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臨的蜜月旅行遭遇海難。他把我推上救生艇時，海水已經(jīng)漫過他的胸口：“晚晚，
別怕，閉上眼睛。”五年后我在閣樓發(fā)現(xiàn)他留下的防水相機。
視頻里他舉著撿到的貝殼笑：“給晚晚的紀念品，她最喜歡這種藍色。”按下快門的瞬間，
巨浪吞沒了他的身影。記憶如潮水般涌回——原來我從未真正失去他。我只是，忘了。
---陽光，在閣樓的老虎窗上切割出斜斜的金色方塊。光柱里，無數(shù)塵埃在無聲地狂舞，
仿佛一場永不停歇的微型暴風雪?？諝饫锔又惸甑臍馕叮?/p>
是干燥的木頭、舊書頁、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時間本身沉淀下來的微塵氣息。我，蘇晚，
已經(jīng)在這棟父母家的小樓里住了五年。日子像門前那條平靜的小河，緩慢，安穩(wěn)，沒有波瀾。
他們說，這樣對我最好。腳邊堆著幾個蒙塵的硬紙箱，是我今天要整理的“舊物”。
母親溫和的聲音似乎還留在樓梯口：“晚晚，不著急，慢慢來，累了就歇著。”她總是這樣，
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輕柔，像對待一件極易破碎的瓷器。我知道原因，
那個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的“意外”，那個讓我丟失了五年記憶的巨大空白。
這空白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房間，我被安置在里面，外面的人隔著毛玻璃張望，不敢驚擾。
指尖拂過一個箱蓋，灰塵簌簌落下。里面是一些舊衣物，柔軟的棉布觸感依舊熟悉，
卻引不起任何具體的聯(lián)想。再一個箱子，是幾本褪色的相冊，翻開，照片上的人或笑或鬧，
面孔清晰，可名字和故事卻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那個笑得最燦爛、眼神亮得驚人的年輕男人，頻頻出現(xiàn)在照片里，
手臂總是親昵地搭在我肩上。他是誰？家人只含糊地說：“哦，一個…過去的朋友。
” 朋友？心底某個角落似乎有個極微弱的聲音在反駁，像被厚厚棉絮捂住的呼喊，
聽不真切。倦意悄然襲來。我挪了挪有些發(fā)麻的腿，
膝蓋無意間撞到了角落里一個被舊絨布半掩著的堅硬物件。那是一個相機包。深藍色，
尼龍材質(zhì)，邊角有磨損的痕跡，拉鏈頭也氧化發(fā)暗了。它沉默地蜷縮在雜物堆里，
像一個被遺忘的秘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引力讓我伸出手，拂開絨布，解開了拉鏈。
里面是一臺相機。銀灰色的金屬機身，線條簡潔硬朗，帶著專業(yè)器材特有的冷峻感。
一塊小小的防水標識貼紙貼在側面一角，邊緣已經(jīng)有些卷翹發(fā)白。它沉甸甸的，
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我認得這個牌子，是江臨的。記憶深處那個模糊的名字，
終于和實物聯(lián)系了起來——江臨，那個照片里總是站在我身邊的、笑容明亮的“朋友”。
這臺相機，是他最心愛的伙伴，幾乎從不離身。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機身，
落到一個微微凸起的按鈕上。輕輕一按。嗡……一聲極其輕微的電子啟動音，
打破了閣樓里凝滯的寂靜。屏幕竟然亮了！幽藍的光映亮了我有些錯愕的臉。屏幕角落，
一個幾乎耗盡的電池圖標在頑強地閃爍。五年了……它居然還有殘存的電量？這微弱的電量，
像黑暗中一根即將燃盡的火柴，卻固執(zhí)地不肯熄滅。屏幕上顯示的是最后的拍攝模式。
存儲卡的圖標旁邊，數(shù)字清晰地標注著文件數(shù)量：37。
光標停在編號“37”的視頻縮略圖上，那是一片模糊的藍色，像是天空，又像是……海水。
心臟毫無預兆地劇烈一跳，撞得胸腔隱隱作痛。指尖懸在那個播放鍵上，微微顫抖。
那模糊的藍色像深海的入口，散發(fā)著無聲的、令人心悸的引力。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按了下去。屏幕亮起。首先占據(jù)整個視野的，是鋪天蓋地的藍。
澄澈，透明，帶著陽光穿透海水的粼粼波光。鏡頭微微晃動，能聽到海水輕柔拍打的嘩嘩聲，
還有……一個男人低沉而愉悅的笑聲。鏡頭緩緩下移，對準了一張臉。江臨。
海風把他額前略長的黑發(fā)吹得凌亂，有幾縷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角。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像盛滿了此刻南太平洋最璀璨的陽光，笑意從眼底漾開，一直蔓延到微微上揚的嘴角。
那笑容如此純粹、坦蕩，帶著一種少年般的飛揚神采，毫無陰霾?！翱矗⊥硗?！
”他的聲音透過小小的揚聲器傳來，有些微的失真，卻無比鮮活，帶著海風般的清爽氣息。
他舉起手，掌心托著一個東西。鏡頭聚焦過去，那是一個小小的貝殼，形狀并不特別，
但顏色卻美得驚心動魄——一種深邃、溫潤、仿佛蘊藏著整個海洋秘密的孔雀藍。
陽光落在貝殼表面，折射出細碎如星辰的光點?！拔覞撓氯ゾ鸵谎劭吹剿?！埋在沙子里，
跟會發(fā)光似的！”他的語調(diào)上揚，充滿了發(fā)現(xiàn)寶藏般的得意和迫不及待的分享欲，
“就知道你會喜歡！給晚晚的紀念品！她最喜歡這種藍色！”他對著鏡頭，
像對著我本人獻寶一樣，笑容更大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那眼神里的光，
亮得幾乎能灼傷人。他把那枚小小的、藍得醉人的貝殼，對著鏡頭晃了晃，
仿佛要穿透屏幕遞到我的眼前。就在這一刻，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
似乎想把貝殼更清晰地展示給我看。他微微側身，鏡頭也隨之移動了一下。
就在他側身、貝殼離開畫面中心的那個短暫瞬間，鏡頭邊緣，
那片原本只有海水和天空的純凈背景里，
毫無征兆地、突兀地闖入了一道巨大的、扭曲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深色陰影！
那陰影移動的速度快得詭異，像一頭從深海里驟然撲出的巨獸脊背，帶著壓倒一切的力量感，
瞬間占據(jù)了畫面的側后方！江臨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收攏。
他舉著貝殼的手還停在半空，那帶著炫耀和愛意的眼神還凝固在看向鏡頭的方向。然而，
就在那零點零一秒的間隙里，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那道恐怖的陰影。
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反應。他臉上的笑意像被無形的巨錘瞬間砸得粉碎！
陽光般明亮的眼神在剎那間被一種無法形容的驚駭和恐懼完全吞噬！瞳孔猛地收縮到極致，
仿佛要將那逼近的死亡烙印進去。他的嘴唇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成型的音節(jié)，
只留下一個因極度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弧度，像一幅被突然定格的恐怖油畫。
時間在這一幀被無限拉長、凝固。
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從天堂到地獄的墜落——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屏幕上，
也狠狠烙進我的眼底。轟——?。?！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巨響，
透過小小的揚聲器炸開！那不是單純的浪濤聲，
而是某種巨大、沉重、充滿蠻力的物體以排山倒海之勢撞碎海面的恐怖轟鳴！
像是天地本身在咆哮！畫面劇烈地、瘋狂地抖動、旋轉(zhuǎn)！天與海瞬間失去了界限，
破碎成混亂的光斑和色塊！
只能看到大片大片渾濁的、泛著白沫的、充滿窒息感的灰綠色海水，鋪天蓋地地吞噬而來！
那只握著相機的手——江臨的手——在畫面邊緣一閃而過，指節(jié)因用力而繃得慘白，
青筋暴起，正徒勞地試圖抓緊什么?！巴硗怼 币宦曀盒牧逊蔚暮艉?，
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水聲轟鳴，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我的耳膜！
那聲音里蘊含的恐懼、絕望，以及一種超越一切的、不顧一切的驚惶，
足以讓任何聽到的人靈魂戰(zhàn)栗！他在叫我！在滅頂之災降臨的瞬間，他本能喊出的，
是我的名字！緊接著，是更恐怖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撕裂的聲音！
仿佛巨獸在咀嚼鋼鐵！
聲、木頭斷裂的噼啪聲、模糊而遙遠的、不知來自何方的驚恐尖叫……所有聲音混合在一起，
形成了一曲來自深淵的死亡交響！畫面徹底被翻滾的、渾濁的灰綠色海水淹沒。
氣泡咕嚕嚕地上升。在一片混沌的水色中，在鏡頭徹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
一道模糊的、屬于江臨的身影，在翻滾的水流和漂浮的雜物碎片中，極其短暫地閃現(xiàn)了一下。
他正拼盡全力，朝著鏡頭的方向——也就是我當時所在的位置——伸出手臂！那只手，
五指箕張，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向前伸著，仿佛要穿透冰冷的海水和絕望的距離，
抓住什么……抓住我！然后，屏幕猛地一暗。徹底的、死寂的黑暗。
像一塊沉重的、冰冷的鉛塊，砸在屏幕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嘀——”一聲短促、微弱、代表著電量徹底耗盡的電子提示音響起。屏幕徹底熄滅，
變成一面冰冷的、映照出我自己慘白失魂面孔的黑色鏡子。閣樓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一下，又一下，撕扯著凝滯的空氣。
額角的冷汗瞬間涌出，沿著太陽穴滑下，帶來冰涼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