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芷。一名文物修復(fù)師。我的工作,是與沉默對談,與時光角力。
在陵大博物館那間恒溫恒濕、安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定聲的工作室里,
我用最精密的儀器和最原始的耐心,去傾聽那些來自黃土之下的,千年回響。我的人生,
也像這些文物一樣,平靜,甚至有些枯寂。我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習(xí)慣了在故紙堆和顯微鏡下,
度過一個又一個日夜。朋友們說我,活得像個“古人”?;蛟S吧,比起現(xiàn)實世界的紛擾,
我更迷戀那些,被封存在歷史長河中的,真實的悲歡。我修復(fù)過嵌滿綠松石的戈,
想象過它曾飲過的血與榮耀;也拼接過繪著宴樂圖的漆盒,揣摩過它曾見證的歌舞與升平。
我總覺得,它們是有記憶的,是有靈魂的。那些刀劈斧鑿的痕跡,那些世代流傳的包漿,
都在對我訴說著早已化為塵埃的,愛恨與癡狂。直到,我遇見了那枚,
來自戰(zhàn)國晚期衛(wèi)國墓葬的,竹簡。它打敗了我的認知,也像一把宿命的鑰匙,
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心門,牽引著我,窺見了一場跨越兩千年的血色約定。那之后我才明白,
原來有些等待,真的可以,穿越生死,響徹千年?!?】那枚竹簡,
出土?xí)r被緊緊攥在一具女性骸骨的手中??脊努F(xiàn)場的報告寫得非常潦草:墓葬形制簡陋,
無名無姓,無墓志銘,只有一些尋常的陪葬陶器。墓主人身份不明,
推測為戰(zhàn)國晚期衛(wèi)國普通貴族女子。唯獨這枚竹簡,被她視若珍寶,
仿佛是通往來世的唯一憑據(jù)。它損毀得非常嚴重。邊緣炭化,簡身受潮,
上面的朱書字跡幾乎漫漶不清。根據(jù)碳-14測定,它的年代,定格在公元前260年左右。
我的指尖劃過這個年份,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公元前260年。長平之戰(zhàn)。秦國東出,
天下震動。那是一個,流血漂櫓,白骨蔽野的,悲愴年代。工作室的同事們都勸我放棄,
說它已經(jīng)失去了文獻價值,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子的無病呻吟?!鞍④?,別浪費時間了,
還有一尊西周的鼎等著你呢?!睅业膹埨蠋熍牧伺奈业募绨?。但我固執(zhí)地,
將它請回了我的專屬工作臺。不知為何,當我第一次用指尖輕觸它時,
一股微弱的、凜冽的悲意,仿佛穿透了兩千年的時光,順著我的指尖,刺入我的骨髓。
那一刻,我聽見了風(fēng)聲,聽見了馬蹄聲,也聽見了一個,壓抑了千年的,無聲的哭泣。
修復(fù)的過程,像一場漫長的、沒有盡頭的拉鋸戰(zhàn)。我用脫脂棉蘸著蒸餾水,
以近乎朝圣的心情,一點點潤化剝離附著的泥土。我將它置于紅外掃描儀下,
一遍遍地調(diào)整參數(shù),試圖讓那些模糊的筆觸,在屏幕上顯現(xiàn)出它們最初的輪廓。
我像一個虔誠的譯者,試圖破譯一段,被時光加密的遺言。一個月后,夜深人靜。
當我在電腦上,將掃描出的數(shù)十個殘片,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時。第一行,相對完整的字,
終于,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一行,鋒利而雋秀的小篆。筆鋒如刀,帶著一股,
不屬于閨閣女子的,決絕與英氣。它寫的是:“豎子,霍渠,乃負心郎?!蔽毅蹲×?。
這句帶著怨懟的古白話,直白得可愛,也悲憤得真實。但“霍渠”這個名字,
卻讓我陷入了巨大的困惑。我查遍了《史記》、《戰(zhàn)國策》,窮盡了我所有的知識儲備。
戰(zhàn)國七雄,秦、楚、齊、燕、韓、趙、魏,所有青史留名的將領(lǐng)里,沒有一個,叫霍渠。
是史書遺漏了?還是,這本就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小人物的故事?
可一個能讓將門虎女愛恨交加,并記掛千年的人,又怎會是籍籍無名之輩?我的好奇心,
被徹底點燃了。我繼續(xù)夜以繼日地修復(fù)。幾天后,更多的字跡,被還原了出來。那不是信,
更像一篇,血淚交織的,私密手記。一個名叫衛(wèi)芷的女孩,和她那個,名叫霍渠的宿敵,
在兩千年前的故事。為了閱讀方便,我把手記內(nèi)容譯成了更為現(xiàn)代的文本形式。
公元前262年。春。衛(wèi)國,濮陽。我叫衛(wèi)芷。大將軍衛(wèi)昂之女。濮陽城的人都說,
我爹生錯了,該把我生成個男兒郎。我不愛絲竹,不好文章,自小偷學(xué)兵法,唯愛我爹那把,
能斬斷三寸鐵釘?shù)?,三尺青鋒。我平生,只有一個宿敵?;羟?。我爹最得意的門生,也是我,
最討厭的,悶葫蘆。他家學(xué)淵源,乃趙國名將之后,因其父早年與我爹有舊,
在趙國政局動蕩之時,被托庇于我衛(wèi)國將軍府。他比我大三歲,卻像個老頭子一樣,
少年老成,沉默寡言。他十三歲觀陣,十五歲斬將,是軍中公認的,少年英雄。也是,
全城懷春少女,遙不可及的夢。但我討厭他。我討厭他,總是一副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guān)的,
冷漠樣子。我討厭他,每次與我切磋,都只守不攻,點到為止,那眼神,像在看一個,
無理取-鬧的,小丫頭。我更討厭他,偶爾,在我練劍練得汗流浹背時,會盯著我,久久地,
出神。那目光,深得像一潭古井,讓我心慌意亂,章法盡失。“阿芷,汝之劍,其勢有余,
其鋒過銳。”“過銳,則易折?!彼偸沁@么說,然后用他那桿玄鐵長槍,不輕不重地,
在我手腕上一磕,我的劍,便應(yīng)聲落地。而他,永遠都只是淡淡地看著我,仿佛在說:看,
又輸了。我氣得,想用牙咬他。那天,是我十六歲的生辰。爹爹為我舉辦了盛大的宴席。
整個濮陽城的王公貴族,都來了。他們送來各種奇珍異寶,綾羅綢緞。我卻一點也,
提不起興趣。這些東西,哪有沙場上的一匹好馬,來得實在?直到,霍渠出現(xiàn)。
他穿著一身玄色的戎裝,風(fēng)塵仆-仆??礃幼?,是剛從邊境巡防的軍營,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他走到我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用獸皮包裹的木頭盒子。“生辰賀禮。
”他的聲音,總是那么平淡,聽不出情緒。我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打開。里面,沒有珠釵,
沒有玉佩。只有一根,用狼牙,打磨而成的,項鏈。那狼牙,潔白,鋒利,
根部還帶著一絲淡淡的血痕,散發(fā)著一股,來自荒原的,野性與殺氣?!斑@是……”我的心,
沒來由地一跳?!吧洗纬稣?,在邊境獵的頭狼?!彼f,目光落在我身上?!八难溃?/p>
最堅硬?!薄按髦?,能保你平安?!蔽业哪?,不爭氣地,熱了。我嘴上,卻還是不饒人。
“誰要你的破牙!”“本小姐,自己就能保護自己!”我嘴上這么說,手,卻誠實地,
把那根項鏈,緊緊地,攥在了手心里。宴席上,我喝了很多酒。借著酒勁,我把霍渠,
拉到了后花園那棵巨大的,見證了我整個童年的槐樹下?!盎羟?!”我指著他,大聲宣布。
“我要再跟你比一次!”“這一次,你要是再敢讓我,我就……我就……”“你就怎樣?
”他看著我,眼底,終于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笑意。那笑意,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讓那潭死水,泛起了圈圈漣漪。“我就……我就嫁給你!”我也不知道,我當時,
是哪來的勇氣,吼出了這句話??諝?,瞬間凝固了。湖邊的風(fēng),吹起他身后那玄色的衣角,
也吹亂了我的心。我看到他,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上前一步,一把將我,拉進懷里。他的懷抱,很溫暖,帶著一股,硝煙和汗水混合的,
男人氣息。“阿芷?!彼拖骂^,在我耳邊,用沙啞到極致的聲音,說:“這句話,
我等了很久了?!比缓?,他吻了我。那個吻,不像他的人,那么克制。充滿了,
侵略和占有的,霸道。像一頭,蟄伏了許久的猛獸,終于,露出了它的獠牙。我被他吻得,
七葷八素,渾身發(fā)軟。直到,快要窒息,他才,放開我。他用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臉上?!鞍④疲任??!彼f?!暗任遥蛲赀@一仗。”那時候,
秦趙長平對峙已有兩年,戰(zhàn)局不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場決定天下命運的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秦軍若勝,必將東出。衛(wèi)國,首當其沖?!薄暗任遥瑩敉饲剀?,凱旋歸來。”“我就,
八抬大轎,娶你過門?!薄罢f好了。”我看著他,眼圈泛紅?!罢f好的,在衛(wèi)國,等我。
”他承諾,聲音無比鄭重。那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情話。也是,我信了一輩子的,最大的,
謊言?!?】長平之戰(zhàn),趙國大敗的消息,像一場黑色的瘟疫,傳遍了中原。白起,
那個被稱作“人屠”的男人,一夜之間,坑殺了四十萬趙軍降卒。消息傳來,舉國震動。
我爹,一夜白頭。他說,趙國完了,秦人的鐵蹄,下一個,便會踏平衛(wèi)國的土地。濮陽城里,
風(fēng)聲鶴唳,家家戶戶,都仿佛能聽見,那四十萬冤魂,在太行山谷里的,夜夜悲啼?;羟?,
走了。跟著我爹,一起,奔赴了前線。他說,最多三個月,他就會回來。我開始,
像所有等待著心上人歸來的女孩一樣,為自己,準備嫁衣。我不再舞刀弄-槍。我開始,
學(xué)著,描眉畫眼,點綴朱唇。我遣散了府里所有的繡娘,一針一線地,為自己,縫制那件,
我只會在他面前穿的,鳳冠霞帔。我的指尖,被針,扎了無數(shù)個小孔,滲出血珠,
染紅了那鮮艷的絲綢。但我的心里,卻是甜的。我幻想著,他凱旋歸來的那天。
他會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金盔銀甲,像個真正的英雄一樣,來到我的面前。然后,
在所有人的祝福聲中,將我,迎娶過門。我每天,都會跑到城墻上,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一等,就是一天。一個月,過去了。沒有消息。兩個月,過去了。依舊,杳無音信。
秦軍的先鋒,像黑色的潮水,涌到了衛(wèi)國邊境。領(lǐng)軍的,是白起的副將,王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