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滑膩的蟲巢組織觸感還殘留在掌心,混合著污水腐敗的惡臭,死死堵在林啟的鼻腔深處。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帶來鉆心的劇痛,吸入的空氣仿佛都帶著那暗黃綠色肉團散發(fā)的、令人靈魂麻痹的輻射腥甜。他和葉離幾乎是連滾爬帶地撲騰出那片死亡淺洼,粘稠的污水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拖拽著他們的腿腳。身后,蟲巢幼體中心那點幽綠的光芒在渾濁的水下微微脈動,如同深淵睜開的獨眼,無聲地嘲笑著他們的掙扎。
“快!”葉離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和強烈的惡心感。她的左手死死攥著胸前那枚溫潤的幽藍吊墜,項鏈緊貼著皮膚,細微的震動感透過濕透的防護服傳來,像一顆因恐懼而狂跳的心臟。吊墜的光芒此刻異常微弱,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脈沖爆發(fā)耗盡了它全部的力量,但它依舊固執(zhí)地指向管道深處某個方向,傳遞著一種微弱卻清晰的引力?!斑@邊!引力…加強了!”
林啟沒有回應,只是咬緊牙關(guān),口腔里滿是血和污水的鐵銹味。他幾乎是半拖半抱著葉離,右臂皮膚下那幽藍的暗紋在剛才劇烈的掙扎和直面蟲巢的恐怖刺激下,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灼燙、搏動,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癢和力量被抽空的虛脫感。視野邊緣,幽藍的光暈如同鬼火般跳躍不去,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養(yǎng)父那絕望扭曲的嘶吼在腦海深處回蕩:“吞噬者……鑰匙……陷阱……”
身后,狹窄的管道深處,老瘸子氣急敗壞的咆哮和嘍啰們混亂的咒罵聲再次響起,伴隨著趟水的嘩啦聲,正在快速逼近!更遠處,管道金屬壁板傳來沉悶的、令人心悸的撞擊和金屬撕裂的刺耳噪音——被短暫癱瘓的清道夫守衛(wèi),似乎正在強行破開障礙,重新啟動!死亡的陰影如同這污濁粘稠的黑暗,再次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混亂。林啟眼中厲色一閃,順著葉離項鏈指引的方向,用盡最后力氣向前猛沖!腳下不再是平坦的管道,而是向上傾斜的、濕滑的金屬坡道。污水順著坡道流下,形成細小的濁流。坡度越來越陡,空氣似乎也流通了一些,那股令人作嘔的蟲巢腐敗氣息被一種新的、更為復雜的氣味取代——濃烈的消毒水味、金屬的銹蝕味、機油燃燒的焦糊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微弱腥氣的溫熱。
前方,黑暗被撕裂。
一道刺目的、白堊色的強光,毫無預兆地從坡道盡頭一個巨大的圓形閘口邊緣傾瀉而下!那光芒冰冷、干燥、純粹,與管道內(nèi)污濁、潮濕、充滿輻射塵的環(huán)境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絕對分野。強光刺得林啟和葉離瞬間閉上了刺痛流淚的雙眼。
嘩啦!嘩啦!
兩人幾乎是滾爬著沖出了污水的范圍,重重摔倒在閘口內(nèi)冰冷、干燥的合金地面上。身后管道里污水的嘩啦聲、追兵的叫罵聲,瞬間被一道沉重無比、如同山岳崩塌般的金屬轟鳴徹底隔絕!
轟隆隆——!??!
巨大的圓形合金閘門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轟然落下!沉重的門體邊緣閃爍著幽藍的能量密封光弧,將管道內(nèi)絕望的黑暗、污濁的惡臭、致命的追兵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蟲巢氣息,徹底封死在外!隔絕成了另一個世界。
死寂。
只有兩人粗重如牛的喘息在冰冷、空曠的空間里回蕩。刺目的白光從頭頂高懸的巨大探燈上投射下來,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不真實的、毫無陰影的慘白之中??諝飧稍锏霉魏恚瑤е鴿饬业南舅统粞醯奈兜?。
林啟掙扎著撐起身體,肋骨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水和血污,瞇起刺痛的眼睛,適應著強光,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這里像是一個巨大的消毒隔離艙。慘白的燈光下,冰冷的合金墻壁和地面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看不到一絲污垢或銹跡。墻壁上嵌著發(fā)出低沉嗡鳴的通風口,不斷噴出帶著消毒水氣味的強勁氣流。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菌環(huán)境特有的、冰冷的潔凈感,與幾秒鐘前污穢的下水道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然而,這種“潔凈”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壓迫感。
幾個穿著厚重、全封閉式白色防護服的身影,如同幽靈般無聲地出現(xiàn)在隔離艙的另一端。他們臉上戴著完全覆蓋、只露出兩片深色護目鏡的面罩,鏡片反射著慘白的光,看不清任何表情。手中端著造型奇特、閃爍著幽藍能量指示燈的脈沖步槍,槍口穩(wěn)穩(wěn)地指向剛剛滾落在地、狼狽不堪的林啟和葉離。沒有詢問,沒有警告,只有冰冷的、帶著審視意味的沉默。防護服上,聯(lián)邦的雙頭鷹標志在強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林啟的心沉了下去。剛出蟲穴,又入虎口?他下意識地將身體擋在虛弱的葉離前面,右臂肌肉緊繃,皮膚下的幽藍暗紋微微發(fā)燙,蟄伏的冰冷力量在絕望和敵意的刺激下再次蠢蠢欲動。
就在這時,隔離艙側(cè)壁上一道厚重的氣密門無聲地向側(cè)面滑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門內(nèi)透出的光線,如同一尊鐵塔。
他同樣穿著聯(lián)邦制式的深灰色作戰(zhàn)服,但并未佩戴頭盔。一頭鋼針般的黑色短發(fā)下,是一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鑿般的臉。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細小的疤痕,尤其是左邊眉骨上方一道深刻的舊疤,幾乎斜貫到鬢角,讓他本就剛硬的面容更添了幾分煞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并非普通的瞳色,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昆蟲復眼般的密集暗金色網(wǎng)格,在強光下反射著冰冷、無機質(zhì)的光澤,仿佛能同時捕捉到隔離艙內(nèi)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角落。此刻,這雙復眼正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銳利和漠然,精準地落在林啟身上,尤其在他破爛防護服下若隱若現(xiàn)的右臂幽藍暗紋處停留了一瞬。
林啟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全身,仿佛被冰冷的探針從里到外掃描了一遍。那目光中的審視并非單純的敵意,更像是一種評估……評估一件武器的價值。
“報告,隊長!”一個白甲士兵上前一步,聲音經(jīng)過面罩過濾,顯得異常沉悶,“在C-7區(qū)廢棄排水口捕獲兩名未經(jīng)授權(quán)入侵者。女性身份初步識別,疑為‘自由火種’組織成員葉離。男性身份不明,攜帶高能輻射殘留及……未知生物改造跡象。”士兵的目光掃過林啟的右臂。
被稱為隊長的男人沒有立刻回應。他邁開步子,厚重的軍靴踏在光潔的合金地面上,發(fā)出清晰、沉重的回響,一步步走向林啟和葉離。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凝的氣勢,仿佛踏在人的心口上。他停在林啟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林啟完全籠罩。那雙暗金色的復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網(wǎng)格狀的瞳孔微微收縮、調(diào)整,似乎要將林啟皮膚下的每一條幽藍紋路都解析清楚。
“名字?!彼穆曇舻统辽硢。駜蓧K粗糙的金屬在摩擦,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林啟抬起頭,毫不退縮地迎上那雙非人的復眼。肋骨的劇痛和右臂的異樣灼熱讓他額角滲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冰冷而銳利。“林啟。”他報出自己的名字,聲音同樣嘶啞,卻帶著一股不屈的硬氣。
“林啟……”隊長重復了一遍,暗金色的復眼網(wǎng)格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在檢索某個數(shù)據(jù)庫。他沒有再看葉離,仿佛她的身份已經(jīng)確認,不值得額外關(guān)注。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啟身上,或者說,聚焦在他那烙印著幽藍暗紋的右臂上?!柏毭窨叩墨C獸人?能活著從‘清道夫’和蟲巢幼體旁邊爬出來……”他頓了一下,復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看來傳言不虛。你的‘爪子’,有點意思?!?/p>
他微微側(cè)頭,對著通訊器言簡意賅地下令:“身份確認。林啟,編入‘血爪’突擊隊,即刻生效。葉離,移交醫(yī)療部隔離審查?!闭Z氣不容置疑,如同在宣讀既定的判決。
兩名白甲士兵立刻上前,動作精準而有力,一左一右架住了虛弱的葉離。葉離掙扎了一下,但失血和虛弱讓她力不從心,只能焦急地看向林啟,眼神復雜。
“等等!”林啟下意識地想要阻攔,身體剛一動,幾支脈沖步槍的槍口立刻壓得更低,幽藍的能量指示燈危險地閃爍起來。隊長那雙復眼冷冷地掃過來,無形的壓力瞬間倍增。
“在這里,只有服從?!标犻L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或者死?!彼辉倏戳謫?,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開啟的氣密門。“跟上,新兵。歡迎來到‘血肉長城’?!彼穆曇粼诳諘绲母綦x艙里回蕩,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
林啟看著葉離被架走,消失在另一側(cè)的門后,拳頭在身側(cè)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皮膚下的幽藍暗紋在憤怒和無力感的刺激下,如同活物般灼灼搏動,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冰冷。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灌入肺葉,壓下翻騰的情緒。別無選擇。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無視那些冰冷的槍口,一步步跟在那道高大的、如同鋼鐵壁壘般的背影之后,邁入了那扇通往未知命運的氣密門。
門在身后無聲關(guān)閉,隔絕了消毒艙刺目的白光。
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讓林啟瞬間屏住了呼吸。
他站在一處高聳的合金平臺上。腳下,是一座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城市”。
但這絕非他熟悉的鐵穹城!
巨大的空間向上延伸,望不到穹頂,只有無數(shù)交錯縱橫的巨大金屬管道、粗壯的合金支撐梁和閃爍著各色指示燈的龐大機械設備,構(gòu)成一片鋼鐵的森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是這里永恒的背景音——巨型引擎的咆哮、蒸汽管道的嘶鳴、齒輪咬合的巨響、能量傳輸?shù)奈锁Q……各種聲音匯聚成一股狂暴的、無休無止的聲浪洪流,沖擊著耳膜和神經(jīng)。
而構(gòu)成這座鋼鐵堡壘“地基”和“城墻”的,是遠比冰冷的金屬更令人震撼的存在。
目光所及之處,是“墻”。
高聳入云、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墻”。
但構(gòu)成這堵巨墻的,不是鋼筋混凝土,也不是厚重的合金裝甲板。
是血肉。
是活著的、搏動著的、覆蓋著堅韌暗紅色生物角質(zhì)層的巨大組織!
這堵“血肉長城”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粗大虬結(jié)、如同巨樹根系般的紫黑色血管網(wǎng)絡,里面流淌著散發(fā)著微弱熒光的粘稠液體,如同熔巖般在皮下緩緩涌動。厚重的角質(zhì)層表面覆蓋著一層濕滑、反光的透明粘液,在無數(shù)高功率探照燈的照射下,反射出油膩而詭異的光澤。墻體本身并非靜止,而是如同沉睡巨獸的體腔壁,在規(guī)律地、緩慢地起伏、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帶動整個空間微微震顫,發(fā)出沉悶如同擂鼓般的“咚…咚…”聲!巨大的排氣孔如同巨獸的鼻孔,鑲嵌在血肉城墻之上,隨著搏動有節(jié)奏地開合,噴吐出灼熱的、帶著濃烈腥甜和臭氧味道的氣流!
在這活體巨墻的腳下,是無數(shù)螞蟻般渺小的人類在奔忙。穿著灰色工裝的技術(shù)員在布滿管線和儀表的控制臺前緊張操作;穿著深灰色作戰(zhàn)服的士兵組成小隊,在鋼鐵平臺上快速穿行;巨大的工程機械臂發(fā)出液壓的嘶鳴,將粗大的金屬探針或輸送管道刺入那搏動的血肉墻體之中,注入某種閃爍著熒光的粘稠液體或抽取暗紅色的組織樣本。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混合氣味——消毒水試圖掩蓋的血腥味、機油燃燒的焦糊味、生物組織散發(fā)的甜膩腥氣、臭氧的刺鼻味道……所有的一切都混雜在震耳欲聾的工業(yè)噪音和活體城墻的搏動聲中,構(gòu)成一幅極度超現(xiàn)實、無比壓抑又無比壯觀的末日堡壘圖景!
這就是聯(lián)邦的核心壁壘?血肉長城?!
林啟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這哪里是人類的堡壘?這分明是一個巨大的、活著的……器官!或者……囚籠?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右臂,皮膚下那幽藍的暗紋仿佛受到了某種同源的吸引,搏動得更加明顯,帶來一陣陣更深沉的冰冷和……渴望?
“別愣著?!标犻L雷燼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轟鳴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平臺邊緣,那雙暗金色的復眼冷漠地掃視著下方忙碌的景象,仿佛早已習以為常。“你的爪子再硬,在這里也只是塊好點的盾牌。想活命,就得學會服從,學會跟‘墻’共生?!?/p>
他轉(zhuǎn)過身,復眼再次鎖定林啟,網(wǎng)格狀的瞳孔微微收縮?!拔沂抢谞a,‘血爪’的隊長。你的命,現(xiàn)在歸我管?!彼脑捳Z帶著鋼鐵般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坝涀?,在這堵墻里面,外面那些蟲子……”他抬手指了指身后被厚重閘門隔絕的方向,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連開胃菜都算不上。它們會鉆進你的骨頭縫里,一點一點,把你啃得連渣都不剩?!?/p>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下方靠近血肉城墻的一處鋼鐵平臺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紅燈瘋狂閃爍!幾個士兵驚恐地后退!只見一小群形態(tài)更加扭曲、速度極快的灰白色影子——似乎是某種變異的、體型更小的畸變鼠類——正從城墻一處因搏動而微微裂開的生物組織縫隙中瘋狂涌出!它們尖叫著,布滿螺旋利齒的口器分泌著腐蝕性粘液,撲向最近的操作臺!
“清理隊!”雷燼的聲音毫無波瀾,對著通訊器冷冷下令。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隊穿著特殊密封防護服、手持噴火器和高壓電擊槍的士兵如同幽靈般從附近的通道沖出。灼熱的火焰長龍和刺目的高壓電弧瞬間交織成死亡的羅網(wǎng),精準而冷酷地覆蓋了那片區(qū)域!畸變鼠的尖叫瞬間被淹沒在烈焰的咆哮和電流的噼啪聲中,空氣中彌漫開蛋白質(zhì)燒焦的惡臭。
戰(zhàn)斗在十幾秒內(nèi)結(jié)束,只留下幾片焦黑的痕跡和裊裊青煙。士兵們沉默地清理現(xiàn)場,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雷燼轉(zhuǎn)過頭,那雙暗金色的復眼再次看向林啟,網(wǎng)格狀的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非人的幽藍反光?!翱吹搅耍窟@就是日常?!彼穆曇舻统?,如同冰冷的金屬在摩擦,“歡迎來到地獄的前哨站,新兵。你的爪子,最好夠快,夠利。”
林啟站在轟鳴的鋼鐵平臺上,腳下是搏動著的血肉巨墻,空氣中還殘留著火焰焚燒后的焦臭和生物組織散發(fā)的腥甜。他看著雷燼那雙映著幽藍微光的復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右臂皮膚下同樣幽藍、同樣冰冷搏動的暗紋。
一股寒意,比地下污水更冰冷,比蟲巢氣息更令人作嘔,順著他的脊椎,緩慢而堅定地爬升。
這堵墻,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