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贈我紅豆那天，說此物最相思。后來他祖母笑著喂我喝藥：“這藥能治你的相思病。
”我咳著血收下老夫人的好意。大婚那日，他穿著喜袍沖進我的囚室。我替他擦淚：“莫哭，
那藥…是甜的?！彼澏吨俏冶涞拇綍r，窗外迎親的喜樂正響徹云霄。---雪，
下得無聲無息。又一股甜腥涌上喉嚨，我死死咬住嘴唇，卻抵不住那股翻江倒海的力道。
溫熱的液體終究沖破齒關，濺落在素白裙裾上，開出一片片刺目的紅梅，洇染開來，
像極了……像極了謝珩贈我那袋紅豆的顏色。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摸索著抓住枕邊那個早已被摩挲得褪了色的錦袋，冰涼的絲綢下，
一顆顆飽滿堅硬的豆子硌著掌心。意識模糊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月夜。也是這樣一個寒夜，
卻無雪。清輝灑滿謝府后花園的僻靜回廊。我抱著借來的幾卷書，低著頭匆匆走著，
只想快些回到寄居的東跨院小屋。夜風卷著殘梅的冷香，也送來一聲壓抑的低咳。
廊柱的陰影里，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月白錦袍，清貴難言，
正是謝府那位如云端明月的嫡長孫，謝珩。他微微蹙著眉，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腳步一頓，
我下意識想避開。他卻在此時抬眼望來，深邃的眼眸里映著月色，也映出我倉惶的倒影。
“沈姑娘？”他聲音有些微啞，卻清越如玉石相擊。我屈膝行禮，
頭垂得更低：“謝公子安好。夜深露重，公子保重身體?！薄盁o妨?！彼蚯磅饬艘徊?，
離得近了，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過來。目光掃過我懷中的書卷，
“《南華經》？姑娘好雅趣?！蹦橆a微熱，我含糊應了一聲。寄人籬下，
能得表叔允準在書房借閱已是莫大恩典，哪敢奢談什么雅趣。一陣沉默。
只有風吹過枯枝的輕響?！肮媚锼撇怀３鰱|院？”他忽然問。我指尖蜷縮，
捏緊了書卷：“是。府中規(guī)矩嚴明，不敢隨意走動，恐生是非?！边@話里藏著的窘迫與小心，
他大約是聽懂了。月光下，他眸光似乎深了些許，又像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憐惜。
“府中景致尚可，春日尤佳。”他話鋒一轉，竟帶了些許閑談的意味，
“東院墻外那幾株老梅，開時如雪如霞，倒值得一觀。”我有些愕然，
不知這位高高在上的貴公子為何同我說這些。正不知如何接話，
他卻從廣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遞到我面前。袋子是極好的云錦，繡工精致，
在月色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斑@是？”我怔忡，不敢去接。他唇角彎起一個極清淺的弧度，
像冰湖初融時掠過的一縷風，轉瞬即逝：“不是什么貴重物事。家中莊子上新收的紅豆，
瞧著圓潤可愛，想著……或許能解姑娘深居之寂寥?！奔t豆？我心頭猛地一跳。
那句爛熟于心的詩瞬間浮現(xiàn)腦海：“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指尖微顫，幾乎要控制不住去碰觸那錦袋。此物最相思……他贈我此物，是何意？
莫大的惶恐和一絲隱秘到不敢深究的悸動，瞬間攫住了我。這小小的豆子，承載的分量太重，
重得我卑微的身份根本無力承接?！肮雍褚?，知微……愧不敢受?！蔽液笸税氩?，
聲音細若蚊吶，帶著自己都厭惡的怯懦。他執(zhí)著地伸著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白皙如玉，
穩(wěn)穩(wěn)托著那方小小的錦袋，仿佛托著某種不容拒絕的承諾。夜風拂過他額前幾縷墨發(fā)，
更襯得他眼神清亮專注?！安贿^一袋豆子，有何不敢受？”他聲音放得極緩，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此物最是堅韌，哪怕身處幽谷，亦能扎根發(fā)芽，歲歲常紅。
”“歲歲常紅……”我喃喃重復，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脹難言。
這尋常紅豆，在他口中，竟有了這般不尋常的意味。堅韌，常紅……是在說我么？
鬼使神差地，我緩緩伸出手，指尖冰涼，觸碰到他溫熱的手掌邊緣，輕輕接過了那個錦袋。
紅豆沉甸甸的，隔著光滑的云錦布料，清晰地硌著掌心，帶來一種踏實的暖意?！岸嘀x公子。
”我低聲道，將錦袋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了寒夜里唯一的一點微光。
他眼底似乎有笑意漾開，如月下初綻的蓮：“不必言謝。早些歇息?！彼D身離去，
月白的身影融入清冷的夜色。我站在原地，許久，才低頭看著掌心那方小小的、溫熱的錦袋。
指尖捻開袋口，幾粒飽滿艷紅的豆子滾落出來，躺在蒼白的手心里，紅得驚心動魄。那顏色，
是燎原的火種，也是心頭滴下的血珠。此物最相思。
“咳咳咳……”更劇烈的嗆咳撕扯著肺腑，將我從那短暫而虛幻的溫暖回憶里狠狠拽回。
粘稠的鮮血不斷從指縫溢出，滴在冰冷的被褥上。胸口像是被巨石壓著，
每一次喘息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靶〗?！小姐您怎么了？
”小蓮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驚惶。溫熱的帕子慌亂地擦拭著我的嘴角和下巴，
卻怎么也擦不盡那源源不斷的紅。我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她別慌。
目光艱難地投向緊閉的雕花窗欞。這里是謝府西角一處偏僻至極的院落，精致得像個鳥籠，
卻隔絕了所有生息。院門外有健壯的婆子日夜守著，美其名曰“靜養(yǎng)”，實則囚禁。
自那日“病”倒，被謝老夫人一臉“慈悲”地接入這府中“精心照料”，已過去多久了？
窗外的梅樹從枯枝到盛放，如今又覆上了新雪，時間在這死寂的院落里，
粘稠得如同我嘔出的血?！八幠?？”我喘息稍定，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明知那是穿腸毒藥，卻不得不問。不喝，
那些婆子便會“盡心盡力”地“伺候”到喝下去為止。小蓮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咬著唇，
端過旁邊小幾上一碗濃黑如墨的湯汁?？酀熘环N奇異的甜香彌漫開來，正是這味道，
日復一日地侵蝕著我的五臟六腑。她顫抖著手，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遞到我唇邊。
“小姐……這藥……”她哽咽著，滿眼都是恐懼和懷疑。她曾偷偷告訴我，
聞到這藥里有一股極淡的、像是杏仁又像是別的什么果子腐爛的怪味。我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只剩一片沉寂的死水?！盁o妨?！本椭∩彽氖?，
我順從地、一口一口將那滾燙又冰冷的毒汁咽下。苦味瞬間在舌根炸開，
隨即那股詭異的甜膩便彌漫上來，像無數(shù)細小的鉤子，刮過喉嚨，直鉆進肺腑深處。
一股寒氣隨之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我渾身顫抖。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股混合著昂貴檀香與淡淡藥草味的氣息先涌了進來。
謝老夫人扶著身邊那位心腹李嬤嬤的手，緩步踏入。她穿著深紫底繡金線團壽紋的錦緞襖裙，
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鑲祖母綠的額帕，雍容華貴，臉上卻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悲憫，
仿佛廟里供奉的菩薩低垂著眼瞼，俯瞰著蕓蕓眾生的苦難。腕間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被她捻動得緩慢而規(guī)律，發(fā)出細微的“咔噠”聲?！昂煤⒆?，今日感覺如何了？
”她的聲音慈和溫軟，目光落在我唇邊未擦凈的血漬和被染紅的衣襟上，
那悲憫之色似乎更深了些，卻無半分驚詫，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瞧這吐的……真是讓人心疼。李嬤嬤，快給姑娘擦擦?！崩顙邒吡⒖躺锨埃瑒幼骺此戚p柔，
實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用一塊干凈帕子用力擦拭我的嘴角和衣襟，
那力道幾乎要搓掉一層皮。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冷漠得像是在清理一件沾了污跡的家具。
“多謝老夫人關懷?！蔽掖瓜卵劢?，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恨意，聲音虛弱得幾不可聞，
“勞您掛心了?！薄罢f的哪里話?！崩戏蛉俗呓鼛撞?，在床邊的錦杌上坐下，
檀香和藥味混合的氣息更濃了。她伸出手，
保養(yǎng)得宜、戴著翡翠戒指的手指輕輕撫過我滾燙的額頭，那指尖冰涼，激得我微微一顫。
她的嘆息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壓著整個家族興衰的愁緒：“可憐見的，燒得這樣厲害。
都怪珩兒那孩子，不懂得體恤人，讓你這身子骨跟著遭罪……”她頓了頓，
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咔噠”聲似乎重了一瞬?！吧蚬媚铮闶莻€明白人。
珩兒是我們謝家的嫡長孫，肩上的擔子重如千鈞。他的婚事，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那是整個謝氏一族的體面和前程啊?！彼郎啙釁s銳利的眼睛牢牢鎖住我，那悲憫的假象下，
是淬了冰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你這‘病’……來得蹊蹺，也拖得太久。再這樣下去，
不僅誤了你自己，更要誤了珩兒，誤了我們謝家！”我的心如同墜入冰窟，寒意徹骨。
這哪里是探病，這是催命的符咒！她每一句“關懷”，每一個“擔憂”，
都在不動聲色地提醒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謝珩的污點，是謝家的絆腳石。我這“病”，
必須“好”，或者……永遠地“好”下去?！袄戏蛉恕蔽移D難地開口，胸腔里氣血翻涌，
那股熟悉的甜腥又涌了上來?！昂煤⒆?，”她打斷我，臉上悲憫更甚，
甚至擠出一絲堪稱“慈愛”的笑容，伸手接過小蓮手中那碗還剩小半的、黑沉沉的藥汁。
碗沿滾燙，她卻像毫無知覺。“良藥苦口利于病。把這藥都喝了，病才能好得快些。病好了，
一切就都好了。你安心養(yǎng)著，旁的事，自有老身為你們做主?！彼H自將藥碗湊到我唇邊。
那濃稠的黑色藥汁，倒映著她眼中那點虛偽的暖意和我蒼白如鬼的面容。那詭異的甜膩氣味，
此刻聞起來，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墳墓里飄來的腐朽氣息。我看著她捻動的佛珠，
看著李嬤嬤垂手侍立、漠然無波的臉，
看著小蓮驚懼絕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
幾乎要將殘存的意識撕裂。喉嚨里堵滿了腥甜的鐵銹味，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卻只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最終，我閉上眼，如同一個失去牽線的木偶，
就著謝老夫人那只戴著翡翠戒指的手，順從地將剩下的藥汁，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苦澀和那詭異的甜膩在口中、在喉嚨里、在身體里瘋狂肆虐，
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在血脈里游走穿刺，又像滾燙的巖漿在灼燒五臟六腑?！斑@才對。
”老夫人滿意地看著空碗，將碗遞回給李嬤嬤，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站起身，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那悲憫的假面依舊掛著，
聲音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裁決：“好好養(yǎng)著。你的‘相思病’啊，
這藥……最是對癥?！彼鲋顙邒叩氖?，如來時一般，雍容華貴地離開了。門被輕輕帶上，
隔絕了外面清冷的空氣，也隔絕了我最后一絲渺茫的生機。
“相思病……”我蜷縮在冰冷的錦被里，渾身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胸口那袋紅豆，隔著薄薄的寢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
謝珩月下清朗的眉眼、他掌心托著錦袋的溫度、那句“此物最相思”的低語……所有的美好，
都在這刻骨的劇痛和冰冷的絕望中，被那碗“對癥”的毒藥，一寸寸碾得粉碎。
小蓮撲到床邊，用被子緊緊裹住我，哭得撕心裂肺：“小姐！小姐！我們逃吧！
她們會害死你的！我……我剛才好像聽守門的王婆子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