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殿的廢墟之上,鉛灰色的雷云狂暴翻涌,如同倒懸的墨海,沉悶的雷聲在云層深處滾動,醞釀著滅世之威。九道粗逾巨柱的紫金色天罰鎖鏈,纏繞著暗沉的電弧,如同太古巨蟒的冰冷身軀,將鳳臨煙懸吊于半空。罡風(fēng)如刀,撕扯著她早已襤褸的雪白衣袍,那刺目的鮮紅幾乎浸透了每一寸布料,緊貼著曲線蜿蜒而下,在狂風(fēng)中凝結(jié)成暗褐色的冰晶。她頸間纏繞的那縷褪色劍穗,是唯一未被血污沾染的舊物,此刻在罡風(fēng)中瘋狂搖曳,穗尾的玉珠撞擊著她蒼白的鎖骨,發(fā)出細(xì)碎又固執(zhí)的脆響,像一縷不肯消散的、被風(fēng)撕扯的執(zhí)念。
濃重的魔焰如同粘稠的沼澤,自廢墟深處蔓延開來,吞噬著殘存的靈光瓦礫。楚昭踏焰而行,每一步都留下焦黑的、燃燒的足印。他那雙淬煉成鎏金色的眼瞳,清晰地倒映著半空中那具破碎的身影——墨色長發(fā)凌亂地貼在染血的頰邊,銀灰色的眼瞳因失血而顯得空茫,唯有緊抿的唇線還固執(zhí)地維持著最后一絲弧度。他眼底翻涌著晦暗不明的情緒,像深淵里攪動的漩渦。
“師尊,”他低沉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雷,帶著一絲玩味的殘忍,身形倏忽已至她面前,帶來一股灼熱又帶著硫磺氣息的壓迫感。冰冷的指尖帶著魔氣特有的侵蝕感,輕輕擦過她因干涸而微微開裂的唇瓣,指腹下的柔軟觸感與三百年前那個(gè)雪夜分毫不差,只是那曾令他安心的、如寒梅初綻般的微涼氣息,此刻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濃重的鐵銹味?!澳@副模樣……”他低笑著,指尖惡意地碾過一道細(xì)小的傷口,看著新鮮的殷紅再次滲出,“倒比平日那副高高在上的神祇模樣,更惹人憐惜?!?/p>
鳳臨煙的長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緩緩抬眸。那雙銀灰色的瞳孔,如同凍結(jié)的深湖,清晰地映照出他如今的面容——曾經(jīng)清雋的輪廓被猙獰的暗紫色魔紋覆蓋,一直蔓延至頸側(cè),額角甚至生出了細(xì)微的、嶙峋如角的骨質(zhì)凸起。然而,她的唇角卻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勾出一抹極淡卻鋒利無比的譏誚弧度。
“昭兒,”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奇異地穿透了風(fēng)雷的咆哮,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屬于九霄女帝的威壓,每一個(gè)字都敲在楚昭緊繃的神經(jīng)上,“你心亂了?!?/p>
楚昭眸底的金芒驟然凝固,隨即翻涌起滔天的怒焰與某種被戳穿隱秘的狼狽。他猛地抬手,骨節(jié)分明、纏繞著黑氣的手指如鐵鉗般扣住她冰涼的后頸,不容抗拒地將她拉近!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他灼熱紊亂的呼吸噴薄在她臉上,混雜著血腥的、屬于璇璣殿獨(dú)有的寒梅冷香,絲絲縷縷鉆入他的鼻腔。這本該是清冽孤高的氣息,此刻卻被他的混沌魔氣死死糾纏、侵染,發(fā)酵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瀕臨毀滅的墮落旖旎。
“亂的是您!”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拇指帶著懲罰的意味,重重碾過她蒼白失色的唇瓣,力道之大,讓那點(diǎn)微弱的血色迅速暈染開來,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妖異的胭脂花?!叭偈垒喕?!”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您騙我、困我、噬我魂魄,將我當(dāng)作您登臨絕頂?shù)奶つ_石!如今……卻說我心亂?”魔氣在他周身沸騰,化作如有實(shí)質(zhì)的黑霧巨蟒,嘶嘶作響地纏繞上鳳臨煙纖細(xì)的腰肢和雙腿,一寸寸收緊,勒入皮肉。
鳳臨煙唇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她染血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憐惜的殘忍,輕輕撫上他魔紋橫生的臉頰。冰冷的指腹沿著那些扭曲凸起的紋路緩緩描摹,感受著皮膚下灼熱滾燙的魔血奔流,像是在觸碰一件她親手打造、又親手摔碎的稀世瓷器。
“若我不騙你,”她的指尖順著魔紋下滑,最終精準(zhǔn)地停留在他心口那個(gè)灼灼燃燒、如同烙鐵般的紅蓮印記上,指尖能感受到那印記下心臟的劇烈搏動,“你活不到今日?!彼穆曇舯淙缛f載玄冰,“這具身子,這顆心,這身讓你得以復(fù)仇、得以踐踏璇璣殿的力量……哪一樣,不是本尊給的?”
楚昭的呼吸瞬間停滯,仿佛被那指尖點(diǎn)中了死穴。他猛地攥緊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能清晰地聽到骨骼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其捏碎。鳳臨煙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仿佛那劇痛并非加諸己身。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深處,似有被冰封的星火在悄然燃燒,倔強(qiáng)地不肯熄滅。
“那您為何不騙到底?!”他嗓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礫摩擦,周身的魔霧驟然狂暴,勒得她悶哼一聲,唇邊溢出一縷新的血線?!盀楹我屛铱匆娔切┯洃浰槠??!”他逼視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冰湖中找出裂痕,“為何要讓我知道……您也曾為我跪穿九幽煉獄,剜出心頭精血,融煉這該死的紅蓮?!” 那些零碎的畫面——白衣染塵跪在無盡業(yè)火中的背影,剜心時(shí)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復(fù)仇的決心。
鳳臨煙眼中那點(diǎn)冰封的星火似乎劇烈地跳躍了一下,但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cuò)覺。她微微仰起頭,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吐息如羽毛般拂過他的耳廓,唇瓣幾乎要貼上那微涼的耳垂,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如千鈞:
“因?yàn)椤彼D了頓,銀灰色的瞳孔里是徹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本尊膩了?!?/p>
“膩了”二字如同無形的利刃,精準(zhǔn)地刺穿了楚昭最后一絲理智的防線。他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一股前所未有的劇痛和毀滅欲瞬間攫住了他!然而,就在這心神劇震的千分之一剎那,一股冰冷刺骨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銳痛,毫無征兆地從他心口炸開!
他猛地低頭——
鳳臨煙那只纖細(xì)、染著他舊日血跡的手,竟已如最鋒利的靈刃般,無聲無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滾燙的、帶著鎏金光澤的心頭血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她整條手臂。她的指尖,就那樣直接地、殘酷地捏住了他那顆因她而劇烈跳動、也因她而痛苦扭曲的心臟!
鮮血順著她染血的指節(jié),一滴滴墜落。詭異的是,那血滴并未落入塵埃,而是在半空中違反常理地懸停、拉伸、扭曲,如同有生命般自行勾勒出繁復(fù)古老的紋路——一道散發(fā)著不祥暗紅光芒、由純粹心頭精血構(gòu)成的鎖魂契,正在兩人之間飛速成型!契約的核心符文,正對著鳳臨煙自己的眉心。
“既然昭兒這般恨我……”她染血的唇瓣勾起一個(gè)艷麗到驚心動魄、卻又冰冷到毫無溫度的弧度,穿透他胸膛的手臂甚至沒有一絲顫抖,唯有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冰川在無聲地崩塌碎裂,“不如……”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親自來殺?!?/p>
楚昭死死盯著那道懸浮的、由自己心頭血畫就的血色鎖魂契,又緩緩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親手掏出他心臟的師尊。短暫的死寂后,一種近乎癲狂的、混雜著滔天恨意與毀滅性執(zhí)念的低笑,從他染血的喉間溢出,笑聲越來越大,震蕩著周圍的魔氣與雷光。
“好……好?。 毙β曣┤欢?,他眼中只剩下焚盡一切的瘋狂。他猛地松開鉗制她手腕的手,轉(zhuǎn)而狠狠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以一種幾乎要將她揉碎嵌入自己骨血的力道,將她死死按進(jìn)自己滾燙的懷抱!全然不顧那只還插在他胸膛里的手!
魔氣與殘余的神力在兩人緊密相貼的身體間激烈碰撞、湮滅,發(fā)出刺耳的嘶鳴和爆裂聲。狂暴的能量瞬間炸開,“咔嚓”幾聲脆響,那九道束縛著鳳臨煙的天罰鎖鏈,竟應(yīng)聲寸寸斷裂!
“但在這之前……”他染血的唇貼上她冰冷的耳廓,滾燙的氣息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灌入,低沉喑啞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近乎野獸般的占有欲,“師尊……”
他猛地俯首,狠狠攫住了她那染著兩人鮮血的唇!
血腥氣在唇齒間瞬間彌漫開來,濃烈得令人窒息,如同最原始的獻(xiàn)祭。鳳臨煙的指尖在他破碎的心臟上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仿佛想蜷縮,卻又最終僵直。她沒有推開他,甚至沒有一絲掙扎。她閉上了眼,任由他狂暴的、帶著毀滅氣息的魔氣如決堤洪水般侵入她早已枯竭的靈臺;也任由那道由她親手種下、本意是給予他“弒師”機(jī)會的鎖魂契,在契約完成的瞬間,化作無數(shù)道荊棘般的血色符文,沿著她的手臂逆流而上,狠狠反噬,刺入她的神魂深處!
“轟——咔?。?!”
一道前所未有的、足以撕裂天穹的慘白雷光悍然劈落,將整個(gè)廢墟照得亮如白晝,也清晰地照亮了半空中那兩道在毀滅風(fēng)暴中緊緊交纏的身影——一人胸膛洞穿,魔紋猙獰;一人神魂反噬,白衣盡赤。楚昭在刺目的電光中,清晰地看到了她緊閉雙眼下微微顫動的長睫,和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迅速被魔氣蒸干的、混著血色的水痕。
那里面盛著的,從來都不是無情。
“師尊,”他抵著她的額頭,滾燙的汗水與冰冷的血水交融而下,他心口的紅蓮印記與她眉心因反噬而浮現(xiàn)的古老神紋在魔氣與殘存神力的碰撞下,詭異地交織、蔓延,如同兩張宿命的網(wǎng),將他們徹底捆縛在一起,不死不休。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偏執(zhí)的滿足,“您逃不掉了?!?/p>
“這一世……”他收緊手臂,仿佛要將她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與魔魂,“換我來鎖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