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雨然推開了咖啡館的門。門框上懸掛的銅鈴清脆地叮當(dāng)一響,像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只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微瀾,旋即被沉悶的空氣吞沒。冷氣開得很足,
裹挾著咖啡豆烘焙過度的焦苦氣息撲面而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里的張家和。
那個熟人介紹的相親對象。他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石膏像,凝固在臨窗的卡座里。
脊背挺直得近乎僵硬,深灰色西裝外套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露出飽滿卻過分平靜的額頭。長相是一種中規(guī)中矩的平常模樣。
面前的檸檬水只淺淺啜飲了一小口,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緩慢滑落,留下蜿蜒濕痕。
他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幽藍(lán)的光映在他鏡片后的眼睛上,眼神專注,卻又像是穿透屏幕,
落在了某個遙遠(yuǎn)而安全的地方,那是一種近乎真空的、剝離了所有環(huán)境噪音的專注。
“張家和?”王雨然走近,試探性地開口。張家和猛地抬起頭,手機屏幕瞬間熄滅。
眼前一亮,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他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訓(xùn)練過的、略顯刻板的流暢。
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像是剛從冷藏室取出的笑容,禮貌卻毫無溫度?!巴跤耆??你好。
請坐。”聲音平穩(wěn),如同新聞播報員在念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稿件。
他甚至還周到地替她拉開了對面的椅子。王雨然坐下,
目光落在他手邊那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上,淡粉色的緞帶扎成一個飽滿的蝴蝶結(jié)。
“這是……給我的?”她有些意外,心里那點因?qū)Ψ竭^于機械而冷淡的語音產(chǎn)生的芥蒂,
被這小小的驚喜沖淡了些許。“嗯,一點小東西?!睆埣液桶押凶油七^來,
指尖避開了與她的任何接觸,“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蓖跤耆恍χ忾_絲帶,盒蓋掀開,
里面靜靜躺著一塊小巧的芒果慕斯蛋糕,金黃的芒果粒點綴其上,
散發(fā)著熱帶水果甜膩誘人的香氣。她的笑容瞬間僵在了嘴角,像驟然冷卻的蠟像。
空氣仿佛凝滯了。她抬起頭,看向張家和,對方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
帶著一絲詢問的意味,顯然對她此刻的異常毫無察覺?!爸x謝……”王雨然的聲音有些發(fā)澀,
她勉強維持著禮貌,輕輕把盒子蓋上,推到桌子一邊,盡量讓動作顯得自然,“不過,
我芒果過敏,很嚴(yán)重的那種。上次介紹人阿姨應(yīng)該提過的?!彼浀们迩宄?,
電話里那個熱心的阿姨聲音洪亮地叮囑:“小張啊,雨然對芒果過敏,可千萬記著,
一點都沾不得!”張家和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那層薄冰似的笑容徹底碎裂、消失。
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類似齒輪卡殼的錯愕掠過他的眼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張了張嘴,
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短暫的沉默像一層厚重的幕布籠罩下來。
尖銳嘶鳴、鄰座女孩壓低的笑語、背景舒緩的爵士鋼琴曲……所有的聲音都清晰地鉆入耳膜,
卻奇異地?zé)o法打破他們之間這片死寂的真空?!氨?,”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低沉而平穩(wěn),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客觀事實,“我……可能記混了?!彼瓜卵?,
避開她帶著探究和些許受傷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杯壁,“我的錯。
”王雨然看著他那副如同精密儀器短暫故障后迅速重啟、恢復(fù)標(biāo)準(zhǔn)運行狀態(tài)的樣子,
心底那點剛被蛋糕意外挑起的漣漪,迅速被一種更深的困惑和微涼的失望取代。
那點微弱的、因禮物而燃起的火星,在“芒果過敏”這四個字面前,徹底熄滅了。
二城市的燈火在窗外流淌,像一條條發(fā)光的河。王雨然蜷縮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
身上裹著厚厚的毛毯,額頭上貼著退熱貼,鼻尖通紅。
茶幾上堆著空了的藥盒、溫度計和喝剩半杯的溫水。手機屏幕亮著,
微弱的光映著她有些憔悴的臉。
屏幕上是張家和的微信頭像——一片深藍(lán)色的、沒有一絲波瀾的抽象圖案?!案杏X好點了嗎?
”她猶豫再三,還是敲下了這句話,指尖帶著高燒后的虛軟。
手機屏幕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現(xiàn)了幾次,最終歸于沉寂。幾分鐘后,
一條簡短的回復(fù)跳了出來:“嗯,按時吃藥。”王雨然看著這干巴巴的四個字,
心頭那股莫名的委屈和期待落空的酸澀又涌了上來。她盯著屏幕,手指懸空,
仿佛在積蓄勇氣。高燒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讓她格外渴望一點真實的溫度,
哪怕只是隔著門板的一聲問候。她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沖動,
飛快地打字:“藥吃完了,頭還是很暈,
好像又燒起來了……你能……幫我買點退燒藥送過來嗎?就在樓下藥店。
” 發(fā)送出去的那一刻,她立刻把滾燙的臉埋進冰涼的沙發(fā)靠墊里,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
她為自己的“得寸進尺”感到羞恥,又忍不住抱著一絲渺茫的期待。這一次,
回復(fù)來得快了些,依舊言簡意賅:“好,地址。”王雨然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隨即又被一種混雜著釋然和更深渴望的情緒填滿。
她立刻把定位發(fā)了過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車流聲似乎變得格外清晰。她豎起耳朵,
捕捉著樓道里任何細(xì)微的聲響。每一次電梯到達(dá)的“?!甭?,每一次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都讓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然而,腳步聲總是匆匆掠過她的門前,
消失在走廊盡頭。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無聲地墜落。不知過了多久,
手機屏幕終于再次亮起。張家和的名字跳了出來:“到了,開門。
”王雨然幾乎是踉蹌著撲到門邊,手忙腳亂地解開防盜鏈,猛地拉開了門。
樓道里聲控?zé)艋椟S的光線涌了進來,照亮了門外的人影。張家和穿著深色的外套,
站在離門口一步之遙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界碑。
他手里提著一個印著藥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能看到藥盒的輪廓。他并沒有看她,
目光低垂,落在門框邊緣的地磚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他的東西。他微微前傾身體,
伸長手臂,將袋子遞了過來,動作帶著一種刻意保持距離的謹(jǐn)慎,
手指緊緊捏著塑料袋的邊緣。“藥?!彼吐曊f,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有些沉悶。
王雨然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冰涼的手背。那一瞬間的觸感,
像被細(xì)小的電流刺了一下。張家和的身體明顯一僵,如同被燙到般,迅速而徹底地縮回了手,
動作幅度之大,甚至帶起了一陣微弱的氣流。他整個人不著痕跡地向后退了半步,
重新拉開了那一步的安全距離?!爸x謝……”王雨然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有些發(fā)干。
她看著他,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鏡片后的眼神被徹底遮掩,
只留下一個線條冷硬、拒人千里的側(cè)影輪廓。樓道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冰冷。
“你……不進來坐會兒嗎?我燒了熱水……”她鼓起最后的勇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張家和沒有立刻回答,短暫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下來。他抬手,
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個動作似乎給了他一點緩沖的時間?!安涣?,
”他終于開口,語氣平穩(wěn)得沒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讀一份早已擬好的公文,“你好好休息,
多喝熱水。我……還有事?!闭f完,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身體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電梯的方向,
邁出的腳步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急促?!芭椤钡囊宦曒p響,樓道里的聲控?zé)趔E然熄滅,
瞬間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僵立在門口的王雨然徹底吞沒。
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塑料袋,塑料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在死寂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門外的腳步聲快速遠(yuǎn)去,消失在電梯間。
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藥袋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寒冷從腳底竄起,瞬間席卷了全身,
比高燒的灼熱更讓她難以承受。她慢慢地關(guān)上門,落鎖的聲音在空蕩的屋子里回蕩。
她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塑料袋從無力的手中滑落,藥盒散了出來?;璋抵校?/p>
她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三王雨然家明亮的客廳里,
氣氛卻有些凝滯。精心挑選的果盤擺在擦得锃亮的玻璃茶幾上,水果鮮艷欲滴,卻無人問津。
王雨然的父母,王教授和李老師,坐在寬大的布藝沙發(fā)上,臉上努力維持著得體的微笑,
眼神卻帶著審視,不時地飄向坐在單人沙發(fā)里的張家和。
張家和這個來自小縣城的男生坐姿端正,脊背挺直,雙手規(guī)矩地放在膝蓋上,
深色褲子的褶皺被壓得筆直。他微微低著頭,
視線牢牢鎖定在自己面前那杯冒著裊裊熱氣的綠茶上,
仿佛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蘊含著宇宙的奧秘。王教授試圖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
用他慣常的和藹語氣問道:“小張啊,聽雨然說你在華信科技工作?做技術(shù)研發(fā)這塊,
前景應(yīng)該很不錯吧?”張家和像是被突然驚醒,猛地抬起頭,
目光與王教授短暫地接觸了一下,又飛快地垂了下去,落回那杯茶上?!班牛瑢?。
”他低聲應(yīng)道,聲音干澀,仿佛聲帶許久未曾潤滑,“主要做……算法優(yōu)化。
”說完這幾個字,他似乎耗盡了力氣,又陷入了沉默。李老師見狀,
試圖將話題轉(zhuǎn)向更生活化、更輕松的方向,她笑著插話:“年輕人工作忙是好事,
但也要注意身體。周末有空的時候,可以和雨然多出去走走嘛,看看電影,
或者去郊外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別總悶在家里。
”張家和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依舊沒有抬頭,
只是幅度極小地點了點下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嗯”??諝庠俅纬恋榈榈貕合聛?。
王雨然坐在他旁邊的長沙發(fā)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她能感覺到父母投來的目光,帶著越來越濃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臉上堆起笑容,試圖緩和氣氛:“媽,他最近項目趕得緊,等忙過這陣子就好了。
對了,爸,你上次不是說……”她努力想把話題引開。就在這時,張家和放在褲兜里的手機,
突兀地連續(xù)震動起來。那嗡嗡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異常刺耳,像一群突然闖入的蜜蜂。
張家和的身體明顯一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這震動賦予了行動的指令。
他幾乎是立刻、毫不猶豫地伸手掏出了手機,動作快得有些失禮。屏幕亮起,
他迅速掃了一眼,然后手指便開始在屏幕上劃動起來。他看得非常專注,眉頭微蹙,
指尖點按的速度很快,似乎在處理什么十萬火急的工作信息。他的整個身體語言都向內(nèi)收緊,
將自己與這個客廳、與眼前的三個人,徹底隔絕開來,構(gòu)筑起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高墻。
那杯無人理會的綠茶,熱氣漸漸稀薄。王雨然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她看著張家和低垂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側(cè)臉,看著他微微弓起的、仿佛防御姿態(tài)的背脊,
一股寒意從心底直沖頭頂。她能清晰地看到父親微微蹙起的眉頭,
和母親眼中那幾乎掩飾不住的錯愕和一絲不贊同。精心準(zhǔn)備的水果,溫馨的家庭氛圍,
父母努力釋放的善意,此刻都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她放在膝蓋上的手,
指甲深深掐進了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客廳里只剩下手機屏幕幽微的光映在張家和臉上,
和他指尖在玻璃屏上滑動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冰冷的細(xì)微摩擦聲。
四王雨然靠在辦公室冰冷的玻璃幕墻上,窗外是城市午后的喧囂,
車流像閃亮的甲蟲在縱橫交錯的血管中爬行。她手里緊握著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與張家和的微信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消息是她發(fā)出的,孤零零地懸停在底部,
時間顯示是三天前:【雨然】:晚上一起吃飯?公司附近新開了家云南菜,聽說菌子很鮮。
綠色的氣泡框后面,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沒有回復(fù),
連一個敷衍的“嗯”或“忙”都沒有。三天,七十二個小時,四千三百二十分鐘,
她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她反復(fù)點開他的頭像,
朋友圈依舊是那片永恒的、沒有一絲波瀾的深藍(lán)抽象圖,干凈得像從未有人居住過。
她點開輸入框,手指懸停在虛擬鍵盤上方,打出一行字,又刪掉,再打,
再刪……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委屈、焦慮和自我厭惡的情緒,像藤蔓一樣死死纏繞住心臟,
越收越緊,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
按下了那個綠色的通話圖標(biāo)。聽筒里傳來漫長而單調(diào)的“嘟——嘟——”聲,
每一聲都像重錘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