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勞務(wù)市場時，我已儼然成了這里的主人，絲毫沒有了陌生感。見著誰都努力呵呵地笑著，并以自己微薄之力為周圍的人送上幫助。是的，我要讓自己盡快與省城變得親近、再親近。
不出半天功夫，我再次被一個后來被我們稱作“皮總”的男人領(lǐng)走，來到商場當(dāng)起了售貨員。多年后我得知，干這活兒的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藍領(lǐng)。皮總安排我站柜臺，商場賣的是拉鏈、紐扣之類的小玩意兒。這些瑣碎的商品，總讓我聯(lián)想起勞務(wù)市場密密麻麻的人頭。
商場的工作給了我全新的體驗。這里亮堂堂、明晃晃，衛(wèi)生也不用我親自打掃，只需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用心地笑著，等待顧客光臨。他們挑選好商品，心安理得地付錢，我便完成了任務(wù)。偌大的商場里，除了來來往往的顧客，就數(shù)我們售貨員最多。此外，還有指揮我們的老板，以及被稱作“糾察”、實為監(jiān)督我們的人。
和糾察周旋一陣后，我徹底明白了他們的角色——就像讀書時學(xué)過的《包身工》里的監(jiān)工，只不過他們手里沒有皮鞭。然而，他們的威風(fēng)絲毫不遜于拿皮鞭的監(jiān)工。我們售貨員是糾察的重點盯防對象，必須時刻提防，盡量避開他們的視線，壓低存在感，以免惹上麻煩。
那時，省城的冬日剛剛來臨，外面已有些許寒意。商城里雖沒有空調(diào)，但人多熱氣旺，倒也不覺得太冷。我很熱愛這份工作，這里的環(huán)境、人和事都讓我珍惜。我相信，只要足夠用心，它們終會給我想要的一勞永逸。
皮總比之前做保姆時的雇主大方多了，竟然開給我一百五十元的月工資。不知從何時起，大家都習(xí)慣稱“月薪”了，這比“工資”聽起來體面許多。商場里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在這里，我干得遠比在之前那戶人家?guī)?、稱心。每天，我都亢奮地堅守崗位，樂呵呵地接待一批又一批顧客，仿佛自己正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份成就感，讓我找到了在省城的存在感。
這天中午，我們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皮總煮的面皮，突然，商場門外響起一片嘈雜的吵鬧聲，夾雜著激烈的謾罵。一定出事了！我們匆忙把面皮塞進嘴里，像一群接到緊急任務(wù)的群眾演員，呼啦啦沖到門口查看。
果然，是討債的上門了。皮總被一群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紋身遍布的彪形大漢團團圍住。在混亂的恐嚇聲中，我們得知皮總有個嗜賭的老婆。這幫人定期來商場討債，直到拿到錢才揚長而去。從那以后，我們才明白皮總眉宇間的憂愁從何而來——商場的生意看似不錯，但賺的錢遠遠填不上他老婆賭債的無底洞。每次討債的走后，皮總都會獨自躲在辦公室，直到煙灰缸堆滿煙頭。
轉(zhuǎn)眼間，我在商場干了三個月，討債的也來了三次，時間恰巧與發(fā)薪日同步。或許是上天憐憫，那陣子皮總的生意突然紅火起來。生意好了，他臉上的笑容多了，我們卻更累了。皮總自然不會放過賺錢的機會，于是安排我們加班。
那時我們不懂加班還能有加班費，所以當(dāng)月底皮總額外發(fā)了一筆錢時，大家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樣。錢雖不多，卻是意外之喜。有了這筆激勵，我們更加賣力地加班。
然而，有一天白班時，我困得實在撐不住，坐下歇了一會兒，眼皮竟不聽使喚地打起架來。偏偏那天運氣差，我成了糾察抓到的第一個“倒霉鬼”。我的“犧牲”救了其他人——再沒人敢打盹了。實在困了，就來回踱步驅(qū)散睡意。
糾察照章辦事，給我開了五元罰單，上報給皮總。這意味著我的月薪將少五元錢。當(dāng)皮總默默把罰單揣進口袋時，我突然意識到：絕不能任由糾察宰割！這次是打盹，下次可能是衣服沒穿好，麻煩會沒完沒了。
我決定討回血汗錢。想起帶隊人曾經(jīng)的提醒，我告誡自己不能魯莽，得“先禮后兵”——這詞還是從武俠小說里學(xué)來的。于是，我謙卑地找到糾察，誠懇道歉，請求撤銷罰款。
誰知糾察對我不理不睬，顯然不愿放棄自己的“戰(zhàn)果”。懇求無果，我立刻換招，當(dāng)場痛哭起來，越哭越傷心，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肝腸寸斷。整個商場的人都圍過來，既同情我的可憐相，也接受了一場“警示教育”。
那一刻，我只想要回五元錢，也想看看糾察的心是不是肉長的。果然，這招奏效了。糾察被我的哭聲煩得不行，加上眾人離崗嚴重影響了秩序，只得連連擺手：“行了行了，別哭了，錢還給你！”隨后吆喝大家回到崗位。
我以一場震撼人心的勝利宣告了“王者歸來”，破涕為笑。
這次與糾察的較量，讓一個男孩走進了我的視線——皮總的遠房侄子，善良卻不夠幸運。不知從何時起，他悄悄關(guān)注著我，在我需要時伸出援手。從他眼神中，情竇初開的我讀懂了一切。但我不喜歡他，更沒有勇氣接受一個跛腳男孩的感情。
他很快察覺了我的態(tài)度，卻依然默默付出。這份純真的感情，讓我在相冊里為他留了一個位置。他的照片被我珍藏多年，直到后來嫁給有緣人。
商場的生活在皮總的掌控下有序進行，討債的定期來訪，皮總也漸漸應(yīng)對從容。然而，一場意外徹底打破了平靜。
冬日寒氣逼人時，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突然闖入商場——正是皮總的賭鬼老婆。她滿臉糙皮、黑斑密布，青筋暴起，殺氣騰騰地沖到皮總面前，瞪大血紅的雙眼嘶吼，活像要宰了他的屠夫。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溫文爾雅的皮總竟有如此駭人的妻子？在一番“嚴刑拷打”后，我們得知皮總可能另有相好。屠夫般的妻子是來捉奸的，由于找不到確切目標，她開始懷疑商場里的每一個女孩。
長得好看的尤其遭殃。這次事件讓我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算漂亮。于是，我和另外兩個女孩成了重點嫌疑對象，必須為容貌“付出代價”。在妻子的威逼下，皮總不得不作出表態(tài)。
當(dāng)晚，我們?nèi)吮魂P(guān)在商場門外，接受寒冬的懲罰。按他妻子的意思，我們該被當(dāng)場掃地出門。但皮總提醒她：我們的業(yè)績最好，賭債還得靠我們掙。一番討價還價后，妻子勉強妥協(xié)。
我們坐在冰冷的街邊，凄厲哭喊，拼命捶打緊閉的大門，哀求皮總開恩。起初，省城的喧囂淹沒了哭聲；夜深人靜時，我們的哭聲卻淹沒了整座城市。
這哭聲回蕩在冬夜上空，惹來無數(shù)人的煩躁與咒罵。直到忍無可忍的鄰居報警，一群“大蓋帽”氣勢洶洶趕來，皮總才不得不開門把我們?nèi)厣虉觥?/p>
然而，班是上不成了，月薪也與我們無緣。皮總的妻子三天兩頭來“巡查”，即便我們不辭職，皮總也無法留人。幾天后，我們?nèi)齻€女孩拎著行李離開。
省城的寒冬似乎比老家來得更早，并且更冷。聽說這里的氣溫要低幾度。我頭也不回地走出商場，但深知背后有一雙目送我的眼睛，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
冬日的省城，大街上難得灑下一片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