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修水庫淹了亂葬崗,井水從此飄著腐尸味。老人說這是“福水”,喝了能得先人庇佑。
二流子王癩子嗤之以鼻,當(dāng)眾打水沖涼:“老子偏要洗掉這身晦氣!”第二天,
他全身潰爛流著黑水,皮膚下浮出溺死者的五官。村民填井時,發(fā)現(xiàn)井壁嵌滿掙扎的白骨。
>井底沉著一枚水庫施工隊的徽章。那年水庫的大口吞下了亂葬崗之后,
村里那口老井就變了味兒。往日清冽甘甜的水,如今總飄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腥氣,
像悶了太久的死魚塘,又像雨后的新墳剛刨開濕土的氣息。起初還有人挑回去煮飯,
可那腥氣像是活的,任你滾水燒開,也死死纏在鍋碗瓢盆上,滲進(jìn)米粒菜蔬里。后來,
連最不講究的人家也寧可走上幾里地去山澗背水,這井,便徹底荒廢了。
村里老人管這叫“福水”。老槐爺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對著悶熱的夏夜,
搖著蒲扇,聲音干澀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底下埋著的,
都是咱這一方水土的老輩兒先人。喝了這水,沾了仙氣兒,能得祖宗庇佑哩!懂不懂?
這是福氣!”“福氣?”王癩子那沙啞又帶著明顯嘲諷的破鑼嗓子猛地炸開,
像塊石頭砸進(jìn)死水塘。他趿拉著那雙永遠(yuǎn)沾滿泥巴、露出腳趾頭的破布鞋,
搖搖晃晃地湊到井臺邊。月光慘白,照著他那張瘦削得顴骨凸起、下巴尖刻的臉,
還有額角那塊因為幼時生瘡留下的、油亮發(fā)光的疤。他咧嘴一笑,
露出被劣質(zhì)煙熏得焦黃的牙,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汗酸混合劣酒的氣息?!案K??老槐爺,
您老糊涂了吧?這分明是爛墳坑子里泡透了死人的臭水!一股子腌臜味兒,
隔著八丈遠(yuǎn)都能熏死個人!”幾個坐在井臺石墩子上乘涼的婦人慌忙避開些,
眼神里滿是嫌惡,卻又不敢明說。老槐爺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了,
蒲扇“啪”地一聲拍在大腿上,枯枝般的手指抖著指向王癩子:“混賬東西!口無遮攔!
褻瀆了祖宗,要遭報應(yīng)的!水里的東西…水里的東西聽著呢!”老人聲音尖利,
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嚴(yán)厲,“它們…它們要找替身!要找能頂它們?nèi)ネ短サ奶嫔?!”“替身?/p>
”王癩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叉著腰,仰天干笑了幾聲,
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就這?老子王癩子賤命一條,閻王爺都嫌晦氣不收!
水里那些爛骨頭架子,敢來找老子?”他猛地啐了一口濃痰,
那粘稠的黃綠色穢物“啪嗒”一聲落在井臺邊的塵土里,激起一小股煙塵。
“老子今天就洗了這身晦氣!讓你們開開眼!”他不再廢話,動作麻利得近乎粗暴。
一把抄起井繩上掛著的破木桶,手腕一抖,桶口朝下,“咚”一聲悶響砸進(jìn)漆黑的井口。
井壁深處傳來空洞的回音。他粗魯?shù)財噭泳K,嘩啦啦的水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攪動著井底深處那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股更濃烈地翻涌上來,彌漫在空氣里,
像無形的手扼住了圍觀者的喉嚨。幾個膽小的孩子嚇得把頭埋進(jìn)母親懷里。
木桶沉重地被拽了上來,桶壁濕漉漉的,水色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渾濁的暗色,
表面浮著一層細(xì)密的、油膩的泡沫,無聲地破裂又生成。那濃烈的腐腥味幾乎有了實質(zhì),
像無數(shù)只腐爛的蟲子往人鼻孔里鉆。周圍的人群下意識地又退開一圈,掩住口鼻,
臉上寫滿了驚懼。王癩子卻渾不在意。他一把扯下那件油光發(fā)亮、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汗衫,
露出嶙峋的排骨和蠟黃的皮肉。他咧嘴笑著,露出一口黃牙,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炫耀。
然后,他毫不猶豫地,雙手抓住桶沿,猛地將一整桶冰涼的井水,
從自己那顆頂著癩痢疤的腦袋上,兜頭澆了下去!“嘩啦——!
”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腥臭,瞬間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水珠順著他干瘦的脊背、嶙峋的肋骨往下淌,在地上蜿蜒出深色的痕跡。
他激靈靈打了個巨大的寒顫,皮膚上瞬間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但他強(qiáng)忍著,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嗬嗬”聲,隨即猛地甩頭,水珠四濺,他用手胡亂抹了一把臉,
對著驚呆的眾人,故意拔高嗓門吼道:“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瞧見沒?什么狗屁福水,
什么找替身的鬼話!老子洗了,屁事沒有!舒坦得很!”人群一片死寂,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桶底殘余臟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老槐爺?shù)哪樤谠鹿庀聭K白如紙,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盯著王癩子,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恐懼,
仿佛在看一個已死之人。那渾濁的井水順著王癩子枯黃的皮膚往下流,流經(jīng)之處,
在慘淡的月光下,似乎隱約透出一種極其黯淡、幾不可察的油污般的烏青。
王癩子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胡亂套上那件濕透的破汗衫,趿拉著破鞋,
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通往他那間破敗泥屋的小路盡頭。
夜風(fēng)拂過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壓抑的嘆息。
那口老井沉默地蹲在黑暗里,井口仿佛一張無聲咧開的巨口。第二天,
日頭毒辣辣地爬上三竿,王癩子那間破泥屋里還死寂一片。這在他是常事,宿醉未醒罷了。
直到晌午快過,才有人覺得不對勁。一個平日跟他還算有點交情、同樣游手好閑的半大小子,
想去蹭口吃的,拍門拍了半晌,里面只傳出一陣陣沉悶的、痛苦的呻吟,
那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磨著骨頭?!鞍]子哥?咋了?開門吶!”半大小子心里有點發(fā)毛,
加大了拍門的力氣。門“吱呀”一聲,被他用力推開了條縫。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猛地從門縫里沖了出來——那不再是井水單純的腐腥,
而是混合了肉類高度腐爛的惡臭、淤泥的土腥,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的濕氣,
仿佛剛從積年的水底墓穴里挖出來。半大小子猝不及防,被熏得“哇”一聲干嘔起來,
胃里翻江倒海。他強(qiáng)忍著惡心,透過門縫往里看。屋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不祥的霧氣。
王癩子蜷縮在墻角那張破草席上,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抽氣的聲音。最恐怖的,
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那不再是昨天還算正常的人皮。整張臉、脖子、手臂,
所有暴露的地方,都像被滾水燙過又泡在爛泥里好幾個月,呈現(xiàn)出一種浮囊潰爛的慘狀。
皮膚表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大的有雞蛋大小,小的如同米粒,水泡壁薄得幾乎透明,
里面充盈著粘稠、污濁的黑水。不少水泡已經(jīng)破裂,黑水混著黃色的膿液不斷滲出,
順著皮膚往下流淌,滴落在草席上,洇開一灘灘散發(fā)著惡臭的污跡。破裂的水泡下,
是深可見肉的糜爛創(chuàng)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呈現(xiàn)出一種死魚肚皮般的灰敗顏色?!鞍 ?/p>
”半大小子魂飛魄散,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摔出門去,
一路嚎叫著沖向村子,“死人啦!癩子哥…癩子哥爛啦!井…井水鬼…井水鬼找上他啦!
”這聲尖叫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了整個村子??謶秩缤烈撸泽@人的速度蔓延。
人們驚惶地聚集在王癩子那破屋周圍,卻無人敢真正靠近那扇散發(fā)著地獄氣息的門。
老槐爺被幾個后生攙扶著擠到前面,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扇門縫里透出的不祥氣息,
身體抖得比秋風(fēng)中的落葉還厲害,
口中反復(fù)念叨著:“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替身…替身找到了…”消息長了腳,比風(fēng)還快,
鉆進(jìn)了每一個驚恐的耳朵里。人們竊竊私語,眼神交換著深藏的恐懼,
最終匯聚成一個無聲而恐怖的共識:那口井,是禍根!它已經(jīng)索走了王癩子的命,
下一個會是誰?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每一個人的心臟,越收越緊。必須填了它!立刻!
馬上!恐慌催生了驚人的效率。沒人再提“福水”,沒人再敢靠近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井。
村里的壯勞力,連同一些膽大的半大小子,都被召集起來。鋤頭、鐵锨、扁擔(dān)、籮筐,
甚至拆下來的破門板,都被征用。人們沉默著,臉上只有一種被巨大恐懼驅(qū)使的麻木和決絕。
泥土、石塊、廢棄的磚瓦,被一筐筐、一擔(dān)擔(dān)、一車車,瘋狂地傾瀉進(jìn)那深不見底的井口。
沉重的撞擊聲、泥土石塊滾落的嘩啦聲,在死寂的午后顯得格外沉悶、壓抑,
仿佛在為井下的某種東西舉行一場倉促的葬禮。井口在一點點縮小,
那幽深的黑暗被不斷填入的土石吞噬。就在井口即將被徹底覆蓋的前一刻,一個眼尖的后生,
掄圓了胳膊正要扔下一塊磨盤大的青石,動作卻猛地僵在半空?!暗取认拢 彼曇舭l(fā)顫,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指著井壁深處那尚未被泥土完全掩埋的最后一點區(qū)域。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動作都停滯了,目光齊刷刷地順著他的手指,
投向那井壁最后的黑暗角落。光線艱難地擠入狹窄的井口,
照亮了濕漉漉、布滿滑膩苔蘚的井壁。就在那幽暗與光亮的交界處,
在那被水和歲月侵蝕得坑洼不平的泥土和石塊縫隙里,赫然凸現(xiàn)出幾根慘白的東西!
那不是枯枝,也不是石頭。那是骨頭!人的骨頭!幾根斷裂的、扭曲的臂骨,
以一種極其怪異、痛苦的角度,深深嵌在潮濕的井壁泥土里。那森然的白,在昏暗的光線下,
刺得人眼睛生疼。骨頭的末端,幾只殘破的手掌指骨,痙攣般地張開著,骨節(jié)嶙峋,
指甲似乎還在泥壁上留下了深而凌亂的刮痕,
無聲地訴說著被活埋、被水流窒息時最后的絕望掙扎。“啊——!”“骨頭!亂葬崗的骨頭!
”“井壁里…全是…全是死人??!”短暫的死寂后,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恐懼的尖叫、崩潰的哭嚎、語無倫次的嘶喊瞬間爆發(fā),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浪。
填井的工具被驚慌失措地扔了一地,人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驚恐萬狀地向后逃竄,
互相推擠踐踏,只想離那口吞噬了王癩子、又嵌滿尸骨的魔井越遠(yuǎn)越好?;靵y中,
那塊磨盤大的青石失去了支撐,“轟隆”一聲巨響,砸進(jìn)了幾乎被填平的井里。
泥土和碎石被震得簌簌落下,徹底淹沒了最后一點井壁的景象。
就在泥土徹底覆蓋住那幾根猙獰臂骨的前一瞬,眼尖的老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