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安置點糧盡棚危。
江楓緊急調(diào)撥鎮(zhèn)儲備庫物資,卻撞上管理員躲閃的眼神和一本糊涂賬。
當“優(yōu)質(zhì)大米”的麻袋被強行撕開,發(fā)霉的陳糧混著沙土瀑布般瀉下。
現(xiàn)場死寂中,江楓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多管閑事會死人……”
黃河沉雷在天邊滾過,震得鎮(zhèn)辦公室的窗玻璃嗡嗡呻吟。鉛灰色的雨幕重重砸落,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的水簾和被狂風(fēng)撕扯得東倒西歪的樹影。那已經(jīng)不是雨,是天上撕開的口子在拼命傾倒渾濁的洪水。安置點那邊告急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像催命符,值班干部小張的聲音透過聽筒,被電流和風(fēng)雨扯得變了調(diào),尖利得扎人:“江鎮(zhèn)長!安置點頂不住了!棚子漏成了篩子,塑料布根本壓不住,糧食……糧食只夠今天一頓稀的了!哭的、吵的、罵的……快炸鍋了!”
江楓猛地拍下話筒,木質(zhì)桌面發(fā)出一聲悶響。冰冷的雨水正順著辦公室破舊的窗縫滲進來,在他腳邊蜿蜒成一道歪扭的濕痕。他抓起桌上那把沉重的大黑傘,傘骨冰涼刺肉。
“走!”他對著剛撞進門、渾身濕透還在淌水的吳明低吼,聲音壓過雷聲,“去儲備庫!糧!防水布!立刻調(diào)!”
出門的瞬間,狂暴的風(fēng)裹著暴雨兜頭砸來,大黑傘“呼啦”一下被掀翻過去,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江楓的領(lǐng)口、袖口,激得他一個哆嗦。吳明緊跟在后,兩人幾乎是頂著風(fēng)墻在挪動,每一步都像踩在滑膩的泥濘深淵邊緣,冰冷渾濁的泥漿肆意沒過腳踝,又冷又沉。風(fēng)雨搖撼著整個黑水鎮(zhèn),仿佛要把這小小的權(quán)力廟宇連根拔起,拋進無邊的洪水里。
鎮(zhèn)儲備庫孤零零地蹲在鎮(zhèn)西頭,水泥墻面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慘淡的青灰,像個沉默又陰冷的怪物。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陳年谷物、灰塵和隱隱霉腐的、倉庫特有的沉悶氣味猛地撲了出來,嗆得人喉嚨發(fā)癢。管理員老趙像只受驚的老鼠,猛地從一張歪斜的木桌后彈了起來。桌上的搪瓷缸子被打翻,褐色的茶水流了一桌,又滴滴答答地濺到他那條看不出原色的灰褲子上。
“江……江鎮(zhèn)長!吳主任!”老趙的聲音抖得厲害,臉上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慌亂地用手去抹桌上橫流的茶水,卻弄得滿手臟污,“這……這大雨天的,您二位咋親自來了?有啥吩咐電話里說一聲就成……”
江楓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頭發(fā)茬往下淌,冷冰冰地滑過額頭和臉頰。他根本懶得回應(yīng)老趙那套虛頭巴腦的客套,一把抹去遮住眼簾的雨水,聲音像浸透了雨水一樣沉:“少廢話!安置點斷糧了,棚子壓不住雨!立刻開倉!調(diào)大米、防水布!賬本拿來!”
“賬……賬本……”老趙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眼神像沒頭的蒼蠅,在江楓冷硬如鐵的臉上、吳明審視的目光里慌亂地撞來撞去。他抖著手在旁邊一個落了厚厚一層灰的木柜里摸索,翻了好一陣,才拽出一個封面油膩膩、邊緣卷得像油炸過的本子,顫巍巍地遞過來。
吳明一個箭步上前接了過去。翻開,一股劣質(zhì)墨水混合著灰塵的味道散開。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地方暈染開一片污濁的藍黑,像是被汗水或別的什么液體浸泡過。登記的數(shù)字更是混亂不堪,大米入庫時間模糊,數(shù)量欄里涂改的痕跡比比皆是,有的地方干脆就是一團難以辨認的墨疙瘩。吳明越翻眉頭擰得越緊,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老趙臉上:“老趙!這賬怎么回事?王強副鎮(zhèn)長分管期間,就是這么管理的?‘優(yōu)質(zhì)大米’入庫日期是上周三?數(shù)量五萬斤?”
“啊……是……是上周三……五……五萬斤……”老趙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終于匯成一股,順著油膩的鬢角流下來,“王副鎮(zhèn)長……他……他親自驗收過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成了蚊子哼哼。
“驗收?”江楓冷笑一聲,寒意刺骨,“我看是鬼畫符!”他不再看那糊涂賬本,也懶得再看老趙那張灰敗篩糠的臉,目光掃過陰森森的巨大倉房,一排排粗麻袋碼得老高,一直堆到幽暗的屋頂。“鑰匙!”他向老趙伸出手,掌心向上,不容置疑。
老趙哆嗦得更厲害了,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銅鑰匙隨著他的顫抖嘩啦啦作響,像一串催命符?!敖?zhèn)長……這……這得有王副鎮(zhèn)長的手續(xù)……不合規(guī)矩啊……”他還在做最后的掙扎,身子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規(guī)矩?”江楓眼神陡然一厲,壓抑的怒火終于沖破冰冷的表象,“安置點幾百口人要餓肚子!棚子要塌了!你跟我講規(guī)矩?!”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幾乎要將老趙那佝僂的身子碾碎,“人命關(guān)天的時候,倉庫里的糧食壓著不動,這是什么規(guī)矩?黨的規(guī)矩,還是你王副鎮(zhèn)長的規(guī)矩?給我打開!”
最后四個字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倉庫嗡嗡回響。老趙被這氣勢徹底壓垮了,肩膀一塌,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抖得像一片狂風(fēng)里的枯葉。他低下頭,顫巍巍地從那串鑰匙里摸索出最大最沉的那一把黃銅鑰匙,手指抖得幾乎對不準鎖孔,折騰了好幾下,才聽到“咔噠”一聲脆響。
沉重的、包著鐵皮的大木門被吳明和另一個隨行的年輕干部用力推開,發(fā)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更濃烈的、混雜著谷物粉塵和陳腐氣息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
倉庫深處,幽暗如同巨獸的腹腔。高高壘起的麻袋垛投下大片濃重的陰影,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手電光柱里瘋狂舞動。角落特別深暗,仿佛光線到了那里就被徹底吞噬。
江楓的手電光冷硬如刀,精準地切開黑暗,打在那一排排印著醒目的“優(yōu)質(zhì)大米·黑水鎮(zhèn)應(yīng)急儲備”紅色大字的麻袋上。他盯著標簽上那刺眼的“上周三入庫”,眼神沉得像是結(jié)了冰。他大步走過去,彎腰,雙手抓住其中一個麻袋的兩角,全身肌肉猛地繃緊。
“嘶啦——!”
粗糲的麻袋布承受不住他積蓄已久的怒火和力量,被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霎時間,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霉爛氣息如同潰堤的洪水,猛地爆發(fā)出來,瞬間彌漫了整個倉庫空間。那不是新鮮糧食的清香,是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隨著裂口敞開,里面的東西瀑布般瀉落下來,嘩啦啦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是什么雪白飽滿的新米。
是灰撲撲、帶著大片大片詭異綠黑色霉斑的陳糧顆粒!爛得像一堆被丟棄多年的垃圾!更刺眼的是,在這腐敗的谷物中,竟然混雜著大量粗糙的黃色沙土!沙粒粗糙,在燈光下反射著廉價的光澤。
陳糧!摻沙!還發(fā)著致命的霉!
腐敗的谷物和冰冷的沙土在水泥地面上堆成了一座骯臟的小丘,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
死寂。
倉庫里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還有那堆污物散發(fā)出的、無聲卻無比刺鼻的霉爛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吳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旁邊的年輕干部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和憤怒。幾個跟著過來的工作人員全都僵在原地,如同石化。
江楓死死盯著地上那攤刺眼的混合物,污穢的霉爛物和沙礫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股冰冷的怒火從他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燒遍全身。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已經(jīng)癱軟在地、幾乎要縮成一團爛泥的老趙身上!
“趙富貴!”江楓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輕易地切割開倉庫里死寂的空氣,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這!就是你管理的‘優(yōu)質(zhì)大米’?這就是救命的應(yīng)急儲備糧?!”
老趙的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那把無形的刀已經(jīng)扎進了皮肉。他癱坐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一股濃重的尿臊味混入了霉爛的氣息中。他雙手死死摳著冰冷骯臟的水泥地,指甲幾乎要崩裂,頭深深地埋下去,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絕望恐懼的抽氣聲,整個人抖得如同狂風(fēng)暴雨中最后一片枯葉。
“我……我……”他破碎的聲音擠出牙縫,充滿了瀕死的掙扎,“都是……都是王副鎮(zhèn)長……他……他逼著我簽字……入庫……不許看……不許問啊……”
“王強……”
江楓的拳頭在身側(cè)死死攥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悶響,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結(jié)的毒蛇。這個名字從他齒縫里迸出,帶著刻骨的寒意和即將燎原的怒火。那張平日里總是掛著虛偽熱情、逢迎討好的胖臉,此刻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像一幅被惡意涂抹的諷刺畫。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一陣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fēng)灌入,吹得倉庫深處懸掛的幾盞昏黃燈泡一陣搖晃,光影在眾人驚駭未定的臉上亂撞。
是李秀蘭。
她撐著一把舊傘,顯然也是一路頂著風(fēng)雨趕來,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她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像是燃著兩簇冰冷的火焰。她沒有看地上那攤令人作嘔的混合物,也沒有看癱軟如泥的老趙,她的目光直接越過眾人,精準地、緊緊地鎖在江楓臉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
江楓在那雙眼里看到了深沉的憂懼——那是為他可能面對的驚濤駭浪而生的憂懼。但更深處的,是某種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李秀蘭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極其輕微,卻帶著千鈞的分量。她無聲地遞過來一個眼神:查下去!無論多深!
江楓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微微松動了一點,也極輕微地點了下頭。所有的交流都在這一瞬間完成,無需言語。風(fēng)暴中,他們是彼此唯一的礁石。
吳明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一口氣,他猛地蹲下身,不顧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抓起一把混著沙土的霉爛陳糧,粗糙的沙粒和腐爛的谷殼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抬頭,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顫抖:“江鎮(zhèn)長!這……這簡直是殺人!喝災(zāi)民的血!”他手中的污穢之物被狠狠摔回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周圍的幾個工作人員也終于從石化中驚醒,壓抑的議論聲如同沸騰前的湯鍋:
“天啊……這還能吃嗎?吃了要死人的!”
“王副鎮(zhèn)長他……他怎么敢?!”
“儲備庫空了!安置點那邊幾百號人怎么辦?。俊?/p>
“完了……這下全完了……”
恐慌和憤怒像瘟疫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發(fā)酵,壓得人喘不過氣。
突然,江楓口袋里的手機尖銳地震動起來!
急促的嗡嗡聲在死寂的倉庫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毒蛇吐信的嘶嘶聲,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連癱在地上的老趙都驚恐地停止了抽泣。
江楓掏出手機。冰冷的屏幕上沒有任何來電顯示,只有一條來源未知的短信詭異地懸浮在那里,慘白的背景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一張來自地獄的判決書:
“糧倉水深,瞎子點燈。多管閑事,當心掉井里淹死……”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閃爍著冰冷的惡意。
……
冰冷的短信在屏幕上亮著,像一雙藏匿在黑暗里的毒蛇眼睛。
江楓捏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透倉庫彌漫的粉塵和霉爛氣息,掠過眾人驚惶憤怒的臉,最終投向倉庫唯一那扇高懸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透氣小窗。
窗外,是茫茫無邊的、如同鐵幕般籠罩一切的暴雨。黃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匯成渾濁的水流扭曲地蜿蜒而下。
就在那模糊一片的玻璃后面,貼著冰冷雨水沖刷的窗面……
一張臃腫的、被雨水和扭曲光影弄得有些變形的臉,正死死地貼在玻璃上!
油膩膩的半張臉孔,一只眼睛透過渾濁的雨水和骯臟的窗玻璃,死死地、怨毒地朝倉庫里面窺視著!
那是王強的臉!
他像一只窺伺獵物的癩蛤蟆,緊緊扒在窗外!
閃電!
一道慘白猙獰的巨型閃電驟然撕裂濃墨般的鉛云!如同天神憤怒揮下的巨矛,瞬間將這黑暗的天地劈得一片死白!
刺眼的白光透過那扇小窗,如同巨大的探照燈,將王強那張緊貼在濕漉漉玻璃上的、陰森扭曲的臉,清晰地、無比詭異地映照出來——
肥肉堆積的腮幫子被冰冷的玻璃壓得變形,嘴角向下撇著,拉扯出一個極其怪異、怨毒無比的獰笑!那雙平日里總是瞇著的、看似和氣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想要噬人的兇光!仿佛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正隔著薄薄的屏障,貪婪地窺視著倉房中待宰的羔羊!
刺目的電光一閃即逝,世界重歸無邊的黑暗暴雨。
但那一瞬間烙印般的恐怖景象,已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驚鴻一瞥者的視網(wǎng)膜上!
倉庫里瞬間陷入冰窖般的死寂,連呼吸都停滯了。只有暴雨瘋狂捶打屋頂和墻壁的轟鳴,一聲聲,沉悶如喪鐘。
江楓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刺入掌心的銳痛讓他保持著最后的清醒,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沖撞。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腳下,是從破麻袋里瀉出的、散發(fā)著死亡霉味的陳糧和沙土的混合物。
他伸出腳,用沾滿泥水的沉重雨靴鞋尖,碾進那堆污穢冰冷的沙土和霉粒之中。粗糙的沙礫在靴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碾碎了。
一些霉爛的谷殼。
留下一個深深的、如同傷口般的印痕。
渾濁的泥水順著鞋幫緩緩流下,沖刷著那骯臟的印痕,匯成了一小灘顏色更加污濁的黃褐色泥漿……粘稠地蔓延開來,像一灘正在無聲擴散的陳舊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