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用半袋玉米替我訂下春桃當(dāng)媳婦。春桃卻和我最好的兄弟鉆了玉米地。我撞見他們時,
她叉著腰罵:“窩囊廢!有本事你也來?”我扭頭就跑,她在我身后吐唾沫:“呸!軟蛋!
”后來我進(jìn)城賺了錢,穿著新西裝回村。春桃守在我家門口哭:“建國,俺知道錯了。
”我遞給她一疊錢:“你娘治病要緊。”她攥著錢問:“你…還稀罕俺不?”我搖搖頭,
指指身后穿白大褂的姑娘。春桃突然笑了:“你良心讓狗啃了!”那晚我咳出血,
醫(yī)生說是癌。春桃踹開衛(wèi)生所的門,眼睛紅得像兔子:“陳建國!你敢死試試!
”我娘只用半袋黃澄澄的玉米,就把春桃定給我當(dāng)媳婦了。那會兒天剛擦黑,
我蹲在灶房門檻上,耳朵里塞滿我娘跟春桃娘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像兩只老母雞在搶食。
風(fēng)卷著土腥味,一股腦兒鉆進(jìn)我鼻子,嗆得我直咳嗽。“建國,好福氣??!”春桃娘臨走,
扯著破鑼嗓子沖我喊,臉上堆的笑,能刮下半斤白面。她扭著水桶腰,
屁股一顛一顛地消失在黑黢黢的村口。我娘拍著大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成了!
半袋糧換個媳婦兒,值!”春桃是村東頭李家的閨女。她走路帶風(fēng),
兩根油亮的大辮子在屁股后頭甩來甩去。她臉蛋紅撲撲的,像秋天熟透的蘋果。
她眼睛又大又亮,看人的時候,能把你魂兒勾走。村里后生眼珠子都黏她身上??伤镎f,
她得嫁我。就因為我娘那半袋玉米。我兄弟李建軍,就住春桃家隔壁。我們光屁股一起長大。
掏鳥窩,下河摸魚,偷生產(chǎn)隊的西瓜,壞事都一塊兒干。他長得比我高,比我壯實(shí),
胳膊上的腱子肉鼓得像小山包。他拍我肩膀,力氣大得能把我拍進(jìn)土里:“建國,
你小子行啊!半袋糧就把春桃弄到手了!”他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可那笑,
總讓我覺得有點(diǎn)扎眼,像麥芒扎在心上,又癢又疼。我蹲在自家土墻根下,看著螞蟻搬家。
一只黑螞蟻拖著一粒比它身子還大的白飯粒,吭哧吭哧地爬。我娘隔著窗戶喊:“建國!
別跟個木頭橛子似的杵著!去!去春桃家走動走動!”我慢吞吞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走動?說啥?說我娘用半袋玉米換了她?這話堵在嗓子眼兒,像塊硬邦邦的石頭,咽不下去,
吐不出來。走到春桃家那排土坯房,遠(yuǎn)遠(yuǎn)看見春桃坐在院門口的小馬扎上,低頭納鞋底。
細(xì)密的針腳在她粗大的手指間飛快穿梭。我磨蹭著過去,腳底下像灌了鉛?!按骸禾?。
”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像蚊子哼。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像刀子似的剜了我一下。我渾身一哆嗦,后面的話全噎死了?!昂?!
”她從鼻子里噴出一股氣,跟趕蒼蠅似的,“陳建國?你來干啥?
”她把手里的鞋底往笸籮里一扔,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我搓著衣角,臉皮發(fā)燙,
嘴里干得能冒出煙來:“沒…沒啥事,就…就來看看?!毖劬Χ⒅厣媳凰缺獾囊桓莶荩?/p>
不敢抬。“看啥?”她站起身,叉著腰,胸脯氣得一鼓一鼓,
“看我是不是你家半袋糧買來的牲口?”她聲音又尖又利,像玻璃碴子刮在鐵皮上,
刺得我耳膜生疼?!扒颇隳菓Z樣!窩囊廢一個!”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黃黃的痰液砸在我腳邊的塵土里,濺起一小團(tuán)灰霧。“滾!”我像被火燙了腳,
猛地轉(zhuǎn)身就跑。身后傳來她尖利的叫罵:“軟蛋!呸!跟你那半袋糧過去吧!
”那聲音追著我,像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我一路跑回自家黑黢黢的灶房,
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呼哧呼哧地喘氣。灶膛里還有一點(diǎn)暗紅的余燼,
映著我娘那張睡得打呼嚕的臉。那半袋玉米,就堆在墻角,鼓鼓囊囊的,像個沉默的怪物。
日子像村東頭那條老水溝,渾渾噩噩地往前淌。玉米苗躥得飛快,綠油油一片,
桿子比人還高了。村里人開始忙著追肥、除草。李建軍來找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總說忙,
忙得腳不沾地。他說話時眼睛躲躲閃閃,不敢看我。我“嗯嗯”地應(yīng)著,心里頭空落落的,
像漏風(fēng)的破口袋。那天下午,日頭毒得像下了火,烤得人皮疼。玉米葉子都蔫蔫地打著卷。
我扛著鋤頭,鉆進(jìn)悶罐子似的玉米地,給自家的苗子除草。鋤頭刮著干燥的土坷垃,
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澀得發(fā)疼。忽然,前面密匝匝的玉米桿子深處,
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不像風(fēng),也不像野物。我停下鋤頭,豎起耳朵聽。
“輕點(diǎn)兒…死鬼…”一個壓得極低的女聲,又軟又媚,像裹了蜜糖的鉤子。
這聲音燒成灰我都認(rèn)得!是春桃!緊接著,一個男人粗重的喘氣聲,
像拉風(fēng)箱似的響起來:“想死老子了…桃兒…”這聲音,像悶雷炸在我頭頂!是李建軍!
我的血“轟”一下全沖到了天靈蓋。手腳冰涼,像掉進(jìn)了臘月的冰窟窿。
我像被釘死在那片滾燙的地上,動彈不得。耳朵里嗡嗡作響,鋤頭木把被我攥得死緊,
指甲深深掐進(jìn)木頭里,幾乎要摳出血來。那些綠油油的玉米桿子在我眼前瘋狂搖晃,
扭成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嘔的綠色漩渦。我像頭被激怒的野牛,猛地撞開擋路的玉米桿子。
葉子邊緣的鋸齒狠狠刮過我的臉和胳膊,火辣辣地疼。我沖進(jìn)那一小片被壓倒的空地。
李建軍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春桃身上彈起來,手忙腳亂地提他那條臟兮兮的灰布褲子,
褲帶都沒系好。他赤著上身,黝黑的胸膛上全是汗,肌肉緊繃著,臉上又是慌又是臊,
紅得像猴屁股。春桃慢悠悠地坐起來。她上衣的扣子崩開了兩顆,
露出一小片被汗水濡濕的白膩皮膚。她臉上紅潮未退,頭發(fā)亂糟糟的,沾著幾片碎玉米葉子。
她抬起那雙勾魂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里面沒有一絲慌亂,反而燒著一團(tuán)火,
又兇又亮。“陳建國?”她尖著嗓子,聲音像破鑼,“你杵這兒干啥?看戲???
”她非但不躲,反而把胸脯一挺,那兩顆沒扣上的扣子繃得更開了。
我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石頭,一個字也吐不出。手里的鋤頭像有千斤重?!案C囊廢!
”她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有本事你也來?。靠瓷犊?!
”她挑釁似的揚(yáng)起下巴,嘴角撇著,滿是刻毒的譏誚。李建軍系好了褲帶,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張了張嘴:“建國,我…”“滾!”我喉嚨里終于擠出一個字,
又干又啞,像砂紙磨過。我猛地掄起鋤頭,不是砸向他們,
而是狠狠砸在旁邊一株粗壯的玉米桿子上!“咔嚓!”一聲脆響,那桿子應(yīng)聲而斷,
綠色的汁液濺出來,噴了我一臉,帶著一股青澀的腥氣。李建軍嚇得一哆嗦,
趕緊抓起地上的破汗衫,胡亂套上,連滾帶爬地鉆進(jìn)旁邊的玉米叢,跑了。
玉米葉子被他撞得嘩啦啦亂響??盏乩镏皇O挛液痛禾?。她依舊坐在地上,冷笑著看我,
像在看一場猴戲。汗水混著玉米汁從我額頭上流下來,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痛?!芭蓿?/p>
”春桃朝我腳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軟蛋!”她拍拍屁股上的土,慢條斯理地系好扣子,
攏了攏頭發(fā),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挺著胸脯,一搖三晃地也鉆進(jìn)了玉米地深處,
消失不見了。我僵在原地,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把沾著綠色汁液的鋤頭。
剛才被砸斷的那棵玉米稈子歪倒在地上,斷口處滲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無聲地嘲笑我。
周圍的玉米葉子密密匝匝,像無數(shù)雙冷漠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片狼藉的空地,
俯視著我這個被剝光了衣服釘在恥辱柱上的傻瓜。那半袋玉米,堆在我家墻角,
像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我娘坐在炕沿上納鞋底,針線穿得飛快。她抬眼瞥了我一下,
又低下頭:“瞅你那慫樣!魂兒都讓狐貍精勾走了?自個兒的婆娘都看不??!
”我把鋤頭重重靠在門后,震得土墻簌簌往下掉灰?!澳铮怯H事…算了吧。
”我聲音悶悶的,像從地底下鉆出來。“啥?!”我娘手里的針差點(diǎn)扎到自己手指頭,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像銅鈴,“算了?半袋上好的玉米喂狗了?!陳建國!
你個沒囊氣的玩意兒!”她把手里的鞋底往炕上一摔,氣得渾身哆嗦,“你爹死得早,
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指望你討房媳婦傳宗接代!你倒好!讓人騎到脖子上拉屎,
還不敢吭聲?你還是不是個帶把兒的?!”她越說越氣,
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李建軍那個王八羔子!看著人模狗樣,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
還有春桃那個小賤蹄子!呸!跟她娘一個德性!騷狐貍轉(zhuǎn)世!”我靠著冰冷的土墻,
聽著我娘高一聲低一聲的咒罵。那些惡毒的字眼像冰雹子砸在我頭上,又冷又硬。我閉上眼,
腦子里全是玉米地里那片刺眼的綠,春桃挑釁的眼神,李建軍慌亂提褲子的樣子。
胸口那塊地方,又悶又痛,像壓了塊大磨盤?!拔掖幌氯チ?,娘。”我睜開眼,
看著窗欞上糊著的舊報紙,聲音干澀,“我…我想出去?!蔽夷锏牧R聲戛然而止。
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椟S的煤油燈光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
那憤怒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只剩下灰敗和茫然?!俺鋈??去哪兒?這十里八鄉(xiāng)的,
誰不知道咱家這點(diǎn)破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她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認(rèn)命的疲憊,
“認(rèn)了吧,建國。莊稼人,臉面算個屁?能生娃傳香火才是正經(jīng)!等春桃嫁過來,關(guān)上門,
狠狠收拾幾頓,她就老實(shí)了…”“我去城里?!蔽掖驍嗨Z氣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掙到錢就寄回來?!蔽夷锎舸舻乜粗?,渾濁的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水光。她嘴唇哆嗦著,
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甸甸的,像塊石頭砸在炕席上。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我背著個破舊的化肥袋子,里面卷著我唯一一套沒打補(bǔ)丁的舊衣裳,
還有我娘硬塞給我的兩個冷冰冰的玉米面窩頭。她站在低矮的院門口,
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扶著門框的手一直在抖?!敖▏彼曇魡〉脜柡Γ?/p>
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了。我沒回頭,只是朝后擺了擺手。腳下的黃土路坑坑洼洼,
硌得腳底板生疼。村子還在沉睡,靜得可怕。只有幾聲零星的狗叫,有氣無力地飄過來。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時,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我家那兩間低矮的土坯房,像個灰撲撲的土饅頭,在薄薄的晨霧里縮著。
我娘還站在門口那個小黑點(diǎn),一動不動。就在這時,旁邊一條窄巷子里,
搖搖晃晃閃出個人影。是李建軍。他像是剛從誰家酒桌上下來,臉紅得像豬肝,走路都打飄。
看見我背著包袱,他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露出那口刺眼的白牙,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喲!建國?這大清早的…要出門???”他噴著濃烈的酒氣,
一只手大大咧咧地搭上我的肩膀,差點(diǎn)把我壓趴下。那帶著汗酸和劣質(zhì)酒混合的氣味,
熏得我一陣陣反胃。我猛地甩開他的胳膊,力氣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滾。”我盯著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不大,但冷得像冰碴子。
李建軍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酒似乎醒了一半。他瞪著我,眼神復(fù)雜,有惱怒,有輕蔑,
好像還有那么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靶邪∧悖惤▏L本事了?”他嗤笑一聲,
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軟蛋一個,跑得倒挺快!有種你別走??!”他聲音拔高了,
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我沒再看他,也沒再理會他那些狗屁話,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
朝著村外那條通向縣城、也通向我完全不知道的未來的黃土路走去。背后,
他那難聽的叫罵聲還在風(fēng)里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著,像一群追著人咬的蒼蠅?!柏N!滾吧!
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春桃是老子的!聽見沒!老子的!”腳下的路一直伸向灰蒙蒙的天邊。
我咬緊牙關(guān),把那些甩不掉的、像爛泥一樣粘在身上的聲音和畫面,
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走吧,陳建國。離開這口憋死人的枯井。城里真大。
樓高得望不到頂,街上的人多得擠成疙瘩,車?yán)软懙媚馨讶硕湔鹈@。
我像只掉進(jìn)大河的螞蟻,暈頭轉(zhuǎn)向。那點(diǎn)從家里帶來的窩頭,兩天就啃完了。
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咕嚕咕嚕叫得比城里的汽車還響。
我在塵土飛揚(yáng)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計。搬磚。一塊紅磚死沉死沉,棱角硌得手心鉆心地疼。
才半天,十個手指頭就磨出了血泡,破了,血水混著汗水和磚灰,黏糊糊的一片。
工頭叼著煙卷,瞇縫著眼在旁邊晃悠,嘴里不干不凈地罵:“沒吃飯??!磨蹭啥呢!快點(diǎn)!
耽誤了工期扣你工錢!”太陽像個大火爐,懸在頭頂上烤。汗珠子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痛。
身上的破褂子早就濕透了,緊緊貼在背上,像糊了一層泥。
肩膀上被粗糙的麻繩勒出兩道深深的血痕,火燒火燎地疼。旁邊的老工友,
一個佝僂著背的漢子,喘著粗氣小聲說:“忍著點(diǎn),后生…力氣是奴才,
用了它再來…”我咬著牙,把一摞磚扛上肩膀。那重量壓下來,腿肚子都在打顫。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工頭的叫罵聲、攪拌機(jī)轟隆隆的怪叫、磚塊碰撞的哐當(dāng)聲…全都攪在一起,
像鈍刀子割著我的神經(jīng)。腦子里嗡嗡的,一會兒是我娘扶著門框的身影,
一會兒是春桃叉著腰罵我“軟蛋”的樣子,一會兒是李建軍那口刺眼的白牙。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