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林春杏,十九歲,石頭坳土生土長的女娃。此刻我手里攥著半籃豬草,
指甲縫里嵌著黑黢黢的泥。日頭毒得能把人烤化,知了叫得跟催命似的,
可我走到自家土坯墻根下時,腿肚子還是止不住地打顫 —— 墻根下斜倚著個男人,
是陳石柱。他穿件汗?jié)裢傅拇植级坦樱淇诰淼礁觳仓猓?/p>
露出的小臂比山澗里的黑石頭還結(jié)實。見我過來,
他把手里轉(zhuǎn)著的石頭 “啪” 地往墻上一磕,眼神跟烙鐵似的,直往我臉上燙。
村里婆娘背后都叫他 “石柱”,說他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狠人??晌抑?,他盯上我了。
從去年冬天我去河邊挑水開始,他就跟個影子似的,總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按盒印?/p>
” 他開口,聲音像磨砂紙擦過木頭,“我跟你爹說好了,過兩天我家來提親。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像被扔進冰窟。豬草籃子 “哐當” 砸在地上,
幾片葉子滾到陳石柱腳邊。我想躲,可他跨一步就擋住了路,影子把我整個罩住,
連呼吸都覺得憋得慌。“我不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可話一出口,
就看見他眉頭擰成了疙瘩。“不嫁?” 他往前逼近一步,
我能聞到他身上混著汗味和土腥味的氣息,“林春杏,這石頭坳里,
還沒我陳石柱要不到的東西?!?他眼神里的狠勁冒出來,像山里的狼,
“你爹收了我家的禮,彩禮夠給你弟蓋新房娶媳婦。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彩禮?
給春生蓋房?我爹那個整天蹲在墻根下抽旱煙的男人,真把我當牲口賣了?
眼淚 “唰” 地涌上來,可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我咬著牙,
梗著脖子瞪他:“我死也不嫁你!”陳石柱突然笑了,笑得有點嚇人。他伸手想抓我,
我猛地往后躲,后背撞上了土墻。他的手停在半空,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吼:“你敢再說一遍?”“我就不嫁 ——”話沒說完,
他突然伸手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跟鐵鉗似的,我疼得 “嘶” 了一聲,眼淚再也憋不住。
他盯著我手腕上被他捏出的紅印子,眼神暗了暗,卻沒松手,只湊近了說:“春杏,跟了我,
沒人敢欺負你。這破地方,只有我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他的語氣里好像有那么點…… 不一樣的東西?可我只覺得怕。怕他眼里的霸道,
怕他手里的蠻力,更怕他嘴里那個 “好日子”,是把我鎖在這石頭坳里,
鎖在他身邊的牢籠?!胺砰_我!” 我使勁掙扎,手腕被磨得生疼。他卻攥得更緊了,
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說:“記住了,林春杏,你這輩子只能是我陳石柱的女人。敢跑,
我打斷你的腿。”說完,他猛地松開手,我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得籃子里的豬草撒了一地。
他沒再看我,轉(zhuǎn)身大步走了,背影挺得筆直,像山里那根戳天的石柱,
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我蹲在地上,看著手腕上那圈青紫的指印,
眼淚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間就沒了痕跡。風從山坳里刮過來,帶著苦杏仁的味道,
鉆進鼻子里,苦得我心都揪起來了。村里人都說陳石柱是石頭坳里最有本事的漢子,
可我只覺得他像塊捂不熱的冷石頭,硬邦邦的,還帶著刺。我不想嫁給石頭,
我想跑出這大山,想去看看鎮(zhèn)上畫報里的火車和高樓??涩F(xiàn)在,陳石柱說,
我爹收了他家的彩禮。我低頭撿起散落的豬草,葉子上還沾著泥。
遠處傳來我娘喊我吃飯的聲音,尖利又刺耳。我知道,這石頭坳的天,怕是要徹底壓下來了。
而我這棵想往太陽底下鉆的草,怕是要被陳石柱這塊石頭,死死地壓進泥沼里了。
第二章我揣著一肚子的驚惶和疼,拎著豬草進了家門。屋里暗得很,
我娘正蹲在灶臺前拉風箱,火旺得很,映得她顴骨上的褶子一跳一跳的?!八姥绢^,
跑哪野去了?豬食還沒切呢!” 她頭也不抬,手里的火鉗 “哐當” 敲了下灶膛。
我把籃子往地上一放,手腕上的青紫在昏暗里格外顯眼。“娘,
陳石柱…… 他說他家要上門提親?!?我的聲音發(fā)顫,像片秋風里的葉子。
我娘這才轉(zhuǎn)過臉,瞇著眼瞅我:“提就提唄,石柱家在村里是啥光景?彩禮給得多,
夠給你弟娶媳婦蓋房,你跟著他也少吃苦?!薄拔也患藿o他!” 我拔高了聲音,
眼淚又要往上涌,“他剛才攥得我手腕生疼,還說…… 還說我不嫁就打斷我的腿!
”“打斷腿?” 我娘突然站起來,火鉗往旁邊一扔,指著我鼻子就罵,
“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石柱那孩子是看著兇,心里有譜!你看看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女娃,
哪個不是爹娘說了算?你想氣死我和你爹嗎????”她越說越激動,上來就想擰我耳朵。
我往后一躲,撞在身后的水缸上?!拔也幌爰蓿∥蚁胱x書!我想出去!
”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喊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話。話音剛落,“啪” 一聲脆響,
我臉上火辣辣地疼。我爹不知啥時候從里屋出來了,手里還夾著旱煙,
眼神跟看陌生人似的:“讀啥書?女娃家讀再多書也是給別人家讀的!石柱家的彩禮,
我收了。過兩天他家來人,你要是敢鬧,就滾出這個家!”煙鍋頭的火星在暗處明明滅滅,
燙得我心尖子發(fā)顫。原來陳石柱沒騙我,我親爹真把我賣了。那一晚我沒吃飯,
縮在灶房的柴草堆里哭。春生端著一碗玉米糊糊進來,扒拉著碗沿說:“姐,你就嫁了吧,
石柱哥能給我蓋新房呢。”我看著他一臉天真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累。
這屋里沒一個人在乎我想不想嫁,他們只在乎彩禮能不能給春生蓋房,
能不能讓他們臉上有光。接下來幾天,我像個提線木偶。陳石柱沒再來找我,
但村里的婆娘見了我都擠眉弄眼,說我是 “石柱家未過門的媳婦”。我去井臺打水,
總感覺背后有眼睛盯著,一回頭,遠處山梁上果然站著個黑影,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他像頭沉默的野獸,用這種方式宣告他的所有權(quán)。直到第五天,
陳石柱他娘提著兩斤紅糖、一塊花布,跟在他身后進了我家院子。我娘笑得滿臉褶子都開了,
拉著他娘往屋里讓,我爹則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煙,時不時瞟我一眼,
那眼神讓我渾身發(fā)冷。陳石柱站在院子里,手里拎著半扇豬肉。他沒看我,
可我知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陽光照在他肩膀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幾乎要伸到我腳邊?!按盒?,還不叫人?” 我娘推了我一把。我咬著嘴唇,指甲掐進掌心。
叫什么?叫 “婆婆”?叫 “陳石柱”?我做不到。陳石柱他娘笑瞇瞇地走過來,
想拉我的手:“好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石柱這孩子性子直,
但疼人……”她的手剛碰到我,我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院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娘的臉拉了下來,我爹把煙鍋在門檻上磕得 “砰砰” 響。最讓我害怕的是陳石柱。
他終于轉(zhuǎn)過頭看我了,眼神里沒有了前幾天的狠厲,反而平靜得可怕。可我知道,
這平靜底下藏著火山。他把手里的豬肉往桌上一放,發(fā)出 “咚” 的一聲悶響。
然后他朝我走過來,一步,兩步,停在我面前。“不愿意?” 他聲音不高,
卻像冰錐子扎進我心里。我死死盯著地面,不敢看他?!罢f話?!?他又往前湊了湊,
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我娘在旁邊急得直搓手:“石柱,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這丫頭就是……”“我問她呢?!?陳石柱打斷我娘,眼睛還盯著我,“林春杏,
你到底愿不愿意?”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東西,
有期待,有霸道,還有一絲…… 受傷?但我顧不上了,我只想逃?!拔也辉敢?。
” 我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楚。話音剛落,陳石柱突然伸手,不是抓我的手腕,
而是輕輕碰了碰我臉上前幾天被我爹打的巴掌印。他的指尖很粗糙,帶著薄繭,
碰在皮膚上卻有點涼?!疤蹎幔俊?他問。我愣住了,沒明白他啥意思。下一秒,
他突然轉(zhuǎn)頭,對他娘說:“娘,東西放下,我們走。”他娘和我爹娘都驚呆了。“石柱,
你這是……” 他娘想拉他。“我說走。” 陳石柱的聲音冷得像冬天的井水,他沒再看我,
徑直轉(zhuǎn)身就往外走。他娘沒辦法,只好跟我爹娘說了幾句場面話,也跟著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爹娘,還有桌上那半扇豬肉、紅糖和花布。
我娘突然 burst into tears,拍著大腿哭:“完了完了,
這可怎么跟村里人說?。∈疫@是啥意思??!”我爹把煙鍋扔在地上,站起來就想打我,
被我娘攔住了。我站在原地,看著陳石柱消失的方向,心里亂糟糟的。他到底啥意思?
是生氣了?還是……可不管他啥意思,我知道,這事沒結(jié)束。陳石柱那樣的人,
怎么可能輕易放手?果然,當天晚上,我家的門就被人 “哐哐” 敲響了。我爹打開門,
外面站著好幾個村里的壯漢,領(lǐng)頭的正是陳石柱。他手里提著個馬燈,燈光照在他臉上,
一半亮,一半暗,表情看不清楚?!笆?,這么晚了……” 我爹有點哆嗦。陳石柱沒理他,
目光越過他,落在我身上?!傲执盒?,” 他說,聲音不大,卻讓我渾身汗毛倒豎,
“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嫁不嫁?”我娘在旁邊使勁拽我的衣服,我爹也用眼神瞪我。
可我看著陳石柱那雙在燈光下發(fā)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他剛才碰我巴掌印時的眼神。
那里面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不是單純的霸道。但我還是怕。怕他的人,怕他的世界,
怕我一輩子困在這石頭坳里。我咬著牙,沒說話。陳石柱沉默了幾秒,
然后對身后的人說:“把東西搬進去?!蹦菐讉€壯漢 “嗯” 了一聲,就往屋里搬東西。
我娘一看這陣仗,趕緊上去攔:“石柱,這使不得……”“嬸子,” 陳石柱打斷她,
目光還是沒離開我,“這是我給春杏的彩禮。她不點頭,我就天天來送。什么時候她點頭了,
什么時候我不送?!彼D了頓,又說:“還有,” 他指了指我家那扇破舊的木門,
“明天我來給你們換扇新門。這門,擋不住風,也擋不住人?!闭f完,他沒再看我,
轉(zhuǎn)身就走了。那幾個壯漢把帶來的糧食、布匹往地上一放,也跟著走了。
屋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我們和滿地的東西。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爹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著悶煙。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糧食和布匹,
又看了看門外漆黑的夜。我知道,陳石柱這是在用他的方式,把我往他身邊推。他沒打我,
沒罵我,卻用這種更讓人窒息的方式,宣告他的存在。這石頭坳的天,
真的要被他陳石柱掀翻了。而我,好像真的逃不掉了。第三章陳石柱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
他就帶著兩個漢子扛著扇新木門來了。舊門 “吱呀” 響了二十年,早被蟲蛀得漏風,
他三兩下就卸下來,新門往門框里一卡,“砰” 地合上時,連光線都被擋得嚴實了些。
他站在門后拍了拍門板,對我爹說:“叔,這下夜里睡得踏實?!蔽业自趬Ω楹禑?,
吧嗒半天沒憋出個響。我娘端著碗玉米粥出來,想塞給他一碗,他擺擺手,
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
曬得黝黑的脖頸上暴著青筋 —— 那是前幾天扛水泥給人蓋房留下的印記,
也是我弟春生新房的地基錢。從那天起,陳石柱真成了我家的 “??汀?。他不來逼婚,
也不兇我。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來我家地里干活,我家三畝薄田種著玉米和紅薯,
他一個人能頂仨勞力,把壟溝鋤得筆直,草拔得連根都不剩。到了飯點,我娘喊他吃飯,
他就洗把臉坐在桌邊,端起大海碗呼嚕嚕喝玉米糊糊,偶爾抬頭看我一眼,
眼神跟地里的麥苗似的,直愣愣的,卻沒了之前的狠勁。有次我去井臺挑水,
水桶沉得拎不動,他不知從哪冒出來,接過扁擔往肩上一搭,二話不說幫我挑回家。
水倒進缸里時,他低聲說:“以后挑水叫我?!?我沒理他,轉(zhuǎn)身進了灶房,
卻聽見身后他跟我娘說:“嬸子,春杏手嫩,別讓她干重活?!蔽疫陆钦驹谠钆_后,
心里像塞了團亂麻。他到底想干啥?前幾天還說要打斷我腿,
現(xiàn)在又跟個長工似的幫我家干活?村里的閑話又起來了。王嬸子蹲在村口搓洗衣裳,
見我路過就扯著嗓子喊:“春杏啊,石柱對你可真好,比親哥還親!
” 旁邊幾個婆娘跟著笑,眼神像針似的扎在我身上。我低下頭加快腳步,
聽見她們在背后嘀咕:“這丫頭有福,嫁個能干的漢子……”福?
我只覺得這是個越收越緊的圈套。陳石柱送的彩禮也沒停。
隔三差五就提溜點東西來:半袋白面、一捆粉條、甚至還有城里才有的水果糖。
我娘每次都笑得合不攏嘴,把東西小心翼翼收進缸里,轉(zhuǎn)頭就罵我:“你看看石柱多上心!
你還犟啥?”我犟啥?我犟的是這不由分說的命,是這被人攥在手里的日子。直到那天傍晚,
我去后山拾柴火,撞見陳石柱蹲在崖邊發(fā)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陡峭的崖壁上,
像尊沉默的石像。我想悄悄繞開,他卻突然回頭:“林春杏?!蔽覈樍艘惶?,
柴火捆差點掉地上。他走過來,手里捏著朵野刺玫,花瓣是那種暗沉的紅,
跟他粗糙的手指極不相稱。“給?!?他把花遞到我面前。我沒接。野刺玫渾身是刺,
我怕扎手,更怕這花背后的心思。他見我不動,手僵在半空,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又很快被慣常的硬邦邦覆蓋。“嫌丑?” 他問,聲音有點悶。
“不是……” 我往后退了一步,“陳石柱,你到底想咋樣?你放過我行不行?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嚇人:“放過你?” 他重復了一遍,
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我從十五歲見你第一眼,就沒想過放過你?!笔鍤q?我愣住了。
那年我才十歲,扎著羊角辮,跟著我娘去他家借簸箕。他蹲在院子里劈柴,
額角的汗滴在地上,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兇巴巴的,我嚇得躲到我娘身后。原來那時候,
他就……“你不懂!” 他突然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把那朵刺玫揉得稀爛,
“這石頭坳啥都沒有,窮得掉渣!我不把你拴在我身邊,你遲早要被人拐跑,
跑到那些…… 那些有火車有高樓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他的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恐慌,像個怕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晌也皇峭婢撸?/p>
我是個人,是個想看看外面世界的女娃?!拔揖退悴慌?,也不想嫁給你!” 我脫口而出,
“你太嚇人了!你說話像打雷,做事像搶親,我跟你在一起,這輩子都喘不過氣!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陳石柱的臉 “唰” 地沉下來,
剛才那點可憐的溫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往前逼近一步,
我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和土腥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 那是他給我家干活時沾上的?!按贿^氣?
” 他冷笑一聲,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看他,“林春杏,你記住了,
這石頭坳就是個大泥沼,誰都別想干干凈凈爬出去。你嫁給我,至少有我護著你,
不用看別人臉色,不用愁吃穿!”他的手指捏得我下巴生疼,可我沒躲。
我看著他眼睛里映出的自己,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還有干活蹭的泥,像個沒人疼的丫頭。
而他眼里的固執(zhí)和霸道,像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拔也恍枰阕o著!
” 我使勁推開他的手,往后退了好幾步,“我寧愿在泥沼里自己爬,也不想被你這么捆著!
”陳石柱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是在極力壓抑怒火。他盯著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動手,可他突然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聲音沙啞地說:“你會后悔的?!闭f完,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腳步踩在碎石子上,發(fā)出 “咔嚓咔嚓” 的聲響,
很快消失在山路盡頭。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捆柴火,手心全是汗。晚風吹過山林,
帶著野刺玫的苦澀香氣,也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后悔?我會后悔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陳石柱不會放棄。他就像這石頭坳里的山,頑固地橫在我面前,而我這棵想往外鉆的草,
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氐郊視r,我娘正在院里喂雞,看見我就喊:“春杏,快過來!
石柱托人捎了東西給你!”我心里一緊,走過去一看,桌上放著個油紙包。打開來,
里面是兩塊油紙包著的糖糕,還溫熱著,上面撒著芝麻,是鎮(zhèn)上供銷社才有的點心。
我娘在旁邊念叨:“你看石柱多有心,知道你愛吃甜的……”我看著那兩塊糖糕,
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他怎么知道我愛吃糖糕?我只跟春生說過一次,說等攢夠了錢,
要去鎮(zhèn)上買最大的糖糕。手指碰了碰糖糕的邊緣,軟軟的,帶著甜味??晌乙稽c也不想吃。
這甜味背后,是我逃不掉的命運,是陳石柱用他的方式畫下的圈。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朵野刺玫,長在懸崖邊,想往太陽底下鉆,卻被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莖稈,
怎么掙扎都掙脫不了。那只手的主人,是陳石柱。他看著我,眼神里有疼惜,
也有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我驚醒時,渾身都是冷汗。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
透過新?lián)Q的木門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我知道,
陳石柱的 “溫柔” 比他的霸道更讓我害怕。因為霸道可以反抗,可這一點點的好,
卻像毒藥,慢慢麻痹我的神經(jīng),讓我在掙扎中,生出不該有的動搖。這泥沼,
我怕是真的要陷進去了。第四章糖糕在桌上放了兩天,硬得像石頭。
我娘趁我不注意塞給了春生,他咬得咯吱響,還吧唧著嘴問我:“姐,
石柱哥咋不給你多帶點?”我沒理他,心里像被那糖糕渣子硌得生疼。
陳石柱沒再來我家干活,卻開始在村里 “晃蕩”。我去河邊洗衣服,
能看見他蹲在對岸石頭上抽煙;我去山腳下割草,他就扛著鋤頭在另一塊地里刨地,
隔三差五抬眼往我這邊瞅。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狠厲,也不是討好的溫柔,
倒像是頭困在籠子里的野獸,隔著柵欄盯著自己的獵物,耐心又固執(zhí)。
村里的王屠戶來找我爹喝酒,酒過三巡,拍著桌子喊:“老林啊,你可別犯傻!
石柱那小子是糙了點,但對你家春杏是真心!你看他那陣子天天往你家跑,換門送彩禮,
哪點對不起你?”我爹吧嗒著旱煙,皺著眉不說話。我躲在灶房聽著,
手里的菜刀 “咚咚” 剁著豬草,恨不得把菜板剁碎。真心?什么是真心?
是攥得我手腕青紫的霸道,還是堵在門口逼婚的蠻橫?直到三天后,下了場暴雨。
石頭坳的雨跟不要錢似的往下倒,房頂上的瓦片被砸得噼里啪啦響,土路變成了泥漿河。
我家的土坯墻滲了水,墻角濕漉漉的,春生縮在炕上咳嗽,我娘急得直掉眼淚。
“這雨再下下去,墻該塌了!” 我娘搓著手,“你爹去鄰村幫人蓋房了,
咋整啊……”我看著漏雨的墻角,心里也發(fā)慌。突然,外面?zhèn)鱽?“砰砰” 的敲門聲,
隔著雨幕喊:“春杏!開門!”是陳石柱的聲音。我娘眼睛一亮,趕緊去開門。
陳石柱渾身都濕透了,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褲腿卷到膝蓋,腳上的草鞋沾滿了泥。
他手里扛著兩捆塑料布,身后還跟了兩個漢子,抬著幾袋水泥?!皨鹱?,
我聽說你家墻滲水了。” 他把塑料布往地上一放,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guī)Я它c材料,
先把房頂和墻根補補?!蔽夷锔袆拥弥贝晔郑骸笆。氵@…… 快進來喝口熱水!
”“不了,先干活。” 他擺擺手,脫下濕漉漉的褂子,露出結(jié)實的脊背,
古銅色的皮膚在昏暗的屋里泛著光。他接過漢子遞來的梯子,“噌噌” 就爬上了房頂,
塑料布在雨里被他鋪得整整齊齊,雨水順著邊緣流下來,不再往屋里滲了。他在房頂上忙活,
另外兩個漢子在墻根和水泥。雨水混著泥漿,濺了他一身,可他好像沒感覺,
只顧著埋頭干活。我站在灶房門口,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側(cè)臉,棱角分明,眉頭緊鎖,
那股子狠勁用在了正地方,竟讓人覺得…… 有點可靠?這個念頭冒出來,我嚇了自己一跳,
趕緊甩甩頭。等他把房頂和墻根都弄好,雨也小了些。他跳下梯子,
接過我娘遞來的毛巾擦了擦,額角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坑?!皨鹱樱?/p>
水泥干了就沒事了?!?他聲音還有點喘,“以后下雨前記得檢查房檐?!蔽夷镆粋€勁道謝,
非要留他吃飯。他看了我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假裝收拾柴火。他頓了頓,說:“不了,
我娘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彼D(zhuǎn)身要走,我娘突然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幾個雞蛋:“石柱,
這是家里攢的,你拿著……”他推讓了幾下,最后還是接了,又看了我一眼,
才轉(zhuǎn)身走進雨幕里。屋里終于安靜下來。我娘看著補好的墻,又看看手里剩下的幾個雞蛋,
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我沒說話,心里卻亂成了一鍋粥。
陳石柱今天做的事,像塊石頭投進了死水潭,讓我原本堅定的抗拒,泛起了漣漪。幾天后,
我去鎮(zhèn)上給春生抓藥,路過供銷社時,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櫥窗里擺著玻璃罐,
里面裝著糖糕,金黃的,撒著芝麻,跟陳石柱給我的那兩塊一模一樣。
我摸了摸口袋里攥得皺巴巴的毛票,那是我攢了很久想買作業(yè)本的錢。猶豫了半天,
最終還是沒進去??蓜傋叱鰶]多遠,就聽見有人喊我:“春杏!”我回頭一看,
陳石柱站在不遠處的路口,手里拎著個布包。他好像也是來鎮(zhèn)上的,
身上換了件干凈的藍布褂子,頭發(fā)梳得整齊了些,不像在村里那樣滿身塵土?!澳阏砹耍?/p>
” 他走過來,眼神落在我攥著毛票的手上?!敖o我弟抓藥?!?我往后退了一步,
把毛票塞進兜里。他 “嗯” 了一聲,把手里的布包遞給我:“給?!蔽乙苫蟮亟舆^,
打開一看,里面是兩本嶄新的作業(yè)本,還有一支鋼筆。鋼筆是英雄牌的,
筆帽上印著金色的花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澳恪?我愣住了,“我不要?!薄澳弥?/p>
” 他語氣還是那么硬,但眼神軟了些,“我看你天天用鉛筆頭寫東西,這個好用。
”他怎么知道我用鉛筆頭寫東西?我只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記過賬,
還有偷偷抄過幾句從書上看來的詩?!拔也荒芤愕臇|西?!?我把布包塞還給他,
“陳石柱,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這樣……”“我這樣讓你煩了?” 他打斷我,
眉頭又皺了起來,“林春杏,我就是想對你好。咋了?”“可我不想要!” 我提高了聲音,
“你的好太重了,我擔不起!”他看著我,眼神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雨水澆滅的火星。
沉默了很久,他才低聲說:“在你眼里,我就這么讓人討厭?”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委屈,
讓我心里猛地一揪。我張了張嘴,想說 “不是”,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討厭嗎?
好像不全是。害怕?更多的是害怕。害怕他的靠近,害怕他打破我心里那點可憐的堅持。
“我走了?!?他把布包塞回我手里,力道不大,卻不容拒絕,“東西你留著,
就當…… 就當我賠之前攥疼你手腕的禮?!闭f完,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比平時快了些,
好像在躲著什么。我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兩本作業(yè)本和鋼筆,心里五味雜陳。
陽光照在鋼筆的金花紋上,晃得我眼睛疼。回村的路上,我忍不住翻開作業(yè)本,
里面干干凈凈的,散發(fā)著新紙的味道。我想起陳石柱在雨里修房的樣子,
想起他塞給我糖糕時笨拙的樣子,還有剛才他眼里那一閃而過的委屈。這個男人,
像塊粗糙的石頭,卻偏偏在縫隙里長出了柔軟的青苔??晌抑溃嗵ο旅?,
還是那塊硬邦邦、搬不動的石頭??斓酱蹇跁r,我看見王嬸子跟幾個婆娘站在路邊說話,
看見我過來,都不吭聲了,眼神怪怪的?!按盒影。?王嬸子陰陽怪氣地開口,
“跟石柱在鎮(zhèn)上逛呢?嘖嘖,這對象找得,真有福氣……”“不是的!
我們就是偶遇……” 我急忙解釋。“偶遇?” 另一個婆娘笑了,
“石柱這陣子對你啥心思,全村人都看得出來!你就別裝了,趕緊嫁了吧,省得讓人說閑話。
”閑話?我猛地想起剛才陳石柱轉(zhuǎn)身離開時的背影,他是不是也聽見了這些閑話?
我攥緊了手里的作業(yè)本,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這石頭坳就這么大,
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得人盡皆知。陳石柱用他的方式對我好,卻也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回到家,我把作業(yè)本和鋼筆藏在枕頭底下,摸了摸那光滑的封面,心里亂得像團麻。我知道,
陳石柱正在用他那笨拙又固執(zhí)的方式,一點點瓦解我的防備。而我這棵想逃離的草,
在他這塊大石頭的陰影下,好像真的快要撐不住了。
第五章枕頭下的作業(yè)本被我摸得邊角發(fā)毛,鋼筆卻始終沒敢拿出來用。我怕看見那抹金色,
就想起陳石柱在鎮(zhèn)口轉(zhuǎn)身時,后頸被曬出的紅痕 —— 他大概是蹲在太陽底下等了我很久。
這天傍晚,我去河邊洗春生尿濕的褥子,木槌捶在石板上 “咚咚” 響,水花濺濕了褲腳。
剛捶完第二遍,對岸突然傳來 “噗通” 一聲,我抬頭一看,陳石柱光著膀子扎進了水里,
濺起的水花差點潑到我臉上。他鳧水過來,像條黝黑的大魚,頭發(fā)上的水珠順著脊背往下滾,
停在腰窩的凹陷處。我趕緊低下頭,心跳得跟擂鼓似的:“你…… 你咋在這?”“涼快。
” 他甩了甩頭發(fā),水珠飛到我胳膊上,涼絲絲的。他扒著岸邊的石頭,看著我捶褥子,
突然說:“我?guī)湍愦钒桑闶謩判??!薄安挥茫 ?我猛地把木槌往石板上一放,
水花濺得更高了。他沒再說話,卻也沒走,就泡在水里看著我。夕陽把河水染成橘紅色,
他的眼睛在波光里一閃一閃的,像落了兩顆星星。這場景太晃眼,
我攥著褥子的手指都開始發(fā)抖?!傲执盒?,” 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你是不是還在怕我?”我沒吭聲,算是默認。他沉默了一會兒,
突然說:“我以前…… 不懂怎么對人好。我娘說,喜歡啥就得攥在手里,不然就跑了。
” 他頓了頓,像是在琢磨詞語,“可我看你攥著筆寫字的時候,
又覺得…… 好像不該攥那么緊?!蔽业男拿偷匾惶K尤蛔⒁獾轿彝低祵懽??“我爹說,
女娃讀書沒用,遲早是別人家的人?!?我低聲說,手指絞著濕漉漉的褥子角,
“可我就是想寫,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有啥好?” 他皺起眉,
“不就是高樓汽車嗎?石頭坳也餓不死人。”“不一樣的?!?我抬起頭,
第一次敢直視他的眼睛,“外面有電燈,有不用馬拉的車,
有能裝下整個山的圖書館……”我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因為看到他眼里的困惑和…… 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他不懂,也無法理解。這道鴻溝,
比石頭坳周圍的山還要難跨越。他從水里爬出來,抓起岸邊的褂子擦了擦身子,
古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泛著光。“反正,” 他把褂子往肩上一搭,“你想寫就寫,
作業(yè)本我再給你買?!彼叩臅r候,腳步很輕,不像平時踩得碎石子亂響。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河灣盡頭,手里的木槌 “哐當” 掉進了水里。那天晚上,
我第一次拿出了那支英雄鋼筆。墨水是藍色的,寫在作業(yè)本上流暢得像流水。
我沒敢寫什么大事,只在扉頁上輕輕描了朵野刺玫,花瓣邊緣帶著細小的刺。第二天一早,
我去喂豬時,發(fā)現(xiàn)豬圈旁邊的空地上,多了個用木頭釘?shù)男∽雷?。桌子不高?/p>
剛好能坐著寫字,桌面刨得很光滑,還刷了層亮閃閃的清漆。我娘從屋里出來,
看見桌子就笑:“石柱今早送來的,說給你放院子里寫字用。這孩子,
心思還挺細……”我摸著光滑的桌面,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陳石柱他…… 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會用蠻力把我困在身邊,
也會笨拙地給我做張寫字桌。這天中午,村里來了個貨郎,
搖著撥浪鼓喊:“針頭線腦 —— 換糖吃 ——”春生聽見了,拽著我衣角要糖。
我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正發(fā)愁時,陳石柱不知從哪走了過來,扔給貨郎幾個硬幣,
換了兩塊麥芽糖,一塊給了春生,另一塊遞給我?!拔也灰!?我往后躲了躲?!澳弥?/p>
” 他硬塞進我手里,“甜的?!丙溠刻丘ぴ诩埳?,金黃透亮,散發(fā)著甜絲絲的香氣。
春生已經(jīng)吧唧吧唧吃起來了,嘴角沾著糖渣。我看著手里的糖,又看看陳石柱,他正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點期待,像個等表揚的孩子。鬼使神差地,我把糖放進了嘴里。甜味在舌尖化開,
一直甜到心里。陳石柱看見我吃了,嘴角居然往上翹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消失了,
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我心里的某個角落,好像真的松動了??蛇@松動沒持續(xù)多久,
就被村里的一場鬧劇打碎了。王屠戶家的二小子看上了鄰村的姑娘,彩禮差了一大截,
居然跑來找我爹借錢。我爹沒錢,王屠戶就喝多了酒在村口罵街,
指桑罵槐地說:“有些人就是命好,閨女還沒嫁出去,就有人送錢送物蓋房子,
哪像我們窮鬼,兒子娶媳婦都娶不起!”這話明擺著是說給我家聽的。我娘氣得在家抹眼淚,
我爹蹲在門檻上抽悶煙,煙鍋頭把門檻都磕出了火星。“都是你!” 我娘突然指著我罵,
“要不是你跟石柱不清不楚的,人家能這么說我們?你趕緊嫁了吧!省得讓人戳脊梁骨!
”“我沒有不清不楚!” 我紅著眼圈喊,“是他自己要來的!”“他為啥不去別人家?
偏來我們家?” 我娘哭得更兇了,“你要是有點志氣,就不該收他的東西!現(xiàn)在好了,
人家都以為我們家賣女兒換彩禮呢!”“我沒賣!” 我爹猛地把煙鍋往地上一摔,
“是石柱那小子自己愿意的!”可這話連他自己都信不過。屋里一片混亂,
春生嚇得躲在炕角不敢出聲。我沖出家門,眼淚糊了一臉。原來在別人眼里,
我收了陳石柱的作業(yè)本、鋼筆、糖糕,就是不清不楚,就是我家賣女兒。
我跑到后山那棵歪脖子樹下,蹲在地上哭。陳石柱就是在這里第一次攔住我,
也是在這里給我那朵揉爛的野刺玫??拗拗?,我聽見身后有腳步聲。不用回頭,
我也知道是他?!八麄冇终f閑話了?” 他在我身邊坐下,聲音很沉。我沒理他,
只是哭得更兇了。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說:“春杏,要不…… 我們把婚期定了吧。
”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岸嘶槠?,他們就不說了?!?他看著遠處的山,
眼神很堅定,“我明天就去你家提親,把彩禮都給足,明媒正娶。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原來他做的這些,終究是為了把我娶回家。那些溫柔和討好,
不過是他娶我的手段?!澳憔褪窍肴⑽遥瑢Σ粚??” 我哽咽著問,“你做這么多,
就是為了讓我心甘情愿嫁給你!”他轉(zhuǎn)過頭看我,眼里有驚訝,
還有一絲受傷:“我是想娶你,可我也想對你好?!薄澳愕暮?,我承受不起!” 我站起來,
往后退了幾步,“陳石柱,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嫁給你!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石頭坳里!
”“困?” 他也站了起來,眼神瞬間變得像以前一樣狠厲,“林春杏,你到底要怎樣?
我給你寫字桌,給你買鋼筆,幫你家干活,哪點對不起你?你就這么想走?”“是!
我就是想走!” 我喊出了心里的話,“我寧愿去鎮(zhèn)上給人洗碗,也不想嫁給你!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他上前一步,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比上次更大,
疼得我眼淚都飆出來了?!澳阍僬f一遍!” 他低吼著,眼睛里像要噴出火來?!拔揖驼f!
我不嫁!” 我掙扎著,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你就是個野蠻人!你不懂什么是喜歡,
你只知道占有!”“我是不懂!” 他突然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胸口劇烈起伏著,
“可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林春杏,你要是敢走,我就打斷你的腿!我說到做到!”說完,
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比任何時候都重,像在地上砸坑。我跌坐在地上,
手腕上又出現(xiàn)了青紫的指印,比上次的更深,更疼。山風吹過,帶著野刺玫的苦澀味,
也吹來了村里隱約的笑罵聲。我知道,我和陳石柱之間,
再也回不到那個他給我糖糕、我偷偷寫字的瞬間了。他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而我這棵想開花的草,終究要被他碾碎在這石頭坳的泥沼里。第六章手腕上的淤青像條毒蛇,
纏得我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天亮,我用袖口死死遮住傷處,
可我娘還是在舀粥時瞥見了:“這咋弄的?又跟石柱鬧別扭了?”我把袖子拽得更緊,
含糊道:“上山砍柴摔的?!蔽业?“哼” 了一聲,
煙鍋頭在桌沿磕得震天響:“摔能摔出指?。砍迷缢懒四菞l心!石柱家的彩禮明天就送過來,
這婚,你不結(jié)也得結(jié)!”彩禮?我猛地抬頭,粥碗差點從手里滑下去。陳石柱真要來了?
那天上午,我像個被判了刑的犯人,在院子里晃來晃去。春生舉著陳石柱給的彈弓追雞,
我娘在屋里翻箱倒柜找紅布,連平日里悶頭抽煙的爹都哼起了跑調(diào)的山歌。
整個家都沉浸在一種詭異的喜悅里,只有我像個局外人,冷眼看著他們把我打包出售。
快到晌午時,村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我扒著門縫往外看,只見陳石柱帶著七八個壯漢,
挑著擔子往我家走。扁擔壓得咯吱響,上面蒙著紅布,看不清是啥,
但那分量把土路都踩出了深印。“來了來了!石柱家送彩禮了!
” 王嬸子的大嗓門隔著院墻飄進來,“乖乖,這陣仗,怕是把家底都搬來了!
”我娘趕緊迎出去,臉上笑成了菊花:“石柱他爹,他娘,快進屋坐!”陳石柱走在最后,
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可臉色卻跟鍋底似的。他進門時,目光掃過我,
我趕緊往后縮,卻看見他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霸道,只剩下一種沉沉的、化不開的陰郁。
彩禮被抬進堂屋,紅布一掀開,我倒吸一口涼氣 —— 半扇豬肉吊在房梁下,
旁邊是整袋的白面、玉米面,還有一個紅漆木箱,箱子打開,里面碼著幾匹花布,
甚至還有一對銀鐲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他叔他嬸,” 陳石柱他娘搓著手笑,
“沒啥好東西,就是點心意,給春杏置兩件新衣裳?!蔽业曛郑?/p>
嘴都合不攏:“夠了夠了!石柱這孩子,太破費了!”就在這時,陳石柱突然開口,
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叔,嬸,我想跟春杏說句話?!蔽堇锏目諝馑查g凝固了。
我娘拉了拉我,我爹瞪了我一眼,可我挪不動步。陳石柱沒等我答應(yīng),就徑直走到我面前,
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像是新衣服漿洗過的味道?!案页鰜??!?他說,不是商量,
是命令。我下意識想拒絕,可他眼里那股執(zhí)拗的勁兒讓我害怕。
我跟著他走到院角的柴火垛旁,心跳得比打鼓還快。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
目光落在我藏在袖口下的手腕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么,
最后卻只是問:“還疼嗎?”我沒吭聲,算是默認。“昨天……” 他頓了頓,
眉頭皺得更緊,“我不該吼你?!边@是他第一次跟我道歉。我愣住了,抬眼看他,
卻發(fā)現(xiàn)他耳朵尖有點紅,像是極不自在。“可我沒說錯,” 他很快又板起臉,“這婚,
必須結(jié)?!薄盀槭裁矗俊?我終于忍不住問,“就因為你喜歡我?”“是,也不是。
” 他看著遠處的山,眼神復雜,“在這石頭坳,女人不嫁人,就跟地里的荒草一樣,
沒人在意。嫁給我,至少沒人敢欺負你?!薄翱晌覍幵府敾牟荩 ?我拔高聲音,
“我不想被人攥在手里,像個牲口一樣被換來換去!”“攥在手里怎么了?
”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眼里又燃起了那股熟悉的火,“我攥著你,總比讓你被別人欺負強!
你看看你爹,看看你娘,他們把你當什么?”這話像刀子一樣戳中了我的痛處。我張了張嘴,
眼淚差點掉下來?!拔抑滥阆肴ネ饷妫?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疲憊,“可你告訴我,你出去能干嘛?你認識幾個字?能掙多少錢?
”他的話像重錘一樣砸在我心上,把我最后一點幻想砸得粉碎。是啊,我能干嘛?
我連鎮(zhèn)上的汽車站都沒見過,除了種地喂豬,我什么都不會?!凹藿o我,” 他看著我,
眼神異常認真,“我不會讓你下地干活,我去鎮(zhèn)上打工,掙了錢都給你。你就坐在家里寫字,
想寫啥寫啥。”我看著他,看著這個粗糙、霸道,卻又在這一刻露出一絲笨拙溫柔的男人,
心里的防線徹底崩潰了。我知道,我逃不掉了。不是因為他的威脅,
而是因為這石頭坳的現(xiàn)實,早已把我逼到了絕境?!叭绻?如果我嫁了,” 我哽咽著,
聲音抖得厲害,“你能不能…… 別再攥我的手腕了?”陳石柱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像旱地里落了場大雨。他伸出手,想像上次一樣碰我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后只是輕輕抓住我的指尖,粗糙的掌心燙得驚人?!安贿?,” 他低聲說,
語氣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以后都不攥了。”那一刻,
我聽見堂屋里傳來我娘和他娘的說笑聲,聽見春生在院子里追雞的叫聲,
還有遠處山風吹過樹林的聲音。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林春杏,
真的要成為陳石柱的媳婦了?;槎Y定在三天后。那三天,我像個木偶一樣任人擺布。
我娘給我縫紅棉襖,我爹去鎮(zhèn)上買鞭炮,春生興奮地數(shù)著陳石柱送來的糖果。只有我,
坐在院子里的小書桌前,用那支英雄鋼筆在作業(yè)本上畫圈,一圈又一圈,
像個走不出去的迷宮。陳石柱每天都來,卻不再進院子,只在墻外喊我娘一聲,
把買好的東西放下就走。有次我偷偷看他,發(fā)現(xiàn)他蹲在墻角抽煙,眉頭緊鎖,
像是有很重的心事?;槎Y那天,天剛蒙蒙亮,陳石柱就帶著人來了。鞭炮聲在石頭坳炸響,
驚飛了樹上的鳥。我穿著新做的紅棉襖,頭上蓋著紅蓋頭,被我娘牽著往外走。
路過院子里的小書桌時,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桌上落了層薄薄的灰,
那支英雄鋼筆還放在本子上,筆尖朝著東方,像是在指向某個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陳石柱站在門口等我,身上穿著更挺括的新褂子,胸前別著大紅花。他看見我出來,
眼神亮了一下,走過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不是攥我的手腕,
而是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肘,力道很穩(wěn),卻不疼?!白甙??!?他說,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被他牽著,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門。身后是我娘的哭聲,
我爹的咳嗽聲,還有春生興奮的喊叫聲。面前是陳石柱寬闊的后背,
和他身后那片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石頭坳。紅蓋頭遮住了我的視線,只能看見腳下的土路,
和陳石柱那雙沾滿泥土的新布鞋。我知道,從踏出這個家門開始,我的人生就徹底拐了個彎,
走進了陳石柱為我畫好的那個圈里。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不知道這個男人會不會真的對我好,不知道我心里那點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念頭,
會不會被這石頭坳的日子徹底磨平。我只知道,此刻我手里被他握著的地方,很暖。
而遠處的山梁上,太陽正一點點升起來,把天空染成一片通紅,像我身上這件刺眼的紅棉襖。
第七章紅蓋頭在跨進陳石柱家門檻時被他娘掀開了。土坯房比我家亮堂些,
墻上貼著嶄新的 “囍” 字,堂屋正中擺著張舊木桌,上面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陳石柱攥著我手肘的手緊了緊,掌心全是汗?!鞍萏冒??!?他爹咳嗽一聲,
嗓子里像卡了口痰。我被按在板凳上,跟陳石柱并排跪著。他娘往我們手里塞了紅綢帶,
我攥著那頭,他攥著這頭,像牽著一頭犟驢??耐觐^站起來時,我膝蓋一軟,
陳石柱伸手扶住我腰,觸感隔著兩層布,燙得我猛地一顫。鬧婚的人涌進來,
王屠戶家的二小子醉醺醺地喊:“石柱!快抱新媳婦進房?。e害羞!
” 陳石柱黑著臉沒說話,突然彎腰把我打橫抱了起來。我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他脖子,
聞到他身上新衣服漿洗的味道混著淡淡的煙草味。他胳膊硬邦邦的,跟鐵似的,
抱得我有點喘不過氣。婚房是里屋,墻上貼著胖娃娃抱鯉魚的年畫,土炕上疊著兩床新棉被,
被面是刺眼的大紅花。陳石柱把我放在炕沿上,轉(zhuǎn)身去關(guān)門,門閂 “咔噠” 一聲插上時,
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屋里只剩下我們倆。窗外傳來喝酒劃拳的喧鬧聲,
襯得屋里格外安靜。陳石柱背對著我站了半天,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扔在我面前。
“給你的?!蔽掖蜷_一看,是條紅圍巾,毛線織的,針腳有點歪歪扭扭,顯然是手工做的。
“你娘給我織的?” 我問?!拔铱椀??!?他聲音悶得像塞了棉花,耳朵尖又紅了,
“上次看你冬天圍個破毛巾……”我愣住了。陳石柱這么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會織圍巾?
我拿起圍巾,毛線有點扎手,卻很暖和。“謝謝。” 我小聲說。他沒吭聲,走到炕邊坐下,
離我有兩尺遠,像中間隔了條河。屋里太靜了,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還有他粗重的呼吸聲?!澳翘煸阪?zhèn)上……” 他突然開口,“我說打斷你腿,是氣話。
”我沒接話,手指絞著圍巾的流蘇?!拔揖褪桥隆?他頓了頓,像是很難說出口,
“怕你真走了,再也不回來?!蔽姨痤^,看見他盯著地面,眉頭皺得緊緊的。
這個在村里橫沖直撞的男人,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拔夷茏叩侥娜??” 我低聲說,
“這石頭坳,我想走也走不出去。”他猛地抬起頭,眼里有光閃過:“以后我?guī)愠鋈ィ?/p>
等我攢夠了錢,帶你去鎮(zhèn)上,去縣城,看你說的電燈汽車!”我看著他,心里有點發(fā)酸。
他總是這樣,用最笨拙的方式,給我畫一個觸不可及的餅??晌移€信了,
心里那點熄滅的火星,又悄悄燃了起來。“你說的是真的?” 我問?!罢娴?!
” 他用力點頭,像是在發(fā)誓,“我陳石柱說到做到!”窗外的喧鬧聲漸漸小了,
大概是酒喝得差不多了。陳石柱站起來,去倒水,瓷碗碰得桌子叮當響。他遞給我一碗,
水溫溫的,我捧著碗,手指終于不抖了?!皶r候不早了,睡吧?!?他說,聲音有點不自然。
我看著土炕,心里又開始發(fā)慌。陳石柱見我不動,嘆了口氣,走到炕那頭,把鞋一脫,
就著衣服躺下了,背對著我,像堵墻。“你睡這邊,我不動你?!?他悶悶地說。
我猶豫了一下,也脫了鞋,縮在炕這頭,隔著厚厚的棉被,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熱氣。
屋里太黑了,只有窗外透進一點月光,照在他背上,勾勒出結(jié)實的輪廓。這一夜,
我們就這么隔著半炕的距離,誰也沒睡著。我聽見他翻來覆去的聲音,
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直到后半夜,他的呼吸才漸漸勻了,大概是累壞了。我悄悄轉(zhuǎn)過身,
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這個男人,曾讓我怕得發(fā)抖,可現(xiàn)在,
卻給了我一個還算安穩(wěn)的夜晚。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雞叫醒的。陳石柱已經(jīng)不在炕上了,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炕頭。我穿上衣服走出屋,看見他在院子里劈柴,光膀子,
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見我出來,他停下手里的活:“醒了?鍋里有粥,溫著。
”他娘從灶房出來,看見我就笑:“春杏啊,昨晚睡得好不好?石柱沒欺負你吧?
”我臉一紅,搖搖頭。陳石柱把斧頭往木樁上一剁,轉(zhuǎn)身進了灶房,出來時端著碗雞蛋羹,
塞到我手里:“趁熱吃。”雞蛋羹蒸得很嫩,上面撒了點蔥花,是我愛吃的味道。
我看著他黝黑的臉,心里那點別扭慢慢化開了。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平靜。
陳石柱真的沒讓我下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家里的活都干了,
然后扛著工具去給人打零工。他話還是不多,但眼神軟和了很多,每次從鎮(zhèn)上回來,
總會給我?guī)c小東西:一塊糖,一把梳子,或者一疊草紙。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飯,喂豬養(yǎng)雞,
偶爾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他給的鋼筆在作業(yè)本上寫字。寫村里的雞犬,寫后山的野花,
也寫我想象中的外面世界。陳石柱每次看見我寫字,都會放輕腳步,生怕打擾我。
有次他從鎮(zhèn)上帶回一本舊畫報,封面上是火車,畫得跟真的一樣。“給你看火車。
” 他把畫報遞給我,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我捧著畫報,翻來覆去地看,心里又酸又暖。
這個男人,他不懂我為什么想看火車,卻愿意把他能找到的 “火車” 帶給我。
可平靜的日子下,總有暗流涌動。村里的婆娘見了我,眼神還是怪怪的,
背后嘀咕我 “命好”“勾住了石柱的心”。王嬸子有次故意當著我的面說:“春杏啊,
石柱在鎮(zhèn)上打工,你可得看緊了,別讓城里姑娘勾了去!”我沒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