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公主李麗質(zhì)緩緩走了進(jìn)來,每一步都出乎意料地沉穩(wěn),全然不似這個年紀(jì)的少女該有的慌張。
她的目光先是在母親手中那個造型奇特的藥瓶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zhuǎn)向父親,行了一禮,動作從容不迫。
“女兒見過阿耶,阿娘?!?/p>
她的嗓音帶著微啞,卻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阿耶,阿娘方才所言,女兒……都聽見了?!?/p>
長孫皇后心頭一顫,連忙拉過女兒的手,那小手冰涼一片,讓她更是心疼:“長樂,你……”一時間,千言萬語堵在喉頭,竟不知從何說起。
李世民凝視著女兒,心中五味雜陳。
他設(shè)想過女兒得知此事后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yīng)——哭泣、質(zhì)問、不解,甚至是激烈的抗拒,卻唯獨(dú)沒料到會是這般的平靜。
這份超乎尋常的平靜,反而讓他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
“聽見了也好?!崩钍烂癜底远硕ㄉ?,壓下心中的波瀾,“此事關(guān)乎你一生,原本也打算尋個合適的時機(jī),與你細(xì)細(xì)分說?!?/p>
長樂公主抬起頭,眼眶依舊泛著惹人憐惜的紅暈,聲音卻依舊穩(wěn)定:“阿耶是說,女兒與長孫家表兄的婚事……可能會作罷?”
“尹均所言,近親成婚,于子嗣不利,多有隱患,甚至可能累及后代,使其體弱多病,或是天資有損?!?/p>
李世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不帶半分強(qiáng)迫的意味,“朕已派房相仔細(xì)查證此事。若天下間真有此等通例,而非僅僅孤例,朕……朕不能讓你冒此風(fēng)險?!?/p>
長孫皇后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手指微微收緊,生怕她因婚事已昭告天下,新嫁衣都已開始繡制,一時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
誰知長樂公主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隨即道:“阿耶,女兒明白。若真如那位尹郎君所言,此樁婚事確實不妥。”
“女兒的康健榮辱事小,皇家子嗣的康健,大唐的將來,才是重中之重。”
“阿耶和阿娘為女兒籌謀深遠(yuǎn),女兒豈能因一己之私,置皇家顏面與大唐基業(yè)于不顧?”
這話一出,李世民與長孫皇后皆是一怔,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訝異。
李世民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這番話,條理清晰,識大體,顧大局,竟不似一個尚未出閣、養(yǎng)在深宮的公主所能說出。
他原以為要費(fèi)盡唇舌,甚至準(zhǔn)備好迎接女兒的眼淚和委屈。
長孫皇后更是心疼地將女兒摟得更緊了些,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兒,你怎能說自己康健事小……在母后心中,沒有什么比我的長樂安康更重要?!?/p>
長樂公主反手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臉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這笑容卻看得人心頭發(fā)酸:“阿娘,女兒知道您和阿耶都是真心疼愛女兒?!?/p>
“那位尹郎君既來自千年之后,所見所聞,所知所學(xué),想必遠(yuǎn)超我等想象?!?/p>
“他之所言,定有其道理?!?/p>
“女兒……女兒不想因為自己,讓阿耶阿娘為難,更不想日后子嗣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不僅讓皇家蒙羞,更要讓阿耶阿娘一世傷心遺憾?!?/p>
她微微一頓,清澈的目光轉(zhuǎn)向李世民,語氣中帶著一絲探尋:“只是,舅舅那邊……阿耶打算如何解釋?長孫家畢竟也是……”
李世民見女兒竟能想到這一層利害關(guān)系,心中略感欣慰,卻也更加心疼她的早慧與懂事。
這孩子,總是把別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面。
他沉聲道:“此事朕自有分寸。你舅舅那邊,朕會親自去說。他是國之棟梁,亦是朕的股肱之臣,更是你的親舅舅,朕相信他能明辨是非,以大局為重,也能體諒朕為人父的一片苦心。”
他看著女兒,語氣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你莫要想太多,安心調(diào)養(yǎng)身子。無論如何,父皇和母后都會護(hù)你周全,為你擇一良婿,許你一世安穩(wěn)。”
長樂公主輕輕點(diǎn)頭,心中卻是掀起了滔天巨浪,一陣難以言喻的狂喜幾乎要將她淹沒:“兒臣相信阿耶,阿耶的決定,定然是最穩(wěn)妥不過的?!?/p>
天知道她有多不待見那位表兄長孫沖!自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平日里和那些飽學(xué)鴻儒也能談?wù)撘欢?,偏偏父皇和舅舅給她定了那么個……用“紈绔”二字形容都有些抬舉他了!
也就是投了個好胎,仗著父輩的功勛罷了。
平日里斗雞走狗,呼朋引伴,除了會作幾首酸詩,便再無長處。
一想到要與那等人物共度一生,她便覺得前路一片灰暗。
只是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然她貴為公主,也難以違抗這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只能暗自祈禱長孫沖能稍稍上進(jìn)些。
如今,竟有這等意外之喜!那位素未謀面的尹均,簡直是她的救星!
想到此,她心中對尹均充滿好奇的同時,又添了幾分感激,面上卻不顯,只是將頭輕輕依偎在母親懷里,帶著幾分小女兒的嬌憨與好奇,輕聲道:“只是……女兒有些好奇,那位尹郎君,當(dāng)真如此神奇?”
“他來自千年之后?父皇此次帶回來的藥,真的能治好母后的舊疾嗎?”
李世民看了一眼長孫皇后手中緊握的藥瓶,方才因國事家事而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眼神中添了幾分復(fù)雜難明的期待:
“朕也希望如此。只是尹均也言明,此藥只能緩解母后部分病痛,若要對癥根治,還需他日后對母后你的狀況有更詳盡的了解,才能求來更合適的方子……”
三人又閑聊了幾句家常,多是圍繞著尹均的奇特來歷與未來之事。
長樂公主見李世民眉宇間已顯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便十分體貼地起身說道:“阿耶剛回宮,一路舟車勞頓,想必還有許多軍國大事尚待處理,兒臣就不在此過多打擾了?!?/p>
她再次向李世民和長孫皇后行了一禮,語氣恭敬而溫柔:“阿耶、阿娘,兒臣告退。您二位也早些歇息,切莫太過勞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