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煤海（1958年秋）北風卷著煤塵撲在陳默臉上，他下意識用袖口捂住口鼻，
卻擋不住那股混合著鐵銹味的辛辣。
礦務局門口的“苦戰(zhàn)三年超英趕美”標語被煤煙熏得泛黃，紅漆剝落處露出底下斑駁的青磚。
六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背著鋪蓋卷站在寒風里，趙秀蘭的圍巾被吹得獵獵作響，
露出凍得通紅的耳垂?！岸几o了！”礦長馬占山的黃膠鞋踩過結冰的煤渣路，
每一步都濺起細碎的黑末。他的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露出里面翻卷的棉絮。
陳默注意到他走路時右腿微跛，后來才知道那是1942年在煤峪口礦被日本人的礦車軋的。
穿過兩排低矮的“干打壘”平房，宿舍區(qū)的景象讓陳默倒吸涼氣。墻面用報紙糊著，
泛黃的《人民日報》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標題被煤塵染成灰色。
二十幾個工人擠在一間二十平米的大通鋪上，草席下的麥秸刺啦作響。
墻角堆著用草繩捆扎的解放鞋，補丁摞補丁的藍布工裝掛在鐵絲上，滴著黑色的煤水。
“掃盲班就設在東頭倉庫?！瘪R占山用下巴指了指遠處一座歪斜的木棚，“明晚七點開課，
不來的扣工分?！彼D身要走，又突然停下，“丑話說在前頭，耽誤生產的，
老子連人帶鋪蓋扔下山崖。”食堂飄來高粱窩頭的酸澀氣味，
陳默摸了摸口袋里母親塞的糧票，跟著人群走進去。斑駁的墻皮上，
炭筆寫的“救命”二字在昏黃油燈下格外刺眼，字跡稚嫩得像孩子的手筆。他剛要細看，
炊事員用鐵勺敲著鍋沿吼：“快點！窩頭限量，晚了喝西北風！”夜晚，
陳默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屋頂的油毛氈被吹得嘩嘩作響，
月光透過破窗紙灑在地上，映出空氣中懸浮的煤塵，像無數細小的螢火蟲在跳舞。
他翻了個身，聽見下鋪趙秀蘭輕聲啜泣——她的搪瓷缸在打水時被擠落在地，滾進了煤堆里。
第二章 夜校風波（1958年冬）掃盲班的倉庫四面漏風，
一盞十五瓦的燈泡在寒風中搖晃，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陳默哈著白氣在黑板上寫“工”字，
粉筆劃過板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臺下三個工人縮在長條凳上，棉襖裹得緊緊的，
其中一個還戴著露出棉絮的狗皮帽子?！斑@念‘工’，工人的工。
”陳默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大家跟我念——”“念個球！”王鐵牛的拳頭砸在桌上，
震得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他的臉被煤塵染成青黑色，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洗不掉的煤粉。
“老子挖了三十年煤，不識這字照樣吃飯！”他猛地站起身，長凳在地面拖出刺耳的聲響，
“有這閑工夫，不如多挖兩噸煤！”趙秀蘭抱著教案本走進來，懷里還揣著幾個烤土豆。
她的圍巾上結著冰碴，睫毛上也掛著細小的冰晶?！巴鯉煾?，
我們可以教您看礦圖……”“看個屁礦圖！”王鐵牛打斷她，“老子閉著眼都知道煤層走向！
”他轉身要走，卻被門檻絆了個趔趄。陳默這才發(fā)現，他的解放鞋裂開了口，
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深夜，陳默在礦務局辦公室核對掃盲名單，窗外突然傳來打罵聲。
他沖出去，看見王鐵牛正揪著女兒小翠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女孩的辮子上沾滿了煤渣。
“讓你偷學！讓你丟人現眼！”王鐵牛的皮帶抽在小翠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周圍幾個工人遠遠看著，沒人敢上前勸阻?！白∈?！”陳默沖過去抓住皮帶，
卻被王鐵牛一把推開。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掐住他的脖子，煤煙味撲面而來：“老子的女兒，
老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趙秀蘭帶著幾個女職工趕來，七手八腳拉開王鐵牛。
小翠蜷縮在墻角，單薄的衣裳上滲出血跡。她抬起頭，一雙大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手里緊緊攥著半張用煤渣寫的識字卡片。陳默撿起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安”和“全”。
他抬頭看向礦區(qū)，高聳的井架在夜色中像巨大的骷髏，卷揚機的轟鳴聲刺破夜空。遠處，
一列運煤的小火車緩緩駛過，車頭的探照燈刺破黑暗，照亮了漫天飛舞的煤塵。
第三章 井下課堂（1959年春）巷道里的風帶著刺骨的濕冷，
陳默的礦燈在煤壁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踩著齊腳踝的煤泥往前挪，
膠鞋底與巖石摩擦出沙沙的響聲。前方休息區(qū)傳來工人的笑罵聲，
混著旱煙袋吧嗒吧嗒的抽噎——那是中班工人在啃高粱窩頭?！瓣惤虇T來了！
”李建軍最先看見他，缺了顆門牙的嘴咧得老大，露出被煤塵染黑的牙床。
這個24歲的小伙子總愛把工裝褲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青紫色的靜脈曲張。
他往旁邊挪了挪，給陳默騰出塊沾滿煤渣的木板：“今兒教啥？還是‘安全’那倆字？
”黑板是塊釘在煤壁上的破木板，粉筆寫上去會被煤塵吃掉一半。
陳默掏出用廢報紙卷的識字卡，
“安”字旁邊畫著個戴著安全帽的小人——那是趙秀蘭昨晚熬夜畫的。
巷道頂部滲下的水珠滴在卡片上，暈開墨色的邊：“記住，‘安’字底下是個‘女’，
家里有女人等著，干活就得把安全放頭上?！崩系V工們發(fā)出稀稀拉拉的笑聲，
王鐵牛卻別過臉去，煙袋鍋在煤塊上敲得咚咚響。他的女兒小翠自從上次被打后，
再沒露過面，陳默卻在職工食堂的泔水桶旁見過她——扎著麻花辮的姑娘躲在灶臺后，
用樹枝在灰燼里畫“工”字。突然，頂板傳來“咔嚓”一聲脆響。李建軍猛地抬頭，
礦燈照見煤壁上裂開的細縫，石粉撲簌簌往下掉?！安缓昧耍∶绊?！
”他大喊著推開身邊的人，卻被掉落的煤塊砸中肩膀。陳默看見他工裝里滲出血來，
卻還指著巷道深處：“快跑！去通風巷！”這場冒頂事故最終只輕傷三人，
全靠李建軍認出了頂板開裂的征兆——那是他在掃盲班學會“安全”二字后，
偷偷把《煤礦安全規(guī)程》的插圖臨摹在煙盒上。馬占山在調度室拍著桌子夸他，
卻在看見陳默時沉下臉：“下不為例，再敢耽誤生產，老子扒了你的皮。”深夜收工，
陳默在井口撞見小翠。姑娘抱著一堆帶補丁的工裝，發(fā)梢還沾著煤屑，看見他便慌忙低頭。
“你爹……最近沒打你吧？”他想起王鐵牛揮皮帶的樣子，
從口袋里掏出趙秀蘭給的識字手冊——封面上畫著朵用紅墨水點染的小花。
小翠的指尖劃過“安”字，突然抬頭：“陳教員，我能……去夜校嗎？
”遠處傳來王鐵牛喊她的聲音，姑娘猛地轉身跑開，辮子在風里甩出個漂亮的弧度，
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陳默望著她消失在煤堆后的背影，
聽見井架上的鋼索在夜風里發(fā)出悠長的哨響——那是比任何說教都更動人的，對知識的渴望。
第四章 礦長之困（1959年夏）礦務局會議室的屋頂漏雨，
滴滴答答落在馬占山的筆記本上。他盯著墻上“年產突破500萬噸”的標語，
手里的紅藍鉛筆把紙戳出個洞——這月的產量還差8000噸，可井下能干活的工人，
有一半在鬧肚子。“都怪那勞什子掃盲班！”副礦長拍著桌子，“工人下了井還想著識字，
分神！”他的搪瓷缸里泡著釅茶，茶葉渣子粘在缸壁上，像塊褪不了色的污漬。
陳默攥著職工體檢表站在門口，聽見里面的爭吵，
突然想起今早看見的場景：李建軍蹲在茅房里，臉色蒼白如紙，
手里還攥著本卷邊的《語文》課本。醫(yī)生說，
是食堂的霉變窩頭鬧的——可馬占山為了沖產量，把救濟糧扣下了一半?！皥蟾妫?/p>
”他推門進去，體檢表上“矽肺病早期”的診斷書在掌心發(fā)燙。馬占山看見他，
眉頭擰成個疙瘩：“又來推銷你的破字？沒看見大家忙著呢？”“馬礦長，
李建軍他們不能再下井了?！标惸言\斷書推過去，“矽肺病……”“少跟老子提??！
”馬占山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聲響，“上面等著煤煉鋼，你讓工人歇著？
信不信老子讓你去挖煤！”他的唾沫星子濺在診斷書上，把“肺”字暈成團模糊的藍。當晚，
職工宿舍爆發(fā)了罷工。二十幾個工人堵在調度室門口，
舉著用煤塊寫的“還我糧食”“我們要活命”。趙秀蘭護著小翠躲在人群后，
看見王鐵牛攥著生銹的煤鎬，額頭上的青筋跳得厲害——他的女兒已經三天沒吃上正經飯了。
“反了反了！”馬占山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砸過去，缸子在地上滾了兩圈，
剩半口的茶水滲進煤渣里。“都給我回去干活，不然按反革命論處！”他掏出腰間的舊手槍，
拍在桌上，金屬撞在木質桌面發(fā)出清脆的響。人群突然靜了。陳默看見小翠渾身發(fā)抖，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遠處，礦井的卷揚機還在轟鳴，吊籠上的礦燈明明滅滅，
像落在煤海里的星星——只是這星星，此刻被烏云遮得嚴嚴實實。深夜，
陳默在鍋爐房給司爐工上課，爐火燒得正旺，映紅了每個人的臉。窗外傳來巡邏隊的腳步聲，
趙秀蘭抱著半袋發(fā)霉的窩頭闖進來，眼里含著淚：“食堂的窩頭……摻了觀音土。
”司爐工老周把窩頭掰成小塊，扔進沸騰的鐵鍋里：“吃吧，總比餓死強。
”他的手背上有道長長的疤痕，是去年被蒸汽燙傷的。陳默望著鍋里浮著的黑色碎屑，
突然想起小翠在灰燼里畫的“人”字——原來在這片煤海里，最珍貴的“字”，
從來不是寫在黑板上的，而是刻在每個工人骨血里的，對活著的渴望。爐門“吱呀”打開，
夜風卷著煤塵灌進來。陳默打了個寒顫，聽見遠處傳來馬占山的罵聲，混著卷揚機的轟鳴，
在漆黑的夜空里飄得很遠。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識字卡，“人”字的筆畫被磨得發(fā)毛，
卻依然清晰——就像這些在苦難里掙扎的工人，哪怕被生活按進塵埃，
也始終攥著那點不被磨滅的，生而為人的尊嚴。
第五章 希望火種（1959年秋）鍋爐房的鐵爐燒得通紅，
陳默握著粉筆的手在煤渣地上寫“火”字，司爐工老周蹲在旁邊，
用火鉗當教鞭：“這火字啊，就得像咱燒鍋爐，底下得有勁兒，上邊才能竄火苗。
”爐灰撲簌簌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袖口，
卻遮不住手腕上“安全生產”的刺青——那是去年掃盲班結業(yè)時，
李建軍用針蘸著煤墨給他紋的。趙秀蘭抱著作業(yè)本推門進來，
棉襖口袋里露出半截彩色粉筆——這是她托人從縣城捎的?！耙剐＝裉靵砹肆鶄€婦女。
”她蹲下身，給老周遞了個烤紅薯，“小翠躲在灶臺后聽課，我給她塞了本拼音手冊。
”窗外突然傳來打罵聲。陳默掀開棉門簾，看見王鐵牛揪著小翠的辮子往家拖，
姑娘的褲腳沾著煤泥，手里還攥著那本拼音手冊?！白屇阃祵W！”王鐵牛的皮帶抽在磚墻上，
濺起細碎的石灰，“女娃子識啥字？早晚得嫁人！”夜很深時，
陳默聽見鍋爐房的鐵皮屋頂傳來動靜。他舉著礦燈爬上去，看見小翠縮在煙囪旁，
辮子上掛著冰碴，正在用凍僵的手指在鐵皮上畫“媽”字——她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
只聽人說母親是在礦井下難產死的?！敖o?！标惸掩w秀蘭織的毛線手套塞給她，
礦燈的光映著鐵皮上歪歪扭扭的筆畫，“我媽說，會寫字的人，心里就有盞燈。
”小翠的指尖劃過“媽”字的彎鉤，突然哭了，眼淚滴在鐵皮上，很快凍成細小的冰晶。
李建軍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他躺在礦醫(yī)院的大通鋪上，周圍擠滿了咳嗽的工人，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葉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陳默握著他的手，
感覺那掌心的老繭比去年薄了許多——這個曾能扛起兩百斤煤筐的漢子，
如今連抬手翻書的力氣都沒了?！瓣惤虇T，”李建軍喘著粗氣，指著墻上的“安”字，
“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學會了認這字?！彼蝗粍×铱人云饋?，
血沫子濺在陳默的袖口，“幫我……在井壁上刻個‘安’字吧，
這樣……下井的兄弟就能看見?！鄙钜?，陳默帶著錘子和鑿子來到李建軍常掘進的巷道。
礦燈照亮煤壁時，他看見無數細小的刻痕——那是歷代礦工用煤鎬留下的印記，
其中一道歪歪扭扭的橫杠，像極了李建軍寫“安”字時的第一筆。鑿子敲在煤壁上，
煤屑飛濺進他的眼睛。他想起李建軍第一次學會寫自己名字時的笑容，
想起他在冒頂事故中推開工友的背影，想起這個年輕礦工說“想讓閨女上學”的憧憬。
當“安”字終于在煤壁上成型，礦燈的光映著凹凸的筆畫，像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燈。
鍋爐房的鐵爐還在燒，老周哼著跑調的《社會主義好》，用火鉗翻動著爐子里的煤塊。
陳默摸著口袋里李建軍給的煙盒——上面畫著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旁邊寫著“安全第一”。
窗外的北風呼嘯而過，卻帶不走巷道里新刻的“安”字，
帶不走那些在苦難里依然倔強生長的，對知識與尊嚴的渴望。
第六章 山雨欲來（1960年春）礦務局的大批判專欄貼滿了大字報，
“打倒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標語被紅漆刷得刺眼。陳默站在專欄前，
看著自己的照片被畫上紅叉，旁邊寫著“同情右派，
破壞生產”——不過是給工人多爭取了半斤救濟糧，不過是教小翠認了幾個字?！瓣惸?，
去牛棚報到?！北Ｐl(wèi)科的干事推了他一把，搪瓷缸子撞在腰間，發(fā)出清脆的響。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工裝，袖口磨出的毛邊在風里晃蕩，突然想起趙秀蘭說過，等攢夠布票，
要給他做件新襯衫。牛棚里彌漫著牛糞和霉味，稻草堆里藏著幾本被撕爛的識字課本。
陳默撿起半頁《語文》，上面“人”字的撇捺還清晰可見。
隔壁傳來老周的咳嗽聲——這個曾在鍋爐房跟著他學寫字的司爐工，
如今也成了“落后分子”。“陳教員！”深夜，小翠的聲音從牛棚后傳來。
姑娘抱著個布包鉆進來，頭發(fā)上沾著草屑，“秀蘭姐讓我給你送吃的。
”布包里是幾個摻了樹皮的窩頭，還有趙秀蘭用紅墨水寫的紙條：“頂住，
掃盲班的工人在等你?！边h處傳來批斗會的口號聲，
“打倒馬占山”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這個曾威風凜凜的礦長，如今也成了“走資派”。
陳默咬了口窩頭，樹皮的粗糙刮著喉嚨，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原來在這場風暴里，
沒人能獨善其身，可有些東西，哪怕被踩進泥里，也依然活著。
趙秀蘭在婦女夜校教“斗”字時，
發(fā)現小翠的筆記本里夾著張照片——是李建軍臨終前畫的“煤”字，
旁邊寫著“給未出世的娃”。窗外的楊樹枝條敲打著玻璃，遠處的礦井卷揚機還在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