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那年,我懷了許念九的孩子,他卻摟著新歡罵我倒霉。從醫(yī)院天臺墜落時,
我以為能解脫。外婆從苗疆趕來,用蠱蟲縫補我破碎的身體?!巴馄?,教我煉人蠱。
”我看著微隆的小腹低語。她沉默許久,取出了浸血的銀針。當(dāng)銀針刺入胎動的腹部時,
腹中傳來嬰兒凄厲的哭喊:“娘親,好疼啊——”我吻著肚皮溫柔呢喃:“乖,
幫媽媽懲罰那個壞人?!焙髞碓S念九全身爬滿銀色蠱蟲時,只看到陰影里抱著嬰兒的我。
他至死不知,啃噬他心臟的蠱王,流著我們共同的血。冰冷的雨絲像細密的針,
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雨水順著濕透的發(fā)梢流進眼睛,又澀又痛,
模糊了樓下遙遠地面閃爍的霓虹。風(fēng)在高處嗚咽,
卷著城市夜晚特有的、混雜著尾氣和塵埃的潮濕氣味,粗暴地灌進我單薄的病號服。
十八層樓頂?shù)倪吘?,粗糙的水泥臺硌著我赤腳的腳心,寒意順著腳踝蛇一樣往上爬,
一直凍到空蕩蕩的心腔里。我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弧度在寬大的病號服下顯得異常突兀。指腹輕輕擦過冰涼的肚皮,
里面曾經(jīng)有過微弱的胎動,像春天里一顆掙扎著想要破土的小芽?,F(xiàn)在?
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墳場,葬著那個男人虛情假意的溫存,和我愚蠢透頂?shù)恼嫘摹?/p>
幾個小時前,消毒水味刺鼻的醫(yī)院走廊盡頭,酒吧渾濁的光線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般涌來。
許念九,那個名字刻進我骨血里的人,就斜倚在吧臺邊。
一個穿著亮片吊帶裙、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女孩像沒有骨頭似的貼在他身上。
他一只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端著杯琥珀色的酒,側(cè)過頭,嘴唇幾乎貼到她的耳廓,
不知說了什么,惹得那女孩咯咯直笑,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曖昧地戳著他的胸口。
我像個被凍僵的幽靈,一步步挪過去。高跟鞋踩在黏膩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世界的聲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他看見了我,
摟著小太妹腰肢的手甚至沒有松開。那雙曾經(jīng)盛滿令我暈眩的溫柔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煩躁和毫不掩飾的厭惡。他眉頭擰成疙瘩,嘴角撇著,
像看到什么惡心的穢物。“明安然?”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
精準地扎進我耳膜,“還沒完沒了了?嘖,真他媽倒霉!”他啐了一口,
杯子里殘存的酒液濺出幾點,落在吧臺光潔的表面上。“老子他媽就是玩玩你,
誰知道你那么認真?還是個雛兒,”他語氣里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
每一個字都帶著尖銳的棱角,刮得我體無完膚,“就一次,一次!你他媽就懷上了?操!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他像驅(qū)趕蒼蠅一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最后幾個字砸下來,世界徹底崩塌了。沒有痛,沒有恨,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
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jié)了血液,凝固了呼吸。
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再塞進一桶混著冰碴的臟水里。
我站在喧囂的漩渦中心,卻像被抽干了所有聲音,耳朵里灌滿了尖銳的嗡鳴,
視野里只剩下他那張寫滿厭棄的、不斷開合的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眼前最后的光景,
是他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重新?lián)Ьo懷里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
仿佛我只是一個掃興的、不值一提的插曲。冰冷的水泥邊緣硌著腳踝,
喚醒了我一絲麻木的知覺。樓下霓虹燈的光芒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染開,
扭曲成一片模糊而遙遠的光海。風(fēng)更大了,帶著雨水的腥氣,狠狠抽打在我臉上,生疼。
可這點疼,比起心口那個被徹底掏空、只剩下凜冽寒風(fēng)的巨大窟窿,又算得了什么?解脫。
腦子里只剩下這個詞,帶著一種近乎甜美的誘惑。跳下去,
就再也不用面對那張寫滿厭棄的臉,不用承受肚子里這塊恥辱的烙印,
不用在這冰冷刺骨的絕望里一分一秒地煎熬。身體,背叛了殘存的意志,微微前傾。
失重的感覺驟然攫住了我。風(fēng)聲在耳邊發(fā)出凄厲的呼嘯,蓋過了一切。下墜,不斷下墜,
冰冷的氣流像無數(shù)只手撕扯著我的衣服和頭發(fā)。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
又仿佛只在電光石火之間。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
一個念頭幽靈般閃過:外婆……對不起……黑暗,粘稠、無邊無際的黑暗,
像沉在深不見底的寒潭之底。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壓迫感。
身體仿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或者碎裂成了無數(shù)塊,散落在這永恒的虛無里。偶爾,
意識會像沉船的碎片一樣短暫地浮上來,感知到一種奇異的“存在”——不是疼痛,
而是一種密密麻麻、極其細微的蠕動感,
像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小東西在我破碎的軀殼里穿梭、編織、修補。那感覺并不舒服,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詭異麻癢,令人毛骨悚然。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我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映入眼簾的,
是低矮的、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木質(zhì)屋頂,椽子上掛著幾束早已風(fēng)干的草藥,
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陳舊木頭、濃烈藥味和奇異腥甜的氣息。光線昏暗,
只有角落里一個炭火盆里,暗紅的炭火明明滅滅,映照著旁邊一個佝僂的身影。是外婆。
她背對著我,坐在一張矮小的竹凳上,
身上穿著苗家那種靛青色的、繡著繁復(fù)花紋的土布衣衫。
她枯枝般的手正從旁邊一個拳頭大小、布滿詭異花紋的黑色陶罐里,
小心翼翼地捻起什么東西。借著炭火的微光,我看到那東西細小如米粒,
卻泛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的暗金色澤。
外婆專注地將它們?nèi)鲞M炭火上方一個懸著的、同樣烏黑的小瓦罐里。
瓦罐口氤氳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扭曲空氣的稀薄煙氣。每一次撒入,
那煙氣似乎就濃稠一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腥氣,悄然彌散在屋子里。
“醒了?”外婆的聲音蒼老、沙啞,像枯葉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沒有回頭。
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我張了張嘴,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氣音。目光下意識地往下移。
身上蓋著一床同樣靛青色的厚棉被,被面粗糙。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掀開被子。
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蒼白,
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暗紅色細線。那些線極細,像無數(shù)條剛剛結(jié)痂的微小傷口,
又像是某種活物爬行過的痕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著一種非人的暗沉光澤。
它們覆蓋了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一直延伸到被衣物遮蓋的身體深處。
沒有預(yù)想中的劇痛,只有一種冰冷的、仿佛不屬于這具軀殼的僵硬感,
以及皮膚下那持續(xù)不斷的、極其細微的蠕動感。仿佛那些暗金色的蠱蟲,
仍在我破碎的血肉里不知疲倦地工作。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腹。隔著單薄的里衣,
掌心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微隆起的弧度——它還在!那個恥辱的、帶著許念九烙印的生命,
竟然還在我殘破的軀體里頑強地搏動!絕望,比在醫(yī)院天臺上更甚的絕望,瞬間滅頂。
外婆的蠱術(shù)救了我的命,卻把我拖回了這更深的煉獄!為什么?
為什么連死都無法擺脫他留下的痕跡?“為什么……”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每一個字都刮著喉嚨滲出血來,
“為什么不讓我死……為什么……還要留著這個孽種……”眼淚洶涌而出,
滾燙地灼燒著冰冷麻木的臉頰,卻洗刷不掉半分心頭的恨意。外婆緩緩轉(zhuǎn)過身。
炭火的微光映照著她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像兩口枯井,
里面沉淀著我看不懂的、沉重如山的復(fù)雜情緒。她看著我,那目光沒有責(zé)備,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近乎悲涼的平靜,像是早已看透了命運所有的殘酷軌跡?!懊鼣?shù)未盡,蠱蟲引路,
把你從黃泉邊拉了回來?!彼穆曇舻统炼n老,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宿命感,“活著,
是債,也是刀。”“債?刀?”我喃喃重復(fù),
混亂的思緒被這冰冷的字眼短暫地劈開一道縫隙。恨意如同被澆了滾油的巖漿,轟然爆發(fā),
瞬間淹沒了所有軟弱和恐懼。那蝕骨的冰冷絕望,被更熾熱、更瘋狂的火焰所取代。
許念九那張寫滿厭棄的臉,他摟著新歡時得意的笑,他那句句剜心的惡毒話語,
清晰地烙在眼前,燒得我雙眼赤紅。死?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活著!
我要他嘗遍比我此刻深千百倍的痛苦!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一個冰冷、帶著血腥氣的念頭,
如同最毒的蛇,猛地鉆進了我混亂的腦海。外婆是苗疆最厲害的蠱師。
那些古老的、口耳相傳的禁忌傳說碎片般閃過——最兇、最厲、最無解的蠱,
是以血親骨肉為引,以無邊怨念為柴,煉就的“人蠱”!目光,再次落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
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烙印,而是……一把淬了劇毒的復(fù)仇之刃!
一個由他親手播下、流淌著他骯臟血脈的……完美的容器!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扭曲的興奮。我猛地抬起頭,
直勾勾地盯住外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
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外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混雜著藥味、腥氣和炭火余燼的空氣冰冷地灌入肺腑,
卻像燃料一樣點燃了我胸腔里那團名為“恨”的毒火。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每一個音節(jié)都淬著冰:“教我……煉人蠱?!彼兰?。
角落里炭火盆里最后一點暗紅的光掙扎著跳動了一下,終于徹底熄滅。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屋子,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短暫地撕裂黑暗,
映亮外婆那張溝壑縱橫、如同古老樹皮的臉。每一次閃電亮起,
她渾濁眼底那深沉的悲憫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了然,就清晰一分。她沉默著,
佝僂的身影在雷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像一尊凝固在時光長河里的石像,
無聲地承受著某種宿命的重量??諝獬林氐萌缤痰你U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只有窗外隆隆的悶雷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像是大地深處傳來的憤怒咆哮,
又像是某種不可名狀的巨獸正在蘇醒。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一道格外刺眼的閃電猛地劈開夜空,慘白的光芒將屋內(nèi)的一切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清晰地看到,外婆那雙枯枝般的手,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伸進了她靛藍色土布衣衫的襟懷里。
當(dāng)她枯槁的手從懷里抽出時,掌心托著一物。借著下一道緊隨而至的慘白電光,
我看清了——那是一根針。針身并非尋常的銀白或鐵灰,而是一種深沉得近乎凝固的暗紅,
仿佛浸透了無數(shù)歲月和陳舊的血。針尾沒有針鼻,卻異常尖銳,閃爍著一點令人心悸的寒芒。
它靜靜地躺在老人布滿歲月刻痕的掌心,散發(fā)著一種陰冷、不祥的氣息,
仿佛本身就是一個活著的詛咒?!班郏 币宦曒p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外婆枯瘦的手指在炭火盆上方殘留的溫?zé)峄覡a里輕輕一捻,
一點微弱的、帶著奇異腥甜香氣的火星在她指尖幽幽燃起。
那火星微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滅,卻頑強地散發(fā)著一種非自然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暖意。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火星湊近暗紅的針尖。嗤——一聲極其細微的灼燒聲響起,
針尖接觸火星的瞬間,那點暗紅仿佛活了過來,顏色驟然變得深邃、粘稠,
如同剛剛從心臟里剜出的、帶著體溫的凝血。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氣味,混合著焦糊味,
猛地彌漫開來,鉆入鼻腔,直沖腦髓。外婆握著那根被“點燃”的針,佝僂著背,
一步步向我走來。她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無形的荊棘之上,
那沉重的步伐敲擊在粗糙的木地板上,發(fā)出的微弱聲響,卻比窗外的驚雷更讓我心膽俱裂。
渾濁的眼睛透過昏沉的光線,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那目光復(fù)雜得如同深淵——有無法言喻的痛楚,有深入骨髓的無奈,最終,
卻沉淀為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她在我床邊停下,矮小的身影投射下的陰影,
如同冰冷的棺蓋,沉沉地壓在我身上??蓍碌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