的甬道。一輛輛裝飾著不同品級徽記的馬車，碾過濕漉漉的青磚御道，
魚貫而入，車輪聲在空曠的皇城內(nèi)回蕩，單調(diào)而壓抑。紫宸殿，帝國權(quán)力的心臟所在。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殿頂，
上面彩繪的祥云瑞獸在清晨稀薄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年木料、上好檀香以及無數(shù)權(quán)欲交織沉淀下來的、難以形容的沉悶氣息。
陸沉之身著深紫色繡仙鶴一品丞相朝服，立于文官隊列的最前端，
距離那高高在上的、盤踞著九爪金龍的御座僅幾步之遙。他微微垂著眼瞼，面色沉靜如水，
仿佛昨夜那場不歡而散的密談和窗外肆虐的暴雨，都未曾在他心中留下絲毫漣漪。
只有離得最近的內(nèi)侍，或許能從他緊抿的、幾乎成了一條直線的嘴角，
窺見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群臣按班次肅立，一片鴉雀無聲。
唯有御座旁鎏金香爐里升起的淡青色煙霧，還在無聲無息地蜿蜒流動。
“臣——御史中丞周崇，有本啟奏！”一個清朗而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
驟然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如同早已演練純熟的戲碼開場，周崇一步跨出班列，
手持玉笏，身姿挺拔如松，昂首立于大殿中央。他那身孔雀藍的御史官袍，
在這片沉悶的朱紫之色中顯得格外醒目，袖口的金線流云紋在殿內(nèi)燈燭映照下，
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俺?，參劾云朔關(guān)守將謝遷！”周崇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悲憤，在大殿的穹頂下激起清晰的回響，“謝遷，世受國恩，不思報效，
反行大逆不道之舉！自其鎮(zhèn)守云朔關(guān)以來，勾結(jié)奸商，倒賣軍糧，克扣士卒餉銀！
致使邊軍將士饑寒交迫，怨聲載道！去歲冬，北狄叩關(guān)，我軍本可大獲全勝，卻因糧秣不繼，
士卒乏力，竟致功敗垂成，損兵折將！此皆謝遷貪墨軍需、中飽私囊所致！
”他的話語如同連珠炮一般轟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砸向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無法自辯的將軍。周崇的臉上，
滿是忠臣義士面對奸佞時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激憤，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殿中群臣。
“此獠罪行，罄竹難書！更有甚者，謝遷在云朔關(guān)擁兵自重，獨斷專行，藐視朝廷法度，
儼然已成割據(jù)之勢！此風(fēng)若長，國將不國！臣，泣血懇請陛下！”他猛地撩袍跪地，
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即刻鎖拿謝遷回京，嚴(yán)加審訊！
并請旨查抄其府邸家產(chǎn)，以儆效尤！為我邊關(guān)數(shù)萬饑寒交迫之將士，討還一個公道！
為這朗朗乾坤，肅清奸佞！”“臣附議！”幾乎是周崇話音落下的瞬間，
一個聲音便迫不及待地響起。兵部侍郎李敬，一個身材微胖、面皮白凈的中年官員，
緊跟著出列，躬身道：“周中丞所言，字字泣血！謝遷跋扈，邊關(guān)早有耳聞。此等國之蠹蟲，
若不嚴(yán)懲，恐寒了天下忠良將士之心！兵部亦收到密報，所言與周中丞彈劾，
多有不謀而合之處！”他言之鑿鑿，仿佛真握有鐵證?！俺家喔阶h！”又一人站出，
是戶部給事中王朗，聲音尖細，“臣核查近年云朔關(guān)軍費支用，賬目混亂，
多有不明巨額去向！疑點重重，定與謝遷脫不開干系！此等貪墨行徑，動搖國本，
斷不可姑息！”“臣附議！”“周中丞明察秋毫，臣附議！”“附議！”“請陛下圣裁，
嚴(yán)懲謝遷！”一個又一個聲音接連響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迅速擴散開來。
朱紫重臣們紛紛出列，躬身附議。有的是周崇一黨的堅定擁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