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洪慶功宴的鞭炮還在炸響,妻子趙小雅突然把省城研究院錄用通知拍在江楓面前。
“你到底要在這個泥潭里陷多久?我們的家還要不要!”
“深夜同處一柜”、“關(guān)系曖昧”的風言風語跟著錄音筆證據(jù)一起砸向江楓。
滿座歡聲戛然而止,李秀蘭端著醒酒湯僵在人群外,瓷碗邊緣割進掌心。
江楓看著妻子含淚的眼,又望向角落里陳建國緊鎖的眉頭——
暗箭已發(fā),裂痕難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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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初歇后的青川鎮(zhèn),空氣里還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氣和泥土被打翻后的渾濁氣息。鎮(zhèn)政府食堂臨時改成的大廳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喧鬧幾乎要掀翻屋頂。大紅橫幅“熱烈慶祝青川鎮(zhèn)抗洪救災(zāi)取得全面勝利”懸在正中央,橫幅下,一張張桌子拼成一長溜,擺滿了分量十足的大盆燉菜、堆積如山的白面饅頭,杯盤碗筷叮當作響。
空氣中混雜著酒氣、汗味、廉價香煙的煙霧,還有剛剛點燃的鞭炮殘留的刺鼻硫磺味。煙霧繚繞里,一張張因酒精和興奮而漲紅的臉龐在晃動,聲音像開了閘的洪水,嗡嗡地沖刷著四壁。
江楓被簇擁在主位上,手里端著個白瓷茶杯代替酒杯,臉上掛著應(yīng)付場面的笑。
“江鎮(zhèn)長!這杯你得喝!”副鎮(zhèn)長吳明端著白酒杯子擠過來,脖子通紅,舌頭有點打卷,嗓門卻依舊洪亮,“要不是你帶著咱們豁出命去堵那個管涌口,咱鎮(zhèn)子……嗝……就喂了魚啦!”他甚至激動地伸手去拍江楓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江楓身形微微一晃。
“老吳,別這么說,是大家一起的功勞?!苯瓧鞑粍勇暽貍?cè)了側(cè)身,避開了那過于親昵的拍打,也避開了那濃重的酒氣。眼角余光卻像探針,精準地捕捉到主桌另一側(cè)靜坐的陳建國書記。陳書記也端著茶杯,臉上同樣是應(yīng)酬的笑意,但那笑意像一層薄冰,浮在眼底深處極快掠過的一抹憂慮之上。那憂慮像水底的暗礁,讓江楓的心往下沉了沉。
就在這時,食堂油乎乎的雙開門簾猛地被掀開,一股濕冷的夜風裹挾著外面的寒氣灌了進來,沖散了部分喧騰燥熱,也帶來一道身影。
是趙小雅。
她沒撐傘,幾絲濕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邊,肩上挎著個簡單的行李包,顯然是剛從縣城趕來的夜班車下來。大廳里鼎沸的人聲和渾濁的空氣似乎讓她窒息了一瞬,她的視線慌亂地掃過,最終死死釘在了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江楓身上。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像燃著冰冷的火焰,里面盛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哀。她站在那里,像一座驟然凍結(jié)的冰山,與周圍熾熱的慶功氛圍格格不入。熱鬧的聲浪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喉嚨,大廳里詭異的安靜下來,只剩下遠處角落里還完全不自知地劃著拳的兩個醉漢的聲音。
江楓心頭猛地一沉,一種極其糟糕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撥開擋在面前的吳明:“小雅?你怎么來了?不是說……”
他的話被趙小雅的動作粗暴地打斷。
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幾步?jīng)_到江楓面前,無視了桌上所有的杯盤碗盞和他身旁愕然的吳明。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啪”地一聲重重摔在江楓面前的桌子上,震得幾只倒?jié)M酒的杯子晃蕩著潑灑出液體。文件袋封口處蓋著鮮紅的、極具分量的省城某頂尖水利研究機構(gòu)的印章。
緊接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錄音筆也被她用力拍在文件袋旁邊,冰冷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江楓!”趙小雅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哭腔,穿透了死寂的大廳,“你到底要在這個泥潭里陷多久?我們的家還要不要了!”
她的質(zhì)問如同驚雷,炸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吳明端著還剩半杯酒的杯子,僵在原地,嘴巴半張著,眼珠子瞪得溜圓,完全懵了。同桌的幾位鎮(zhèn)干部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表情各異,有愕然,有尷尬,有探究,還有心照不宣的交換眼色。角落里那兩個劃拳的醉漢這會兒也終于察覺到氣氛不對,訕訕地放下了手。
江楓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他看著那個文件袋,又看看那支冰冷的錄音筆,最后對上趙小雅那雙被淚水徹底模糊、卻燃燒著質(zhì)問火焰的眼睛。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小雅,你聽我解釋……”他伸出手想去拉她,聲音艱澀。
“解釋?”趙小雅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眼淚終于洶涌地滾落,聲音卻愈發(fā)凄厲冰冷,“解釋什么?解釋你為什么深更半夜和李秀蘭關(guān)在一個破柜子里商量什么‘重要工作’?解釋為什么全鎮(zhèn)都在傳你江鎮(zhèn)長英雄救美,‘同處一室’、‘關(guān)系曖昧’?!”她拿起那支錄音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狠狠按下了播放鍵。
“滋啦……”一陣電流雜音后,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本地口音、口齒卻異常清晰的男聲,如同毒蛇吐信般在死寂的食堂里響起:
“……嘿,你們是沒看見那個場面!洪水沖過來那天晚上,江鎮(zhèn)長跟那個婦聯(lián)的李主任,就是李秀蘭,倆人鉆進了糧站那個放賬冊的老木頭柜子里……嘖嘖,那叫一個急啊!門一關(guān),黑燈瞎火的,在里面待了少說半個鐘頭!孤男寡女的,能干啥正經(jīng)事兒?洪水都淹到腳脖子了,還忙工作?騙鬼呢!”
“就是就是!”錄音里立刻響起另一個略顯尖酸的女聲,帶著心照不宣的嘲弄,“人家李主任可是年輕守寡,江鎮(zhèn)長一心撲在鎮(zhèn)上,老婆孩子都在縣城……這不正好干柴烈火?我看啊,什么堵管涌的英雄,搞不好是‘堵’別的去了……哈哈!”
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夾雜著惡意的哄笑聲不斷從冰冷的播放器里往外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江楓的心上,也扎在現(xiàn)場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上??諝饽塘?,仿佛變成了粘稠的瀝青,讓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楓身上,如同無數(shù)盞刺眼的聚光燈,里面混雜著震驚、鄙夷、同情,更多的是看一場巨大風暴將臨的獵奇。
就在這時,食堂側(cè)門通向廚房的布簾掀動了。
李秀蘭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白瓷碗走了出來,碗里是滾燙醒神的魚腥草姜湯。她是想來遞給江楓的,這幾日他太疲憊。然而,當她一腳踏進這死寂得可怕的大廳,當她清晰地聽到錄音筆里播放的污言穢語,當她看到趙小雅那燃著火焰的眼睛和江楓瞬間慘白的臉色,當她感受到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如同芒刺般扎向自己……
李秀蘭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她端著碗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滾燙的碗沿深深嵌進她柔軟的掌心,尖銳的疼痛傳來,她卻渾然不覺。碗里的姜湯劇烈地晃動著,熱氣騰騰地撲在她煞白的臉上,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先是涌上巨大的驚愕和難以置信,緊接著是錐心刺骨的屈辱,最后,如同潮水退去般,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死寂。她站在那里,端著那碗滾燙的姜湯,像一個被無情釘在恥辱柱上的祭品,承受著四面八方無聲的審視與凌遲。
江楓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裂開來。他猛地轉(zhuǎn)頭,視線越過死寂壓抑的人群,再次投向主桌那端始終沉默不語的陳建國。
陳建國臉上那層浮冰般的應(yīng)酬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疙瘩,溝壑縱橫的臉龐繃得死緊,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審視壓力掃過他,掃過淚流滿面、胸膛劇烈起伏的趙小雅,最后落在僵立如塑像、臉色慘白的李秀蘭身上。
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痛心,有凝重,更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風暴預(yù)警。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枯瘦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死死抵著粗糙的桌面邊緣,用力到微微發(fā)白、顫抖。他沒有說話,但那無聲的沉默里蘊含的巨大壓力,比任何斥責都更讓江楓感到窒息和冰冷。陳建國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此刻翻涌的不僅是憤怒和對流言誅心的痛恨,更有一種更深沉的東西——那是嗅到了某種極其危險、極其卑劣的陰謀氣息后的高度警覺!空氣中無形的弦瞬間繃緊到了極限,仿佛下一刻就要片片斷裂!這并非簡單的家庭風暴,而是隱藏在勝利慶典背后的冰冷暗箭,目標直指人心最脆弱之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趙小雅突然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江楓!你說??!你是要這個烏煙瘴氣的鎮(zhèn)長位置,還是要這個支離破碎的家?!是要她,還是要我和孩子?!”
她猛地抓起桌子上那份象征著光明前途和省城生活的牛皮紙文件袋,像抓著什么令人憎惡的東西,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撕扯!
“嘶啦——!”
厚實堅韌的牛皮紙在女人悲憤欲絕的力量下,發(fā)出刺耳絕望的碎裂聲。那張印著權(quán)威機構(gòu)紅章的錄用通知書被她撕成了兩半,四片,無數(shù)片……破碎的紙片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白色蝴蝶,紛紛揚揚,絕望地飄散下來。
紙片落在油膩的桌面上,落在潑灑的酒水里,落在江楓驟然失焦的瞳孔前……
一片最大的殘片打著旋兒,晃晃悠悠,恰好飄落在那只被李秀蘭死死攥著、邊緣割進掌心的白瓷碗里。滾燙的姜湯立刻將紙片浸透、發(fā)皺,模糊了上面“江楓同志”幾個黑色的印刷字跡。
李秀蘭像是被碗里那片漂浮的殘紙燙到了靈魂,全身劇烈地一顫,空洞麻木的眼里終于被激起一片絕望的漣漪。滾燙的液體再也無法被禁錮,“啪嗒”一聲,一滴混著血絲的淚狠狠砸在渾濁的姜湯里,激起點點油花,轉(zhuǎn)瞬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