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值夜班時,我抓住了偷三明治的賊。他頭發(fā)花白,眼神渾濁,
完全認(rèn)不出是當(dāng)年全校仰望的學(xué)神。店長要報警時,我默默墊付了罰款。
追出去想把錢塞給他,卻看見他掏錢包時掉出一張泛黃的紙條。
上面是我十八歲稚嫩的筆跡:“陳嶼同學(xué),其實我...”落款處,
用鉛筆畫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他渾然不覺,抽出幾張零錢:“能再賣我一包煙嗎?
”---凌晨三點,便利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玻璃魚缸,沉在城市的黑暗深處。
我是里面唯一一條困頓的魚。冰柜嗡嗡的低鳴是這寂靜里唯一持續(xù)的聲響,
單調(diào)得幾乎要鉆入骨頭縫里。頭頂?shù)臒晒鉄艄芾浒椎么萄郏?/p>
毫無溫度地潑灑在排列整齊的貨架上,照亮那些色彩鮮艷的包裝,
卻照不亮任何角落里的暖意??諝饫锘祀s著關(guān)東煮若有似無的咸腥、清潔劑廉價的檸檬香,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屬于深夜的孤寂與倦怠。我靠在收銀臺后冰涼的金屬邊沿上,
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鉛。手指無意識地滑過手機(jī)屏幕,
屏幕的藍(lán)光在疲憊的眼底烙下一塊模糊的光斑。世界在玻璃門外沉睡,
只有偶爾疾馳而過的車燈,像流星一樣短暫地撕裂黑暗,又迅速被吞沒。
這份夜班的孤寂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等待,等待天亮,
或者等待一些足以打破這潭死水的東西。玻璃門被推開的瞬間,
門鈴發(fā)出刺耳又單調(diào)的“叮咚”聲,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沉寂。我猛地抬起頭,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繃緊了神經(jīng)。一個男人走了進(jìn)來。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灰、辨不出原色的舊外套,肩胛骨的位置微微聳起,像兩塊嶙峋的石頭。
深色長褲皺巴巴地垂著,褲腳邊緣沾著一圈干涸的泥點。頭發(fā)亂蓬蓬的,黑白灰混雜,
像一團(tuán)被粗暴揉搓過的枯草,蓋住了大半前額。他微駝著背,動作遲緩,
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被生活壓榨到極致的沉重。他沒有走向燈火通明的熟食區(qū),
也沒有去看琳瑯滿目的飲料柜,反而像個幽靈,徑直飄向了便利店深處光線相對昏暗的角落。
那里擺放著些不太暢銷的日用品和打折面包。他瘦高的身影在貨架間移動,
帶著一種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局促。目光在那些速食便當(dāng)和面包包裝上逡巡,
手指卻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著,緊緊貼著褲縫,仿佛生怕觸碰了什么不該碰的東西。
這姿態(tài)太熟悉了。夜班守久了,看人的直覺會變得異常敏銳。
那種刻意避開攝像頭角度、眼神飄忽不定、身體微微側(cè)傾,
試圖用身體擋住手部動作的細(xì)微特征,幾乎成了某種無聲的標(biāo)識。我的心跳快了一拍,
手指在收銀臺下摸索著,按下了柜臺內(nèi)側(cè)那個小小的、直通監(jiān)控室的無聲報警按鈕。
監(jiān)控屏幕就在我右手邊。畫面里,那個男人停在了面包貨架前。他佝僂著背,
像一截被風(fēng)霜侵蝕的枯樹。他先是拿起一個最便宜的白面包,捏了捏,又放下。然后,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邊一個稍貴的火腿三明治上。包裝上的火腿和芝士在燈光下顯得誘人。
他左右飛快地掃了一眼,動作帶著一種被生活逼到墻角的倉惶。
那只骨節(jié)粗大、指縫里似乎還嵌著污垢的手,猛地抓起三明治,
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塞進(jìn)了自己那件舊外套寬大的內(nèi)袋里!那動作迅捷又熟練,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就是現(xiàn)在!我沒有絲毫猶豫,
身體像離弦的箭一樣從收銀臺后沖了出去。腳步急促地踏在光滑冰冷的瓷磚地面上,
發(fā)出“噠噠”的回響。幾秒鐘后,我已經(jīng)攔在了那個通往自由、通往黑暗的玻璃門前。
“先生,”我的聲音響起,在過分寂靜的店里顯得有些突兀,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但我努力讓它聽起來平靜而堅定,“請把您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蹦腥说纳眢w瞬間僵住了,
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下。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種被剝光的狼狽。
那張布滿風(fēng)霜和疲憊的臉完全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像刀刻斧鑿,
記錄著生活的重壓。他的嘴唇微微哆嗦著,似乎想辯解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的手死死按著外套口袋的位置,
仿佛那里藏著他僅存的一點尊嚴(yán),或者僅僅是賴以果腹的食物。就在這時,
店長老周那帶著濃重睡意的聲音從后面響起,伴隨著他趿拉著拖鞋的腳步聲:“小晚,
怎么回事?”他揉著惺忪的睡眼,頂著一頭亂發(fā),從后面的小倉庫里探出身來。“周叔,
”我側(cè)過身,指著僵立在門口的男人,“這位先生拿了三明治,沒付錢。
”我的目光緊緊鎖在男人臉上,試圖穿透那層厚厚的、由歲月和困頓筑起的屏障。
這張臉……這張臉被生活摧殘得厲害,像一張揉皺又展開的舊報紙,
但我心底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
猛地泛起一圈激烈到令人心悸的漣漪。那模糊的輪廓,那眉骨的線條,
那下巴倔強(qiáng)的弧度……它們正一點點,艱難地拼湊起一個遙遠(yuǎn)的、幾乎被遺忘的影像。
“什么?!”老周的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云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的怒火。
他幾步跨上前,肥胖的身軀擋在男人面前,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對方破舊的外套和驚恐的臉,“膽子不小??!
偷東西偷到我們店里來了?報警!必須報警!”他一邊憤憤地嚷著,
一邊已經(jīng)掏出了他那臺屏幕裂了縫的老舊手機(jī),粗短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戳著。
“報警”兩個字像兩塊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男人身上。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
整個人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那張灰敗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
嘴唇翕動著,
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別……求求你……我……”就在這混亂的、令人窒息的幾秒鐘里,
我終于看清了!看清了他夾克外套左胸口袋邊緣,
那個幾乎被磨得褪色、邊緣起了毛球的小小徽章!那是一個極其簡樸的圖案,
一個抽象的、擁抱書本的人形剪影——那是我們市一中的?;?!剎那間,
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所有的模糊感被瞬間驅(qū)散,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是他!
那個永遠(yuǎn)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襯衫,永遠(yuǎn)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位置,
永遠(yuǎn)在喧鬧的課間也低頭沉浸在書頁里的身影;那個名字永遠(yuǎn)高高懸掛在年級紅榜最頂端,
被所有老師用贊嘆的語氣提起,被所有同學(xué)仰望、追逐、甚至嫉妒的名字——陳煜!陳煜!
那個曾經(jīng)光芒萬丈、承載著整個校園仰望的名字,那個曾讓我在無數(shù)個晚自習(xí)后,
偷偷跟在他自行車后面,只為多看幾眼他挺拔背影的少年。那個我曾鼓起所有勇氣,
在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嶄新信紙上寫下“陳煜同學(xué),其實我……”卻最終連署名都不敢,
只敢畫一朵小小茉莉花的少年……他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變成這樣?頭發(fā)花白,眼神渾濁,
像個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滴汁液的檸檬核?
巨大的錯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的呼吸都為之一窒?!爸苁?!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甚至帶著一絲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
蓋過了老周還在對著手機(jī)嚷嚷“喂,110嗎?”的粗嗓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我身上。老周愕然地停下?lián)芴柕膭幼?,手機(jī)還貼在耳邊,
疑惑地看著我。陳煜那雙渾濁的眼睛也猛地抬起,里面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還有一絲困惑——他顯然沒有認(rèn)出我?!爸苁澹蔽疑钗豢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