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死在自家那間油膩膩的“王記小炒”后廚里,死于一場精心策劃的煤氣爆炸。
我的靈魂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
聞著空氣里那股燒焦的蛋白質混合著煤氣閥門泄露出來的刺鼻臭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低頭,看著消防員從一片焦黑的廢墟里,
抬出我那具已經(jīng)完全碳化、蜷縮得像一只烤蝦的尸體。不遠處,
我媽張桂芬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雙手拍著大腿,開始她那套爛熟于心的哭喪表演。
“我的天爺?。∵@日子沒法過了!好端端的店就這么炸了,這讓我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去??!
”她的每一聲嚎哭,都精準地落在了“店”上,而不是她那個剛剛被炸成黑炭的親生女兒。
我爸王建國,蹲在她旁邊,吧嗒吧嗒地抽著劣質香煙,愁得滿臉褶子都擰在了一起,
嘴里反復念叨著:“全完了,這下可全完了……拆遷合同還沒簽,店就沒了,
這損失誰來賠啊……”而我的好男友,陳瑞,
此刻正緊緊地抱著我那個二十三歲還像個沒斷奶的巨嬰一樣的弟弟,王浩。
王浩把頭埋在陳瑞的肩膀上,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我姐她……她是為了給我拿那件忘在店里的新外套才回去的……都怪我……都怪我嘴饞,
非要讓她給我炸個雞腿……嗚嗚嗚……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
引來了周圍街坊鄰居的一片唏噓。陳瑞一邊用手順著他的背,
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我父母的反應,聲音不大不小,
卻足以讓半條街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浩子,你別這么說,這怎么能怪你呢,
這只是個意外。你姐最疼你了,她肯定不希望你這么自責?,F(xiàn)在最重要的是叔叔阿姨的身體,
你可得振作起來,不能再讓他們操心了?!鼻魄疲喔腥朔胃囊荒?。舍己為人的姐姐,
追悔莫及的弟弟,體貼懂事的未來女婿。周圍的鄰居們紛紛投來同情的目光,開始交頭接耳。
“唉,王靜這丫頭真是命苦,從小就懂事,沒想到走得這么慘。”“是啊,
她那個弟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這下好了,家里頂梁柱沒了。
”“還好她男朋友陳瑞是個好的,以后能幫襯著點,不然老王家可真就塌了。
”我飄在他們頭頂,聽著這些議論,只覺得一股比死亡本身更刺骨的寒意,
從我靈魂的每一寸縫隙里滲出來。頂梁柱?我不過是他們家養(yǎng)的一頭驢,被蒙著眼睛,
永無止境地拉著磨。如今我這頭驢死了,他們惋惜的,也只是以后沒人再替他們拉磨了而已。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切,根本不是意外。后廚那個用了十幾年的煤氣罐,
接口處那個被我爸用膠布纏了又纏的閥門,還有我弟王浩那個要命的電話。那天晚上十點,
我剛把店里最后一個客人送走,打掃完衛(wèi)生,拖著疲憊的身體鎖上卷簾門,準備回家。
手機就響了?!敖?,我那件新買的阿迪藍色外套忘在店里了,就掛在后廚門上。
兄弟們都等著我呢,等會兒要去KTV,我穿那件帥。你能不能受累幫我回去拿一下?順便,
冰箱里不是還有雞腿嗎,給我炸兩個唄,我餓了。”他的語氣,理所當然,頤指氣使,
就像在命令一個傭人。我習慣了。我嘆了口氣,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重新拉開卷簾門,
走進那片熟悉的,屬于我的戰(zhàn)場。我找到他的外套,從冰箱里拿出兩個雞腿,起鍋燒油。
就在我把雞腿扔進油鍋的那一瞬間,“轟”的一聲巨響,火光和熱浪將我瞬間吞沒。
我臨死前最后一個念頭是,油鍋怎么會爆炸?現(xiàn)在我懂了。爆炸的不是油鍋,
是那個被動了手腳的煤氣罐。而我,就是那個被他們用一件外套和兩個雞腿,
就輕松騙進死亡陷阱的,徹頭徹尾的傻子。我死了,
他們就能毫無障礙地拿到那筆高達七位數(shù)的拆遷補償款。那筆錢,我原本計劃著,
在還清家里的欠債后,帶著剩下的錢,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小城市,
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小花店,徹底告別這油膩骯臟的前半生。而他們,只想用那筆錢,
去填平我弟王浩在外面欠下的,那個名為“堵伯”的無底洞。我的存在,對于這個家來說,
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給王浩當陪襯和墊腳石的。我們家這個“王記小炒”,
是我爸媽年輕時開起來的。后來他們年紀大了,覺得累,
就過上了每天搓麻將喝小酒的退休生活。整個飯館的里里外外,
從買菜、備菜、掌勺到收錢、打掃,幾乎都是我一個人在扛。我從十六歲開始,
就在后廚油煙里打滾。我的同學朋友們在討論明星八卦,在憧憬大學生活的時候,
我的人生里只有炒勺、賬本和永遠洗不完的碗。而我弟王浩呢?
他是我們老王家唯一的“龍種”,是爸媽的心頭肉。他從小就不用干任何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攤開手掌問我要錢?!敖悖o我五十,去網(wǎng)吧?!薄敖悖o我二百,
跟同學聚會。”“姐,給我一千,新出的游戲機?!敝灰疑杂羞t疑,
我媽張桂芬的罵聲就會立刻響起:“王靜你個死丫頭!你是不是想看著你弟被同學笑話死?
你弟是我們家的臉面,他出去體面了,我們?nèi)叶加泄?!你一個月掙那么多錢,
給他花點怎么了?你以后是要嫁出去的,難道還想把錢都帶到別人家去嗎!”是啊,
我總是要嫁出去的。所以我辛辛苦苦,用無數(shù)個油煙熏染的日日夜夜換來的血汗錢,
都理所當然地,成了王浩用來打游戲、泡馬子、跟狐朋狗友揮霍的資本。后來他長大了,
本事也大了,學會了堵伯。輸了錢,不敢跟爸媽說,就來找我。一開始是幾百,后來是幾千,
再后來是上萬。飯館的微薄利潤,根本不夠填他的窟窿。我勸過,鬧過,
甚至以離家出走威脅過。每一次,都以我爸媽的“和稀泥”告終?!靶§o啊,
你別跟你弟計較,他就是年紀小,愛玩。等他玩夠了,自然就收心了。
”這是我爸王建國的經(jīng)典臺詞?!澳愕芫褪俏覀兗业拿樱怯袀€三長兩短,
我也不活了!你不幫他,是想逼死我嗎?”這是我媽張桂芬的殺手锏。我累了,也麻木了。
直到我遇到了陳瑞。他是我們店的??停粋€斯斯文文的上班族。他不像別人那樣催菜,
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等。他會記得我手腕上的燙傷,
第二天給我?guī)硪还軗?jù)說很有效的燙傷膏。他會夸我炒的菜比大飯店的還好吃。
他看我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那種帶著欣賞和心疼的溫柔。
我那顆早已被油煙和失望熏得麻木的心,就這樣輕易地,被他撬開了一道縫。我們在一起了。
他對我很好,每天下班都來幫我收拾店里,會笨手笨腳地幫我洗碗,
會在我爸媽又因為王浩的事情罵我時,巧妙地幫我解圍。他就像一束光,
照進了我黑暗沉悶的生活。我天真地以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我甚至開始幻想,
等拿到拆遷款,我們就結婚,離開這里,去開我們自己的小店。可我死后才看清,
他那溫柔的面具下,藏著一張和我弟王浩一樣貪婪而自私的嘴臉。他們早就背著我,
成了最好的“兄弟”。王浩在外面欠了十幾萬的高利貸,每天被債主追得像條狗。是陳瑞,
給他出的主意?!昂谱樱@錢是還不完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家那筆拆遷款,提前到手。
”“可我姐那個脾氣,她寧愿把錢扔了,也不會給我還賭債的。”“所以,
你姐……就是個問題。如果這個問題不在了,那不就沒問題了嗎?
”我甚至能想象出陳瑞在說這話時,臉上那溫和而又殘忍的笑容。我真是瞎了眼。
我以為他是來渡我的佛,沒想到,他是來索我命的鬼。我的葬禮辦得極其潦草。
因為老房子要拆了,靈堂就設在租來的,只有三十平米的臨時出租屋里。
我那張沒來得及PS的黑白遺照,就擺在客廳的飯桌上,前面放著一個干癟的蘋果。
我爸媽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悲傷,只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對未來的興奮。葬禮的第二天,
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去拆遷辦簽了合同。我看著我爸王建國,用那雙掂了一輩子炒勺的手,
在合同的末尾,顫抖而又莊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鄭重地按下了紅色的手印。那一刻,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爸,我媽,我弟,還有陳瑞,四個人,同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一百六十萬。這筆錢,是我用一條命換來的。錢一到賬,
他們第一件事,不是想著如何安葬我,而是沖進了市里最高檔的樓盤,
全款買下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精裝大平層。他們甚至還給陳瑞單獨留了一個房間,美其名曰,
“你以后就是我們家的半個兒子”。我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裝修,
討論著買什么牌子的沙發(fā),討論著以后再也不用聞那該死的油煙味了。我這個死人,
就像一個被丟棄的垃圾袋,被他們徹底遺忘了。我以為,他們會把我的骨灰,
隨便找個便宜的公墓格子塞進去,從此眼不見為凈??晌覜]想到,他們對我最后的價值,
還有更惡毒的安排。搬進新家的前一晚,我媽張桂芬,神神秘秘地,
從老家請來一個據(jù)說“算得很準”的半仙,人稱“劉神婆”。那神婆六十來歲,
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透著精明和算計。她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綢緞衣服,
一進門就煞有介事地掏出個羅盤,在屋子里走了八個來回。最后,她停在王浩面前,
一拍大腿,表情凝重地說:“哎呀,你們家這位公子,命格是好的,是富貴命。但是,
他現(xiàn)在被一股怨氣纏著,壓住了財運。這股怨氣不除,他這輩子都別想翻身,只會越輸越多,
最后家破人亡?。 边@話正中我爸媽的下懷。張桂芬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塞過去,
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哎喲喂,劉大師,您可真是神仙下凡??!說得太準了!
我兒子就是運氣不好!求您給指條明路,救救我兒子吧!
”劉神婆不動聲色地掂了掂紅包的厚度,滿意地瞇起了眼睛,然后,她壓低聲音,
說出了一番讓我魂飛魄散的話?!敖忖忂€須系鈴人。這股怨氣,
是你家那個剛走的丫頭留下來的?!蔽覌屻蹲×耍骸澳钦f……王靜?”“對。
”神婆點了點頭,故作高深地說,“你這個女兒,命硬,是個天生的勞碌命,
但福氣也積得深。她這輩子沒享過福,掙的錢自己一分沒花,
所以死后這股財運和福氣就散不掉,全憋在她的骨灰里。但是呢,她又是橫死,心里有怨,
所以這福氣就變成了怨氣,反過來克著你們家唯一的男丁?!薄澳恰强稍趺崔k???
”我爸也急了?!皠e急,有辦法?!眲⑸衿判α诵?,露出兩顆黃板牙,“怨氣也是氣,
福氣也是氣,就看你們怎么用。你們把她的骨灰,從殯儀館請回來。然后,
撬開你們新家大門的門檻石,把骨灰完完整整地埋進去,再用水泥封好。
”“這叫‘踏尸轉運’。讓她給你們家鎮(zhèn)宅,讓她弟弟,每天從她的尸骨上踩過去,
把她的怨氣踩下去,把她的福氣踩上來。日日踩,夜夜踏,用你們家男丁的龍氣,
把她的怨氣壓得永世不得超生!這樣一來,她那勞碌一生的福氣和財運,
不就全都過繼到你兒子身上來了嗎?不出一百天,我保證你們家公子,時來運轉,賭運亨通,
想不發(fā)財都難!”我聽得渾身冰冷,整個靈魂都在劇烈地顫抖。把我挫骨揚灰,
埋在門檻之下,讓我唯一的親弟弟,日日夜夜地踩著我的骨頭進進出出,
還要用他的“龍氣”,鎮(zhèn)得我永世不得超生?這已經(jīng)不是惡毒了。
這是要把我往死無葬身之地里整??!我以為我爸媽至少會有一絲猶豫??晌义e了。
張桂芬聽完,眼睛里迸發(fā)出的,是狂喜的光芒。她激動地抓住我爸的胳膊:“建國!
你聽見沒!這是個好辦法??!這下浩子有救了!”我爸王建國,只遲疑了三秒鐘,
就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就這么辦!只要能讓浩子好起來,只能委屈一下小靜那丫頭了!
”陳瑞,我曾經(jīng)的愛人,此刻也站在旁邊,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溫和笑容,
輕聲附和:“叔叔阿姨,我覺得大師說得對。小靜生前最疼浩子了,
她肯定也希望自己死后能幫到弟弟的。這也許是紀念她最好的方式?!薄皩Γ?/p>
陳瑞說得太對了!”張桂芬一錘定音,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無限的憧憬。我看著他們四個。
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未婚夫。他們臉上掛著同樣的,自私而貪婪的表情,興高采烈地,
商量著如何將我最后的一點尊嚴,也徹底碾碎。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悲傷和不甘,
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恨意。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