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決了口子,瘋狂地傾瀉在這片被遺忘的山坳里。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漿里,冰冷的雨水順著沖鋒衣的帽檐流進脖頸,激得我一哆嗦。
眼前這片廢墟,就是地圖上標注的“柳樹溝”。曾經(jīng)炊煙裊裊的山村,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像一副被歲月啃噬干凈的巨大骸骨,沉默地伏在鉛灰色的天穹下,承受著暴雨無情的鞭撻。
殘存的土坯墻在雨水沖刷下簌簌剝落,露出里面早已朽壞的秸稈骨架。
幾根焦黑的房梁斜插在瓦礫堆中,指向陰沉的天空,如同絕望伸出的枯指。此行的目的,
是尋找任何可能殘存的、關于七十多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村事件的線索。我,陳默,
一個自詡冷靜的歷史研究者,此刻卻在這片浸透了血淚的土地上,
感到一種來自骨髓深處的寒冷。村西頭,一間相對“完整”的土屋在風雨中飄搖。說它完整,
不過是比別處多殘留了半堵墻和一個搖搖欲墜的門框。我?guī)缀跏堑仓鴽_了進去,
屋檐下窄窄的一線干燥地帶,成了暫時的避風港。雨水順著殘破的屋頂縫隙滴落,
在屋內(nèi)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渾濁的小坑。濃重的土腥味和木頭霉爛的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令人窒息。我擰亮強光手電,光束刺破昏暗,在布滿蛛網(wǎng)的角落里驚惶掃視。
墻角一個塌陷的土炕,炕沿堆著些朽爛的秸稈和看不清原貌的破爛家什。
就在我?guī)缀跻艞墪r,手電光掠過炕洞邊緣,一個深褐色的、不起眼的角落,
似乎壓著個扁平的物件。心臟沒來由地猛跳了一下。我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上面的浮土和碎草。那是一個用深藍色粗布縫成的簡陋冊子,
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厲害,顏色也被時光漂洗得發(fā)白發(fā)硬。我屏住呼吸,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
拂去封面上最后一點塵埃。封面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墨色已淡的字:翠蘭。
輕輕翻開,里面的紙張早已泛黃發(fā)脆,仿佛一碰即碎。娟秀而略顯稚拙的毛筆小楷,
一筆一劃,記載著一個早已沉入黑暗時光深處的故事?!啊駠辏D月,
天寒地凍。餓得前胸貼后背,抱著柱子(柱子,她的兒子?)跟著逃荒的人流,
實在走不動了,倒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是王班長……他們隊伍里那個黑黑壯壯的領頭人,
把我背回他們歇腳的院子。他省下自己那份糊糊,硬塞給我和柱子……那糊糊真香啊,
熱乎乎的,柱子喝得直舔碗底……”“……隊伍要開拔了,去打鬼子。村東頭的李嬸,
偷偷把家里僅剩的半瓢小米,倒進了王班長那個磨破角的干糧袋。王班長推辭,
李嬸急得直跺腳:‘拿著!你們吃飽了,才有力氣替俺們多殺幾個東洋鬼子!
’ 我也沒啥好東西……就偷偷把娘留給我的那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廟里求的平安符,
趁他不注意,縫在他軍裝里面那個破口子的衣襟里了。針腳歪歪扭扭的,
可縫得很密實……班長,一定要平平安安啊……”字跡到這里,
被一大片早已干涸發(fā)黑的污漬覆蓋,像一塊凝固的、絕望的淚斑。
后面的幾頁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參差的毛邊,訴說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劇痛。
翻到最后一頁,只有一行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字,帶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恨意:“畜生!
挨千刀的鬼子!我翠蘭做鬼也不放過你們!”一股寒意,比屋外的冷雨更甚,
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
翠蘭……王班長……那場發(fā)生在七十多年前寒冬的屠殺……這些冰冷的名詞,
此刻因這泛黃的紙頁和娟秀的字跡,驟然變得滾燙而沉重,仿佛帶著未干的血腥氣,
直撲我的面門。屋外的雨勢毫無停歇的跡象,天色卻徹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
山風穿過殘垣斷壁的縫隙,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曠野中哀哭。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疲憊像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翠蘭日記里那些模糊而溫暖的畫面——糊糊的熱氣,王班長憨厚的笑容,
歪歪扭扭的針腳——和撕頁后那觸目驚心的恨意交織在一起,在昏沉的大腦中混沌地旋轉(zhuǎn)。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異樣的聲響,硬生生將我從半夢半醒的泥沼中拽了出來。不是雨聲,
不是風聲。是腳步聲。沉重,整齊,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冰冷質(zhì)感,
還有……馬蹄鐵敲打在堅硬地面上的聲音!噠…噠…噠…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越來越密集,像無數(shù)冰冷的鼓槌,敲打著這片死寂的土地,也敲打在我的心臟上。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蜷縮在墻角最深的陰影里,手電筒早已熄滅,只有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
那聲音……穿透了嘩嘩的雨幕,穿透了嗚咽的風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
清晰地回蕩在荒村的廢墟之間。是皮靴整齊踏在泥水里的聲音,是馬匹沉重的喘息,
是金屬盔甲和武器碰撞的細碎鏗鏘……組成了一支來自地獄深處的行軍曲。
濃得化不開的慘白色霧氣,不知何時從四面八方無聲地涌來,填滿了每一處殘垣斷壁的縫隙,
淹沒了整個柳樹溝。濕冷的霧氣壓在身上,
帶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和泥土腐敗混合的氣息——那是血,干涸了七十年,
卻依然濃烈刺鼻的血腥味!霧氣翻滾著,如同巨大的、無聲的帷幕。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慘白深處,影影綽綽的影子開始晃動。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
土黃色的軍裝,像是被泥水和血污浸泡過無數(shù)次,呈現(xiàn)出一種骯臟的、死氣沉沉的暗褐色。
三角形的戰(zhàn)斗帽下,一張張臉孔……不,那不能稱之為臉!
那是高度腐爛的肉塊勉強覆蓋在骨骼上,眼窩是空洞的黑窟窿,
里面跳動著兩點幽綠、冰冷、毫無生氣的磷火。腐爛的嘴唇咧開著,
露出焦黃的、殘缺不全的牙齒,像是在無聲地獰笑。它們沉默地行進著,
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只有皮靴踏地和金屬摩擦的冰冷聲響。隊列中間,
幾匹同樣只剩下骨架、掛著腐肉的高頭大馬馱著同樣腐爛的騎兵,
空洞的眼窩掃視著這片早已成為廢墟的土地。這不是幻覺!絕對不是!
極度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扼住了我的喉嚨,
讓我連一絲尖叫都發(fā)不出來。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冰寒刺骨。
就在這時,一只枯槁、冰冷、布滿深深褶皺的手,如同從墳墓里伸出的枯枝,
猛地從背后捂住了我的嘴!“唔——!” 我魂飛魄散,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限,
幾乎要本能地掙扎。一個嘶啞、蒼老得像是砂紙摩擦的聲音,緊貼著我的耳后響起,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和穿透濃霧的詭異力量:“別出聲!活人莫回頭!看不得!看不得!
”那聲音……像是一把銹跡斑斑的鈍刀,刮擦著我的耳膜,
帶著濃重的、無法分辨具體地域的鄉(xiāng)音,每一個字都透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焦灼?
捂著我嘴的手冰冷僵硬,力氣卻大得驚人,指甲深陷進我的臉頰皮膚,帶來清晰的刺痛。
我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球,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用余光瞥向身后。一張臉幾乎貼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一張屬于老婦人的臉,溝壑縱橫,如同被風沙侵蝕了千年的巖石。
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沾滿了泥水和草屑,緊緊貼在頭皮上。她的眼睛渾濁不堪,
眼白泛著一種病態(tài)的蠟黃,瞳孔卻縮得極小,死死盯著濃霧深處那支非人的隊伍,
里面燃燒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瘋狂的火焰——不是恐懼,
是刻骨的仇恨和一種……令人膽寒的期待!“活人莫回頭!”她再次急促地低語,
噴出的氣息帶著一股泥土和腐朽的味道,“看不得!看了……魂就被勾走嘞!
”她枯枝般的手指,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猛地抬起,
顫巍巍卻無比精準地指向屋外濃霧翻滾的某個方向——正是村口的位置?!芭?!
”她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毒的針,“快!去那里!老槐樹底下!
樹根……朝南那面,土里……有東西!能護著你!快去!莫耽擱!
”她的眼神死死釘在我臉上,渾濁的眼底深處,那瘋狂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
那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托付,一種比死亡本身更沉重的急切。濃霧中,
那支亡靈的隊伍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一個騎著腐尸馬匹、肩章上掛著腐爛穗帶的軍官模樣的東西,
猛地勒住了韁繩(如果那腐爛的皮索還能稱之為韁繩的話)。它腐爛的頭顱緩緩轉(zhuǎn)動,
空洞的眼窩里,那兩點幽綠的磷火,如同探照燈般,穿透翻滾的濃霧,掃視著這片廢墟。
它的目光,似乎……正朝著我們藏身的這半堵殘墻方向,一寸寸地移來!
老婦人捂著我嘴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
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兇戾!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低、極壓抑的嘶吼,
如同野獸護崽前的威懾。那軍官腐爛頭顱的轉(zhuǎn)動,似乎……頓了一下。兩點綠火微微閃爍,
帶著一絲非人的疑惑。時間仿佛凝固了。下一秒,老婦人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量大得出奇,
我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跌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跑——!
” 那嘶啞的吼聲陡然拔高,尖利得劃破濃霧,帶著一種撕裂靈魂般的決絕,
再不是之前的刻意壓低。這一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濃霧深處,
所有影影綽綽的土黃色身影齊刷刷地一滯。那軍官腐爛頭顱上的兩點綠火驟然暴漲,
死死鎖定了我跌倒的方向!它猛地抬起那只掛著腐肉的、只剩白骨的手臂,朝著我,
做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劈砍手勢!“嗬……” 一片非人的、如同破風箱抽動的嘶吼聲,
從整個亡靈的隊列中爆發(fā)出來!濃霧劇烈地翻涌,那些腐爛的身影,僵硬卻迅疾無比地轉(zhuǎn)向,
無數(shù)空洞的眼窩里,幽綠的磷火如同鬼燈,密密麻麻地聚焦在我身上!冰冷的殺意,
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每一根骨頭都在尖叫!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從泥水里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