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數(shù)次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浸透睡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掙脫束縛。每一次,
都是同一個夢魘。夢里總有一個男人。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仿佛隔著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濃霧,或者浸沒在深水之中,光線被扭曲、吞噬。
只有他的微笑是清晰的——一種溫和的、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和堅決的微笑。他向我伸出手,
那手指修長,掌心向上,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邀請。他的嘴唇在動,急切地說著什么,
聲音卻像來自遙遠的深海,被洶涌的水流和我的耳鳴徹底淹沒,只剩下意義不明的嗡鳴。
我聽不見,卻無法抗拒那伸來的手。我的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
恐懼被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牽引力壓制。我抬起手,指尖觸碰到他冰冷的皮膚。
就在接觸的瞬間,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沿著他的手臂傳來。他微笑著,拉著我,
毫不猶豫地轉身。然后便是墜落。有時是奔向陡峭的懸崖邊緣,
腳下是嶙峋怪石和咆哮的怒濤。風在耳邊尖嘯,失重的感覺攫住五臟六腑。
有時則是走向深不見底的海洋,
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沒過膝蓋、腰際、胸口……咸腥的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影隨形。
無論哪一種,結局都是永恒的黑暗和冰冷,在徹底的絕望中,我猛然睜開雙眼,
回到死寂的臥室,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回蕩。這一次驚醒,
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疲憊。窗外,城市尚未蘇醒,只有遠處高樓上幾點寥落的燈火,
像窺視的眼睛。我坐起身,背靠著冰冷的床頭板,試圖驅散夢中殘留的寒意和那只手的觸感。
那個男人是誰?他到底想對我說什么?為什么這份牽引,在恐懼之外,
竟摻雜著一絲……難以解釋的熟悉感?一連串的疑問如同藤蔓纏繞著大腦。
我煩躁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向廚房。我需要一杯滾燙的咖啡,
需要強烈的現(xiàn)實感來沖刷掉那個陰魂不散的夢境。打開冰箱門,里面的燈光刺得我瞇了瞇眼。
拿出牛奶盒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冰箱門上有什么東西。我猛地關上門,
盯著光潔的金屬表面——那是我的倒影,一個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的女人。然而,
就在我凝視的瞬間,倒影似乎扭曲了一下。那張臉,我的臉,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
勾勒出一個……一個無比熟悉的、溫和而悲傷的微笑!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擂動。
我觸電般后退一步,牛奶盒失手掉在地上,“啪”地一聲,乳白色的液體在地板上蔓延開,
像一片小小的、污濁的海洋。我死死盯著冰箱門,倒影恢復了正常,
只剩下我自己驚恐萬分的臉?;糜X?還是那個夢境的延伸?它已經侵入現(xiàn)實了嗎?
我顫抖著蹲下去收拾殘局,冰冷粘稠的牛奶沾了一手,
那觸感竟讓我想起夢中被海水包裹的窒息感。胡亂擦干凈地板,咖啡也沒心思煮了。
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我,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再被動了。那個模糊的男人,
那個聽不見的聲音,那個致命的牽引……它們一定有源頭。
我的目光在略顯凌亂的客廳里逡巡,最終落在了角落那個落滿灰塵的舊紙箱上。
那是搬家時從老家閣樓里翻出來的東西,一直沒來得及整理。一些舊書,幾本褪色的相冊,
還有父親的一些遺物。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擊中我——夢里那個男人的身形輪廓,
似乎隱約帶著父親年輕時的影子?但這個想法隨即被自己否定。
父親在我十歲時就因病去世了,記憶中的他慈愛溫和,笑容明亮,
與夢中那悲傷決絕的微笑截然不同??蛇@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按捺不住。
我?guī)缀跏菗涞侥莻€紙箱前,用力吹開上面的浮塵,急切地翻找起來。舊書被推到一邊,
一些無用的雜物被丟開。終于,手指觸到了硬質的封面。幾本厚厚的相冊。
我抽出最上面那本,封皮是深藍色的,印著褪色的“美好回憶”字樣。深吸一口氣,
我翻開了它。前面都是些泛黃的童年照,穿著花裙子的我,抱著玩具熊的我,
在公園里玩耍的我……還有年輕的母親,笑容燦爛。父親的身影不多,但每一張里,
他都是溫和地笑著,站在一旁,或抱著我??焖俜瓌拥氖种竿蝗煌W×恕N彝T诹艘豁撝虚g。
那里原本應該有一張照片的位置,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方形的空白,
以及四角殘留的、已經發(fā)黃變脆的相角貼痕跡。照片被人取走了。是誰取走的?為什么取走?
取走的照片上是什么?我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一種直覺告訴我,這張缺失的照片至關重要。
我仔細看著那空白的頁面,試圖找出任何線索。在頁面下方,靠近裝訂線的地方,
有幾行非常小、非常淡的鉛筆字,字跡稚嫩,顯然是我小時候寫的。
可能當時在模仿大人做標注。我湊近了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晨光,
費力地辨認:“和叔叔在燈塔。風好大。叔叔說,要記住回家的路。”叔叔?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獨子,我從未有過什么叔叔!
父母也從未提起過任何這樣一位親戚。燈塔?海邊?在我的童年印象里,
我們家似乎從未去過海邊旅游。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夢中墜入深海時更加冰冷刺骨。
那個模糊的男人身影,那個悲傷的微笑,那無聲的呼喚……難道,并非父親,
而是這個記憶中完全不存在的“叔叔”?我顫抖著手指,翻到相冊的扉頁。
那里通常會有記錄時間和地點的地方。果然,在角落,
同樣是用稚嫩的鉛筆字寫著:“小晴的六歲生日紀念。1998年夏。
”1998年夏……我六歲。那正是父親去世前一年。那個夢里反復出現(xiàn)的男人,
那個聽不見的聲音,
那致命的牽引……難道都指向一段被徹底遺忘、甚至被刻意抹去的童年記憶?
那個“叔叔”是誰?他和我一起去了燈塔?他對我說了什么?那張消失的照片上,
又記錄了什么?那句“要記住回家的路”,是叮囑,還是……某種不祥的警告?
而最讓我渾身冰冷的是:如果這個“叔叔”真的存在過,為什么在我的記憶里,
在父母的口中,他從未留下過一絲痕跡?他去了哪里?我的夢魘,
是否就是他在遺忘的深淵里,向我伸出的求救——或者索命的手?窗外的天色,
開始泛出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但我知道,有些沉睡了二十年的東西,
正伴隨著那個深海懸崖邊的男人,一同從遺忘的淤泥中,緩緩浮現(xiàn)。我的“回家”之路,
似乎剛剛開始,卻已指向一片更加濃重、更加危險的迷霧。陽光透過百葉窗,
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條紋。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相冊里那張空白的方形缺口,
像一只失明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我,而那句稚嫩的“和叔叔在燈塔”則像冰冷的鐵鏈,
纏繞住我的心臟?!笆迨濉蔽亦哉Z,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這個稱謂在我的生命里是一片絕對的真空。父母從未提及,
親戚聚會時也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人。他就像從未存在過,
卻又如此清晰地刻印在我六歲的記憶碎片里——或者說,刻印在我被抹去的記憶邊緣。
我瘋了一樣把整個紙箱倒扣過來。
舊書、褪色的明信片、幾枚生銹的硬幣、父親那支早已干涸的英雄牌鋼筆……雜物散落一地。
我跪在地板上,雙手顫抖著在紙屑和灰塵中翻找,像溺水的人拼命尋找浮木。
那個“叔叔”存在的證據(jù),那張消失的照片,哪怕一絲一毫的線索!
指尖劃過一本硬殼筆記本的邊緣。深藍色的封面,沒有任何文字,
皮質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開裂。我的心猛地一跳——這是父親的筆記本!記憶中,
他總喜歡在上面寫寫畫畫,記錄一些工作上的事或者生活隨想。
我?guī)缀跏瞧磷『粑鼘⑺榱顺鰜?。封面內側?/p>
是父親熟悉的、帶著點力道的鋼筆字:“工作筆記與雜感”。我快速翻閱著。
前面大多是些會議記錄、技術參數(shù)、采購清單,枯燥而真實。紙張泛黃,
帶著舊紙張?zhí)赜械母稍餁馕?。翻到大約三分之一處,字跡的內容開始變化。記錄變得零散,
摻雜著更多私人化的情緒。我看到了母親的名字,看到了我的小名“晴晴”,
看到了關于我發(fā)燒、我學騎自行車的小事。父親的字跡在這些段落里顯得格外溫柔。然而,
就在這種溫情脈脈的記述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滋生。筆跡的力道似乎變得不穩(wěn)定,
有時深得幾乎劃破紙背,有時又輕飄虛浮。某些段落之間,出現(xiàn)了明顯的空白頁,
像是被刻意跳過。我的手指停在了一頁上。日期標注著:1998年7月15日。
這正是相冊扉頁上寫的“1998年夏”,我六歲生日前后的時間!那一頁的文字很短,
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我的眼睛:“晴晴今天又哭鬧了,說想去海邊。看著她渴望的眼睛,
心如刀絞。那片?!瞧撍赖暮?!我不能再讓她靠近那里,一步都不能!
阿海留下的陰影太重了,我必須保護她,把她徹底帶離那個漩渦,
哪怕……”文字在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的空白,仿佛父親寫到這里時,
巨大的痛苦讓他無法繼續(xù)落筆。阿海?!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
夢里那個模糊的男人,那個拉著我走向深淵的身影……難道他的名字叫“阿海”?
他就是那個“叔叔”?“那片該死的海!” “阿海留下的陰影!
” “把她徹底帶離那個漩渦!
” 父親的字里行間充滿了恐懼、憤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保護欲。阿海是誰?
他和父親是什么關系?他做了什么?為什么父親如此恐懼那片海?為什么要把關于他的一切,
甚至那張燈塔下的合影,都徹底抹去?“漩渦”……這個詞讓我不寒而栗。是指大海的漩渦?
還是指……阿海這個人本身帶來的某種無法擺脫的厄運?我急切地翻動筆記本,
渴望找到更多關于“阿?!钡木€索。手指快速掠過一頁又一頁。突然,
我感覺到指尖下的觸感不對。不是平滑的紙張,而是……一種撕裂的毛邊。我猛地停住,
心臟幾乎跳出喉嚨。眼前的這一頁,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發(fā)黃的紙邊,
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橫亙在筆記本上。被撕掉的不止一頁!
從紙邊的厚度和殘留的裝訂線痕跡看,至少有三四頁被整個撕走了!是誰撕的?父親自己?
還是……母親?他們想隱藏什么?是關于阿海的真相?是關于燈塔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還是關于那個讓我無數(shù)次墜入懸崖深海的夢魘的根源?
父親日記里那句未完成的“哪怕……”后面,究竟是什么?哪怕付出什么代價?
哪怕……抹去晴晴的記憶?這個念頭讓我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如果記憶可以被抹去,
那么我的夢魘,是否就是被強行壓抑的記憶碎片,在潛意識深處瘋狂地涌動、尖叫,
試圖沖破那道被強行筑起的堤壩?阿海在夢里拉著我走向的,究竟是物理的懸崖深海,
還是記憶的深淵?那個冰箱倒影里的詭異微笑,
此刻擁有了更恐怖的解讀——那或許不是幻覺,而是阿海,是那段被封印的記憶,
正在試圖通過任何可能的縫隙,突破封鎖,重見天日!我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散落的雜物環(huán)繞著我,如同一個祭壇。父親的筆記本攤開在腿上,
那道被撕毀的空白頁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問號。阿海。燈塔。
被撕毀的日記。消失的照片。深海懸崖的夢魘。這些碎片在我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
卻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圖景。只有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
淹沒我的口鼻。我不能坐以待斃。如果父母(或者其中之一)刻意抹去了這段歷史,
那么在這個城市里,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其他人知道真相。父親的同事?老鄰居?
或者……那個燈塔?“要記住回家的路……” 六歲的我在相冊上這樣寫著。叔叔(阿海?
)的話,此刻聽起來像一個殘酷的謎題。我的“家”,究竟在哪里?是這間安全的公寓?
還是那處被父親視為禁忌、充滿陰影的海邊燈塔?窗外的陽光已經變得刺眼,
宣告著白晝的降臨。但我知道,屬于我的黑夜才剛剛開始。我必須踏上那條“回家”的路,
哪怕它通向的是父親日記里所恐懼的“漩渦”,是夢魘中不斷重復的懸崖與深海。
因為只有找到阿海,找到燈塔,找到被撕毀的真相,我才能從這無盡的墜落中醒來,
或者……徹底沉淪。我拿起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第一個電話,
打給了年邁的、獨居在城東老社區(qū)的——張伯。他是父親生前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
看著我長大。也許,他是這團迷霧之外,唯一可能還握著一點線索的人。電話接通前的忙音,
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張伯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顯得異常蒼老和沉重,
仿佛每一個字都壓著千斤重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殡娫捯呀洈嗑€,
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間里回響。“……晴丫頭,”他終于開口,
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你爸……他這輩子,最不想讓你知道的,就是關于阿海的事。
”“張伯,求您告訴我!”我?guī)缀跏前螅讣咨钌钇M掌心,“我快被那個夢逼瘋了!
那個男人……阿?!降资钦l?燈塔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聽筒里傳來一聲悠長而疲憊的嘆息,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塵埃。
“阿海啊……”張伯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的追憶,卻又夾雜著難以磨滅的寒意,“他叫周海,
是你爸同門師弟,也是……最好的朋友。那時候,他們倆都是研究所里最耀眼的新星,
研究海洋地質的。阿海他……確實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睆埐D了頓,
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霸趺葱稳菽亍斆鹘^頂,才華橫溢,長得也極其英俊,
是那種走在路上都會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人。待人接物,溫和有禮,
笑起來……很有感染力?!睆埐拿枋?,
讓我腦海中那個模糊的夢影瞬間被注入了某種可怕的生動——那溫和而悲傷的微笑,
原來在現(xiàn)實中,曾是如此耀眼的存在?!澳惆职阉斢H兄弟,你媽……那時候也把他當家人。
他很喜歡你,晴晴,非常喜歡。你小時候,他抱你最多,逗你笑,
給你買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比你這個當?shù)倪€上心?!睆埐恼Z氣低沉下去,“但是,
晴丫頭,有些東西……不對勁。阿海對你的好,好得……有點過頭了。”“過頭?
”我的心揪緊了?!班?。”張伯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后知后覺的恐懼,
“那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占有。他不允許任何人把你從他懷里抱走太久,哪怕是親父母。
他會因為你爸帶你去了一次公園沒叫他而悶悶不樂好幾天。
看你的眼神……那不是看一個孩子侄女的眼神,太專注,太……灼熱了。
像在守護一件只屬于他的稀世珍寶。”一股寒氣瞬間竄遍我的四肢百骸。夢里那只冰冷的手,
那不容抗拒的牽引力,仿佛在此刻得到了現(xiàn)實的印證?!?8年夏天,
研究所組織去臨海的一個觀測站,就是那個燈塔附近做項目。你爸媽帶著你一起去了。
本來一切順利……”張伯的聲音開始顫抖,“出事那天,風浪很大。
觀測站記錄到了異常的地質活動信號,可能有小范圍的海底擾動,但危險等級不高。
阿?!麍猿忠獛闳羲峡础畨延^的海浪’?!薄澳惆植煌猓‘敃r風已經很大了,
浪頭拍在礁石上像打雷!你爸堅決反對!但阿?!睆埐钗豢跉?,
仿佛要鼓起勇氣說出接下來的話,“他像是著了魔。他笑著對你爸說:‘哥,
你看晴晴多想去??!沒事的,我會保護好她,比保護我自己的命還重要!
讓她看看大海的力量,對她成長有好處!’ 他的笑容還是那么溫和,甚至帶著點懇求,
但眼神……你爸后來說,那眼神里有一種不顧一切的狂熱,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決心。
”“你當時才六歲,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叔叔要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看大浪,就鬧著要去。
你媽也勸不住。最后……你爸妥協(xié)了,他想著自己跟著去,寸步不離,應該沒事。
”電話那頭的沉默再次降臨,沉重得令人窒息。我仿佛能聽到二十年前那呼嘯的海風,
看到燈塔在狂風中搖搖欲墜的景象?!叭缓竽??”我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然后……”張伯的聲音哽咽了,“到了燈塔頂,風大得幾乎站不住人。阿海抱著你,
指著翻騰的墨黑色大海,興奮地對你喊著什么,聲音被風撕碎。你爸死死抓著旁邊的欄桿,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突然,一個異常巨大的浪頭,比之前預測的猛烈得多,
狠狠砸在燈塔基座上,整個結構都在震顫!”“就在那一瞬間……”張伯的聲音充滿了痛苦,
“你爸看到阿海抱著你,非但沒有后退遠離邊緣,反而……反而向前邁了一步!
他臉上帶著一種……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混合著極致興奮與瘋狂的微笑!
他低頭看著懷里懵懂的你,嘴里喊著:‘晴晴,別怕!看!多美!我們一起去感受它!
’ 他抱著你,竟然要往那狂風巨浪的露臺邊緣沖!”“你爸魂飛魄散!
他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一把抓住你的胳膊往回拽!同時……同時……”張伯說不下去了。
“同時什么?!”我失聲追問,渾身冰冷,仿佛已經置身于那驚濤駭浪的燈塔之巔?!巴瑫r,
你爸推了阿海一把!”張伯的聲音帶著哭腔,“那是千鈞一發(fā)!是本能!
是為了把你從他懷里搶回來!阿海被推得向后踉蹌,
腳下是濕滑的、被浪花打濕的地面……他……他沒站穩(wěn)……他……”后面的話,
已經不需要張伯再說出口。我癱軟在地板上,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
聽筒里傳來張伯焦急的“喂?晴丫頭?你還在聽嗎?”的聲音,
但那些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真相,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的猜測和恐懼,
留下一個更加猙獰、更加令人心碎的圖景。阿海。那個帥氣、才華橫溢、曾經溫和的叔叔。
他對我病態(tài)般的偏執(zhí)和占有欲。他在狂風巨浪的燈塔頂端,抱著懵懂無知的我,
臉上帶著瘋狂而興奮的微笑,
想要一起投入那片狂暴的、象征著終極力量(或者在他扭曲的認知中,
象征著某種“永恒”或“凈化”?)的大海。而父親……我記憶中那個慈愛溫和的父親,
在生死一瞬,為了從瘋狂的摯友手中奪回自己的女兒,情急之下,將他推下了燈塔!
推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墨黑色的深淵!“阿海留下的陰影太重了……” “那片該死的海!
” “我必須保護她,把她徹底帶離那個漩渦,
哪怕……”父親日記里那未寫完的“哪怕……”后面,是撕心裂肺的愧疚與絕望!
是親手葬送摯友(即使是為了救我)的終生夢魘!是為了保護我幼小的心靈,
不得不將這段血腥、瘋狂、足以摧毀一切的記憶徹底封印,
甚至抹去“叔叔”存在的所有痕跡!那張燈塔下的合影,成了最刺眼的罪證和痛苦之源,
必須被移除、銷毀!這就是真相。一個帥氣迷人的男人,
內心卻隱藏著令人窒息的偏執(zhí)與瘋狂。一個深愛女兒的父親,
被迫成為了殺人兇手(哪怕是意外,是自衛(wèi)),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并將女兒的記憶也一同埋葬。那無數(shù)次將我驚醒的夢魘……原來不是阿海在向我求救。
那是他在向我索命?還是……他那扭曲的執(zhí)念,即使沉入深海二十年,依然不肯消散?
他沒能實現(xiàn)“帶我一起去感受”大海的瘋狂愿望,
所以他的靈魂(或者說那股強烈的怨念)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拉著我,走向懸崖,
走向深海,想要完成那場未竟的、毀滅性的同行?
“要記住回家的路……” 六歲的我記下了他的話。現(xiàn)在想來,
那更像是一句來自深淵的、充滿惡意的詛咒!他所謂的“家”,就是那片吞噬了他的大海嗎?
他想要我也“回家”,回到他所在的那個冰冷黑暗的永恒之地?
巨大的悲傷、恐懼、以及對父親遲來的、痛徹心扉的理解,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無聲地顫抖。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哼唱聲**,毫無征兆地鉆入我的耳朵。曲調悠揚,
帶著點舊時代的情歌味道,正是張伯剛才在電話里描述過的、阿海生前最喜歡哼的那首!
聲音的來源……竟然是**敞開的冰箱內部**!我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冰箱冷藏室幽幽的冷光下,凝結的水珠在金屬隔板上緩緩滑落,像冰冷的淚。
而在那光潔的金屬內壁上,一個模糊的、穿著舊式襯衫的男人倒影,正對著我,
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無比熟悉的——溫和,悲傷,
卻又帶著一絲……得償所愿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微笑。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仿佛在重復著燈塔上的那句邀請:“晴晴……來……我們……回家……”那無聲的唇語,
那冰箱冷光中扭曲的微笑,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絲理智的屏障。
巨大的恐懼不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瞬間點燃的汽油彈,在我體內轟然炸開!“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撕裂而出。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撲向冰箱,
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狠狠甩上了冰箱門!金屬門板撞擊的巨響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背靠著冰冷的冰箱門,身體像風中落葉般劇烈顫抖,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裂開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糜X?不!那太真實了!那哼唱的曲調!那倒影!
那無聲的唇語!阿海!是他的執(zhí)念!他就在這里!他從未離開!二十年的深海囚禁,
二十年的冰冷黑暗,非但沒有消磨掉他扭曲的欲望,反而將它淬煉得更加純粹,
更加……恐怖!“晴晴……來……我們……回家……”那無聲的召喚如同冰冷的蛇信,
舔舐著我的意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