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藥方驚龍顏>我是汴梁城濟世堂的小學(xué)徒,專給深閨小姐開藥方。
>相府千金總托丫鬟遞來隱疾方子,字跡娟秀卻病癥離奇。
>那日我斗膽在方子角落批注:“小姐此癥,恐是思慮傷脾,宜放寬心懷。
”>三日后相府侍衛(wèi)砸破藥鋪大門:“小姐要見你。
”>老醫(yī)師嚇得跪地:“定是學(xué)徒開錯了藥!”>我被押進相府,
卻見小姐手持藥方冷笑:>“好個狂妄學(xué)徒,竟敢說本小姐思春?”>她屏退左右,
忽然換了哀求神色:>“求你救我,只有你能解這困局……”>原來她需假孕藥方應(yīng)付選秀,
卻誤用我開的助孕方。>眼看入宮驗身期限將至,她只能押上性命賭我醫(yī)術(shù)。>“若不成,
你我皆死?!彼讣獗鶝觥#疚乙糟y針封脈造喜脈假象,成功瞞過御醫(yī)。
>次日宮中卻傳來消息:陛下昨夜暴斃。>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相府千金奉旨入道觀清修。
>離京那日,她塞給我一張藥方,背面小字:>“待還俗時,望君仍在濟世堂批注方子。
”---汴梁城的清晨,總是被藥氣喚醒的。薄霧帶著清寒,
纏繞著朱雀門外鱗次櫛比的鋪面。各色幌子在微濕的風(fēng)里輕輕擺動,
“陳記湯餅”、“劉家香飲子”、“張氏跌打”……零零總總。在這片市井煙火深處,
“濟世堂”三個沉穩(wěn)的隸書大字懸在門楣上,黑底金字,
透著一股子洗不去的藥香和年深日久的莊重。鋪門早已卸下,晨光斜斜地淌進去,
照亮了柜臺后高聳入頂?shù)臑跄舅幑瘛o數(shù)個小小的抽屜,像蜂巢的格子,
里面藏著草木蟲石的精魂,也藏著這汴梁城半城人的沉疴隱痛??諝饫飶浡鴱?fù)雜的味道。
剛切開的生曬白術(shù)帶著泥土的辛烈,炮制過的熟地黃溢出蜜糖般的甜膩,甘草的甘醇,
黃連的苦寒,還有陳皮、當(dāng)歸、薄荷……千百種氣息在這里交匯、沉淀,
最終融合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安的、屬于藥鋪的底味。
“啪嗒、啪嗒……”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在柜臺一角響起。我埋著頭,
手里的銅藥碾子在一方小小的石臼里往復(fù)滾動,將里面幾片干枯的橘絡(luò)碾成細碎的絨絲。
動作早已熟極而流,不必看,指尖的力道和碾子滾動的軌跡就能告訴我粉末的粗細。
陽光透過高大的格柵窗,在我低垂的脖頸和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學(xué)徒袍上投下細密的光斑。
袍子的袖口和下擺磨出了毛邊,蹭著烏亮的柜臺邊緣,留下些微不易察覺的痕跡。
十七歲的年紀,在這濟世堂里,還只是個剛摸到門檻的影子。鋪子里真正的定海神針,
是此刻正端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啜著早茶的周老先生。周老先生的頭發(fā)已然全白,
一絲不茍地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綰在頭頂,露出寬闊飽滿的額頭和兩道壽眉。
他穿著半舊的靛青細布長衫,漿洗得挺括。鼻梁上架著一副小小的玳??蛩а坨R,
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沉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放下白瓷茶盞,
杯底輕磕在紫檀木的茶幾上,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目光掃過鋪面,最后落在我身上,
不輕不重,卻帶著審視的分量?!皯讶?,”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
卻字字清晰,“昨日送進后院的‘熟地’切片,厚薄不均,火候過了,燥性未除盡,
入藥是要打折扣的?!蔽倚睦锟┼庖幌拢胱拥膭幼魍A送?。那批熟地確實是我切的。
周老先生的規(guī)矩近乎苛刻,藥材的炮制,差一分火候,多一絲雜質(zhì),
在他眼中都是對藥性、對病人、更是對這“濟世堂”百年招牌的褻瀆。“是,師父,
徒兒記下了。”我低聲應(yīng)道,不敢辯解,只將頭埋得更低,手指用力,
碾子下的橘絡(luò)發(fā)出更細碎的呻吟?!班??!敝芾舷壬乔焕锖叱鲆粋€音節(jié),算是揭過。
他重新端起茶盞,目光投向門外漸漸喧囂起來的街市,不再言語。那目光里,
有對這滾滾紅塵的了然,也有對鋪子里每一粒塵埃、每一縷藥氣的掌控。
這便是濟世堂的清晨,日復(fù)一日,在藥香與規(guī)矩中鋪陳開來。我,林懷仁,
是這巨大藥柜和嚴苛師父投下的一個沉默影子,負責(zé)處理那些最基礎(chǔ)、最不起眼,
也最不容出錯的活計——切藥、碾藥、分藥、謄抄方子。偶爾,在師父實在分身乏術(shù)時,
也能得到些許信任,為一些明確無疑的小癥候開些最穩(wěn)妥的方子。但更多的時候,
我像一個無聲的樞紐,連接著這濟世堂的前堂與后宅,連接著那些不便拋頭露面的深閨婦人,
和她們難以啟齒的隱疾?!昂V、篤、篤。
”一陣輕微的、帶著點遲疑的叩門聲打斷了鋪子里的寂靜。不是敲擊鋪門門板,
而是叩擊著柜臺側(cè)面的木板。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小心翼翼。我和周老先生同時抬眼望去。
一個穿著半新不舊豆青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正怯生生地站在柜臺側(cè)面的小角門旁。
那是專供女眷或不便走正門之人出入的通道。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用素色錦帕仔細包裹的小物件,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見我們看過來,她飛快地垂下眼,臉頰浮起兩團緊張的紅暈。
周老先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回手中的茶盞,仿佛眼前空無一物。
他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沫子。這便是默許的信號。我放下手中的銅藥碾子,
在粗布圍裙上擦了擦沾著橘絡(luò)細絨的手指,快步走到角門邊。柜臺后,
周老先生啜茶的聲音清晰可聞?!肮媚?。”我微微躬身,聲音放得極輕。
小丫鬟飛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像受驚的兔子。
她將手中緊握的錦帕小包遞了過來,聲音細若蚊蚋:“勞…勞煩小哥…給我家小姐…抓副藥。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乎含在喉嚨里,“照著…照著方子來?!蹦清\帕觸手微涼,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雅熏香,是深宅內(nèi)院特有的氣息。我小心地接過,入手微沉。
隔著柔軟的錦帕,能摸出里面是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箋?!肮媚锷院??!蔽业吐曊f,
拿著錦帕包轉(zhuǎn)身回到柜臺內(nèi),避開周老先生的方向。小心地解開系著的絲帶,掀開素錦。
里面果然是一張薛濤箋,紙質(zhì)細膩,帶著淡淡的桃花水印。箋上的字跡清麗娟秀,
筆畫舒展而內(nèi)斂,一看便知是受過極好教養(yǎng)的女子所書。然而,
目光掃過那幾行簪花小楷寫就的病癥描述,我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耙姑虏粚?,
常為異夢所擾,夢中景物顛倒錯亂,心悸汗出,醒后神思恍惚,四肢倦怠無力。不思飲食,
尤厭油膩葷腥,偶見晨起泛惡。月信…月信已遲半月余未至……”字字清晰,組合在一起,
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
夜夢顛倒、心悸神疲、厭食泛惡、經(jīng)期延遲……這些癥狀單獨看,
或可歸為勞神、或為脾胃不和、或為肝氣郁結(jié)。但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在一個年輕女子身上,
尤其最后那“遲半月余未至”幾字,更是帶著一絲令人心驚的暗示。我下意識地抬眼,
飛快地瞥了一眼周老先生的方向。他依舊閉目養(yǎng)神,似乎對這邊的事毫無興趣。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薛濤箋的邊緣,那細膩的觸感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這方子,
不是第一次見了。每隔一段時日,這位相府千金——盡管丫鬟從未明言,
但那獨特的熏香、頂級的薛濤箋、以及這諱莫如深的病癥描述,
早已不言自明——總會通過這個怯生生的小丫鬟,送來一張類似的方子。
病癥每次都有些微不同,或偏頭痛,或脅下脹滿,或莫名低熱,
但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離奇勁兒,總?cè)缬半S形。周老先生只看過一次,
當(dāng)時只淡淡掃了一眼,便將箋紙推還給我,只吐了兩個字:“照抓?!痹贌o他言。是了,
深閨小姐,金枝玉葉,有些隱秘,是連坐堂名醫(yī)也不便深究的。照方抓藥,
便是最大的穩(wěn)妥和尊重。我將薛濤箋小心地攤在柜臺上,拿起一支小狼毫,蘸了墨,
開始謄抄藥名和分量。
錢(炒)、茯神三錢、遠志一錢半、陳皮二錢、砂仁一錢(后下)……這方子開得四平八穩(wěn),
以養(yǎng)血安神為主,兼顧些許健脾開胃之意,
是應(yīng)對“神思恍惚”、“夜寐不寧”、“不思飲食”這些癥狀的常規(guī)路子。分量也中規(guī)中矩,
挑不出錯。然而,看著那娟秀的字跡,
描述的那些混亂顛倒的夢境、那莫名的厭棄與倦怠、那遲滯的月信……一股難以抑制的念頭,
像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在我心底某個角落悄然涌動。這哪里是尋常的勞神傷脾?
分明是心緒如麻,百結(jié)千纏,郁結(jié)難舒!是那重重深宅、森嚴禮法下,
一顆被困頓、被壓抑、被無形枷鎖勒得快要窒息的心!那些離奇的癥狀,
不過是心火煎熬臟腑、神魂無所歸依的外顯罷了!墨汁在筆尖凝聚,飽滿欲滴。我握著筆,
目光緊緊鎖在那箋紙右下角的一小塊空白處。那里,像一個無聲的邀請,一個隱秘的缺口。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指尖。師父閉目養(yǎng)神的側(cè)影就在不遠處,
像一座沉默的山,提醒著我逾矩的風(fēng)險。但另一種更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沖動,
如同破土的芽,頂開了理智的硬殼。我屏住呼吸,手腕懸空,筆尖終于落下。
狼毫在那小小的空白處,飛快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
劃下幾行細如蚊足、卻力透紙背的小字:“觀小姐脈案,諸癥紛紜,然細究其源,
似非外感六淫,亦非內(nèi)傷飲食。夜夢顛倒,神思不屬,厭食倦怠,經(jīng)水衍期……此等情狀,
恐非藥石可獨力回天。竊以為,根結(jié)或在‘思慮傷脾’四字。心氣郁結(jié),肝木失疏,
則脾土受克,生化無權(quán),諸癥乃生。欲解此困,藥餌為輔,**寬懷舒意為本**。
宜尋些怡情遣興之事,或觀花,或習(xí)字,或聽絲竹清音,舒展心志,調(diào)達氣機,則藥效方顯,
沉疴可望漸消?!弊詈笠粋€“消”字寫完,筆尖猛地提起,一滴飽滿的墨汁終究沒能控制住,
輕輕滴落在“寬懷舒意”的“意”字旁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墨漬,
像一顆驟然落下的、懊悔的心。我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將筆擱回筆山。指尖冰涼,
掌心卻全是粘膩的冷汗。完了。我做了什么?我竟敢在一個相府千金的藥方上妄加批注,
還直指其“思慮傷脾”?這四個字,在這等深閨之中,幾乎等同于“思春”的隱晦指責(zé)!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位從未謀面的千金小姐看到這行小字時,會是何等的羞憤與震怒!
周老先生若知曉,怕是要當(dāng)場將我逐出師門!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手忙腳亂地抓起那張薛濤箋,想用衣袖擦掉那幾行該死的字跡。然而墨跡已干,
只蹭下一點淡淡的灰痕,字跡反而更加刺眼。那團墨漬更是醒目得如同恥辱的烙印?!皯讶剩?/p>
”周老先生略帶疑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像一道驚雷炸響。我猛地一顫,
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薛濤箋被我下意識地攥緊,藏在了身后,
仿佛這樣就能掩蓋那不可饒恕的罪過。“磨蹭什么?”周老先生的目光透過水晶鏡片掃過來,
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方子抓好了就趕緊給人家姑娘,莫要誤事。”“是…是,師父。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我不敢再看師父,
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挪回角門邊。那小丫鬟依舊垂首等在那里,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我將包好的藥包和那張帶著我“批注”的薛濤箋,一同塞進她手里,動作粗魯?shù)媒跏B(tài)。
“拿…拿好?!蔽业吐暣叽?,只想她立刻消失。小丫鬟似乎被我的慌亂嚇到了,
飛快地接過東西,連頭都沒敢抬,像受驚的小鹿般,轉(zhuǎn)身就鉆進了門外熙攘的人流中,
瞬間消失不見。我靠在冰冷的柜臺邊,大口喘著氣,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粗布學(xué)徒袍。
陽光依舊明亮地灑在鋪子里,藥柜散發(fā)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周老先生啜茶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然而,一種冰冷刺骨的、滅頂?shù)念A(yù)感,如同深冬的寒潮,
已悄然漫過我的四肢百骸。濟世堂的日子,在一種提心吊膽的凝滯中,緩慢滑過了三日。
這三日,如同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次門外的腳步聲、每一次不同尋常的叩門聲,
都讓我心驚肉跳,仿佛隨時會墜入萬劫不復(fù)的冰窟。我變得異常沉默,
埋頭于那些切藥、碾藥、分藥的枯燥活計中,不敢看周老先生的眼睛,
仿佛他那雙能洞悉藥性的眸子,早已看穿了我那日鬼迷心竅的愚蠢行徑。那幾行小字,
像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我的良知。周老先生似乎并未察覺我的異樣,依舊每日晨起坐堂,
偶爾為幾個熟識的老主顧把脈開方,大部分時間只是閉目養(yǎng)神,或是翻看那些泛黃的醫(yī)書。
鋪子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平靜得令人窒息,像是在醞釀一場未知的風(fēng)暴。
第四日的清晨,比往日來得更陰郁些。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汴梁城頭,
連帶著朱雀門外的街市也顯得沉悶了許多。藥鋪剛卸下門板不久,街上的行人還不多。
“哐當(dāng)——!”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平地驚雷,毫無征兆地在濟世堂門口炸開!
那扇厚重的、合抱粗的榆木鋪門,竟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硬生生撞碎!
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迸射進鋪子,打在藥柜上、柜臺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幾塊尖銳的碎片甚至擦著我的臉頰飛過,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
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鋪面都仿佛震動了一下。柜臺上的銅藥碾子被震得跳了起來,滾落在地,
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我正低頭分揀著簸箕里的金銀花,
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駭?shù)没觑w魄散,手里的簸箕脫手飛出,黃白的花瓣撒了一地。
周老先生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他那張總是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顯露出驚駭之色。
他一手扶住旁邊的藥柜穩(wěn)住身形,一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
玳瑁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煙塵彌漫中,四個身著玄色勁裝、腰挎長刀的彪形大漢,
如同鐵塔般堵在了破碎的門口。他們面無表情,眼神冰冷銳利,
帶著一股久經(jīng)沙場的煞氣和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勢。為首一人,身形尤其魁梧,面皮黝黑,
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角斜貫至下頜,更添幾分兇悍。他鷹隼般的目光在鋪子里冷冷一掃,
最后定格在驚魂未定的周老先生和我身上?!澳膫€是濟世堂的學(xué)徒?
”刀疤臉的聲音粗糲沙啞,如同砂石摩擦,不帶絲毫感情。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審視和壓迫。鋪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門外被驚動的人聲隱隱傳來,帶著驚疑和恐懼。
“官…官爺…”周老先生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他努力想挺直佝僂的背脊,
但巨大的恐懼顯然已攫住了這位老人。他上前一步,將半個身子擋在我前面,
對著那刀疤臉深深作揖,幾乎要彎到地上,“不知…不知小徒何處開罪了貴人?
若…若是開錯了藥方,老朽…老朽愿一力承擔(dān)!求官爺明鑒,萬…萬勿為難一個孩子!
”他的聲音蒼老而惶急,充滿了絕望的懇求。那花白的頭發(fā)在昏暗中微微顫動,
每一根都寫滿了恐懼?!伴_錯了藥?”刀疤臉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的笑話。他向前一步,沉重的軍靴踩在滿地的木屑和藥材上,
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那雙冰冷的眼睛越過周老先生的肩頭,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
直直地刺向我?!皫ё撸 彼偷匾粨]手,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他身后兩個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立刻應(yīng)聲上前,動作快如閃電。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只覺雙臂被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
整個人如同小雞般被硬生生從柜臺后拖拽而出!粗糙的地板磨破了膝蓋,
撒在地上的金銀花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皯讶?!”周老先生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驚呼,
想要撲過來阻攔,卻被另一個侍衛(wèi)輕易地格開,踉蹌著撞在身后的藥柜上,
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幾個藥抽屜被震得彈開,各種藥材傾瀉而出。“師父!
”我掙扎著回頭,只看到師父那張煞白如紙、寫滿了絕望和痛苦的臉,
還有他那雙渾濁老眼中瞬間涌出的淚水。那眼神,像一把鈍刀,狠狠剜著我的心?!肮贍?!
開錯方子的是老朽!是老朽管教無方!要抓抓我!放過這孩子!”周老先生聲嘶力竭地喊著,
徒勞地想去抓那侍衛(wèi)的胳膊,卻被再次粗暴地推開?!榜耄 钡栋棠樏碱^一皺,
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耐。再沒有任何解釋。我被兩個侍衛(wèi)牢牢架住,雙腳幾乎離地,
拖拽著出了破碎的鋪門。門外早已圍滿了驚懼交加、指指點點的街坊鄰居,
但一接觸到侍衛(wèi)們冰冷的目光,都紛紛畏懼地后退,讓開一條路。
刺骨的寒風(fēng)夾雜著木屑的粉塵撲面而來,灌進我的口鼻。身后,是濟世堂那破敗的門洞,
是師父絕望的呼喊,是滿地狼藉的藥香。前方,是深不可測、殺機四伏的相府。
我像一截被投入激流的朽木,身不由己地被卷向未知的黑暗深淵??謶秩缤涞某彼?,
瞬間淹沒了頭頂,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相府的氣派,遠非市井想象所能企及。
我被粗暴地推搡著,穿過一重又一重森嚴的門禁。每一道門都高聳厚重,漆色沉暗,
銅釘如星,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守衛(wèi)的甲士如同石雕,目光銳利如刀,
掃過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學(xué)徒袍時,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審視。
腳下的青石板路光潔如鏡,倒映著高墻深院投下的巨大陰影?;乩惹塾纳睿?/p>
朱漆的廊柱仿佛看不到盡頭,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名貴木料的沉郁、冷冽的熏香,
以及一種無形的、屬于權(quán)力巔峰的冰冷味道。這味道,比濟世堂里最苦的黃蓮還要刺鼻。
押解我的侍衛(wèi)沉默如鐵,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里回蕩,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
恐懼已將我徹底凍僵,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師父那張絕望的老臉和濟世堂破碎的門板在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幾行該死的批注,終究招來了殺身之禍。只是連累了師父……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另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這是一處極為寬敞的庭院,奇石疊嶂,
古木參天。引來的活水在假山間淙淙流淌,幾尾名貴的錦鯉在清澈的池水中悠然擺尾。然而,
這精致的景致非但不能讓人放松,反而更添幾分肅殺。庭院盡頭,
是一座飛檐斗拱、氣象森嚴的花廳?;◤d前,
侍立著幾個同樣身著素色宮裝、垂首屏息的侍女,連呼吸都輕不可聞。
我被推搡到花廳門前的石階下。押解我的侍衛(wèi)停下腳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
對著緊閉的花廳門扉躬身,聲音平淡無波地稟報:“小姐,人帶到了?!倍虝旱乃兰拧?/p>
仿佛連風(fēng)聲都停滯了?!爸ㄑ健背林氐牡窕鹃T從里面被緩緩拉開。
一個身著淡紫色宮裝、面容嚴肅的中年嬤嬤站在門內(nèi),目光如電,在我身上冷冷一掃,
隨即側(cè)身讓開。一股更加濃郁的、清冷而高雅的熏香氣息撲面而來。
我被身后的侍衛(wèi)猛地向前一推,一個趔趄,幾乎是跌撞著進了花廳。門在身后沉重地合上,
隔絕了外面庭院的光線和聲音?;◤d內(nèi)光線略顯幽暗,陳設(shè)極盡奢華卻又不失雅致,
紫檀木的家具泛著幽光,博古架上陳列著價值連城的瓷器玉器。空氣中那清冷的熏香,
絲絲縷縷,沁入肺腑,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生寒的涼意。我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
被花廳深處主位上的人影攫住。一個少女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錦墊的寬大紫檀木椅中。
她穿著一身天水碧的云錦宮裝,裙裾如流水般鋪瀉在椅前。
烏黑如墨的秀發(fā)梳著時下最精巧的飛仙髻,簪著幾支點翠銜珠的步搖,珠光流轉(zhuǎn),
映襯著她欺霜賽雪的肌膚。她的面容是極美的,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瓊鼻櫻唇,
每一處線條都精致得如同名家工筆細描。然而,此刻這張絕美的臉上,
卻籠罩著一層寒冰般的煞氣。那雙秋水般的眼眸,正冷冷地、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慍怒,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在俯視一只卑微的螻蟻。
在她白皙纖長、保養(yǎng)得宜的指尖,正拈著一張折疊整齊的薛濤箋。正是我三日前,
鬼使神差批注過的那一張!花廳里靜得可怕,落針可聞。只有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少女——相府的千金小姐,蘇清芷,終于動了。
她拈著那張薛濤箋的玉手,緩緩抬起,將那帶著我墨漬和批注的紙角,正對著我。紅唇輕啟,
聲音如同玉磬相擊,清脆悅耳,卻字字帶著冰碴,
清晰地砸在花廳的每一個角落:“好個狂妄大膽的學(xué)徒!”她微微前傾了身體,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緊緊鎖住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諷刺的弧度:“竟敢在本小姐的藥方上,
妄加批注?還說什么……”她刻意停頓了一下,每一個音節(jié)都咬得極重,
帶著一種凌遲般的羞辱,“‘思慮傷脾’,‘寬懷舒意為本’?”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刺在我臉上:“林懷仁,你好大的膽子!你這言下之意,
莫非是說本小姐……思、春、成、疾?!”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耳畔。
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巨大的羞恥和恐懼讓我渾身劇震,膝蓋一軟,
“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狠狠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小…小姐恕罪!小人…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糊涂!口不擇言!求小姐開恩!饒…饒了小人!
饒了濟世堂!”我語無倫次地求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將我死死壓在地面,幾乎無法呼吸。完了,果然是因為這個!
那該死的批注!她果然看到了!這滔天大禍,避無可避!我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塊光潔的金磚地面,映出花廳上方模糊而華麗的藻井。死寂重新籠罩下來,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臟瘋狂擂動的聲音。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我甚至能想象出下一刻,她只需輕輕揮一揮手,侍衛(wèi)就會沖進來,將我拖出去,
或是當(dāng)場杖斃,或是投入暗無天日的大牢……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幾個呼吸,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一個清冷的聲音,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異樣的緊繃,再次響起,卻不再是方才的盛氣凌人:“都退下。
”我一怔?!笆??!笔塘⒃谝慌缘闹心陭邒吆蛶讉€侍女,齊聲應(yīng)道,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她們?nèi)缤?xùn)練有素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花廳,厚重的門扉再次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
花廳里,只剩下我和她。一種更詭異、更令人不安的死寂彌漫開來。我依舊匍匐在地,
一動不敢動,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腳步聲。很輕,
由遠及近。那雙精致的、綴著明珠的繡鞋,停在了我眼前咫尺之處。鞋尖上,
用金線繡著纏枝蓮的圖案,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冷光。然后,
我聽到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她似乎…蹲了下來?
一股更加清晰的、帶著清冷梅香的馥郁氣息鉆入我的鼻腔。一只冰涼的手,帶著微微的顫抖,
毫無預(yù)兆地、輕輕地搭在了我因恐懼而繃緊的肩頭。那冰涼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讓我猛地一哆嗦!“林懷仁…”她的聲音再次響起,近在咫尺,卻完全變了調(diào)子!
不再是方才的冰冷、憤怒、高高在上,而是變成了一種低啞的、帶著無盡惶恐和絕望的哀求!
那聲音里的脆弱,與她之前判若兩人!
“抬起頭來…看著我…”這巨大的反差讓我腦中一片混亂。巨大的困惑甚至?xí)簳r壓過了恐懼。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依舊是那雙秋水般的眸子,依舊美麗。然而此刻,里面所有的冰冷、憤怒、高傲,
都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無助、絕望!那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眼瞼下方有著明顯的青黑,仿佛多日未曾安眠。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她蹲在我面前,那雙曾睥睨眾生的眼眸里,
此刻只剩下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孤注一擲的瘋狂希冀!她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直抵靈魂深處。那只搭在我肩頭的手,冰冷刺骨,
指尖的顫抖清晰地傳遞到我身上?!奥犞彼穆曇魤旱脴O低,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嘶啞,“我沒時間跟你計較那些混賬話!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我!
只有你!聽明白了嗎?!”她另一只手中,依舊緊緊攥著那張薛濤箋,
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符?!熬取饶悖?/p>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我。
我一個卑微的藥鋪學(xué)徒,自身難保,如何能救這相府千金?
蘇清芷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色,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才將那足以將她徹底毀滅的秘密,從齒縫間擠了出來:“我…我需要的是假孕的方子!
應(yīng)付宮中選秀!懂嗎?!”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羞恥和恐懼而扭曲,
“可我那蠢笨的丫鬟…拿錯了!
她把你開的…你開的那張助孕安神的方子…當(dāng)成假孕藥給我用了!”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我瞬間明白了!明白了那些離奇癥狀的根源!
明白了她月信遲滯的原因!明白了她此刻為何如此恐懼絕望!假孕藥!選秀!
她竟然想用假孕來逃避宮廷選秀!這是欺君!是滅門的大罪!而她…她竟然誤用了我的藥!
那方子雖以安神為主,但其中熟地、當(dāng)歸、川芎、白芍…本就是養(yǎng)血調(diào)經(jīng)之品,
于久郁傷血、氣血虧虛之體確有助益!她連續(xù)服用,月信遲滯…那豈非弄假成真?!
“那藥…那藥…”我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和她一樣慘白?!巴砹耍?/p>
”蘇清芷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地打斷我,“已經(jīng)晚了!脈象…已經(jīng)有了滑象!
入宮驗身的期限…就在明日!”她猛地抓住我胸前的衣襟,
冰冷的指尖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劇烈顫抖起來,
美麗的五官扭曲著,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沿著蒼白的面頰滾落:“御醫(yī)!
明日宮里的嬤嬤會帶御醫(yī)來驗身!
一旦被查出來…一旦查出來是假的…或者…或者是真的…”她說不下去了,
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篩糠般抖動,“相府上下…還有你!濟世堂!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
都得死無葬身之地!你明白嗎?!”她死死地盯著我,
眼中是瀕死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現(xiàn)在,只有你!只有你的醫(yī)術(shù)…或許…或許能造出假象!
瞞過御醫(yī)!告訴我!你能!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她搖晃著我的身體,
聲音嘶啞而凄厲:“幫我!林懷仁!求你!幫我過了這一關(guān)!若不成…”她慘笑一聲,
淚水混著絕望簌簌而下,“你,我,還有所有牽連的人…大家一起死!
”那冰涼的淚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卻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我的靈魂。
花廳里死寂得如同墳?zāi)?。蘇清芷那絕望的、帶著哭腔的嘶喊,如同冰冷的毒蛇,
纏繞著我的脖頸,越收越緊。欺君!滅門!這些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相府千金竟敢用假孕欺瞞皇家選秀,還陰差陽錯用錯了藥……這潑天的禍?zhǔn)拢?/p>
竟真的落到了我頭上!濟世堂的破門,師父絕望的老淚……原來僅僅是個開始!
“我…我…”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音節(jié)。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讓我渾身冰冷,如同墜入萬丈冰窟。
冷汗順著額角、鬢角、脊背瘋狂地涌出,瞬間浸透了里衣,粘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罢f??!
”蘇清芷猛地搖晃著我的肩膀,指甲隔著粗布衣料深深掐入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她眼中的淚水洶涌不止,但那目光里的瘋狂和決絕卻更加駭人,“你沒有退路!我也沒有!
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快說!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我窒息。
那張近在咫尺的、梨花帶雨卻扭曲著恐懼的臉,清晰地提醒著我:這不是噩夢,
這是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鍘刀!辦法……辦法……我的大腦在極度的驚駭中瘋狂運轉(zhuǎn),
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魚。濟世堂里堆積如山的醫(yī)書,周老先生偶爾提及的奇聞異術(shù),
那些關(guān)于脈象、關(guān)于氣血運行的零碎知識……在死亡的巨大壓力下,
碎片般的信息被強行拼湊、擠壓、篩選!“脈…脈象!”我猛地抓住一絲飄忽的靈光,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變了調(diào),“滑脈!喜脈之象,在于氣血充盈,
流利如珠!若能…若能暫時激蕩氣血,強行催動,于特定穴位施針,
或可…或可在寸口處營造出短暫的、類似滑脈的假象!但…但此法極險!
需對氣血運行、經(jīng)絡(luò)穴位把握毫厘不差!稍有偏差,輕則氣血逆亂昏厥,
重則…重則傷及心脈!”我急促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懸崖邊行走。
這是我從一本極其冷僻、近乎禁毀的《奇脈針砭》手札殘頁上偶然看到的邪門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