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檐下燕】民國九年春,我被一頂褪色的紅轎抬進(jìn)沈家時,袖里藏著一把剪刀。
轎簾外傳來喜娘的嗤笑:"沈老爺真有意思,買個童養(yǎng)媳還講究吉時。
"剪刀的尖抵著我的掌心,我想起離家時娘塞給我的那塊桂花糕,甜得發(fā)苦,
像裹著砒霜的糖。"到了。"轎子猛地落地,我撞在窗欞上,額角生疼。
掀簾的卻是一雙修長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齊,虎口處有墨漬,像宣紙上暈開的山水。
"小心臺階。"聲音清朗,全無喜娘的油膩。我抬頭,看見一個穿灰布長衫的少年逆光站著,
新剪的短發(fā)倔強地翹起一綹。他身后,沈家黑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正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沈老爺?shù)牟璞K磕在檀木桌上:"既進(jìn)了門,該改口叫夫君。"我跪在青磚地上,
數(shù)著磚縫里螞蟻的行列。忽然有陰影籠罩下來,少年蹲在我身邊,衣襟帶著松墨香:"爹,
學(xué)堂里新派人家都興兄妹相稱。"他教我寫名字時,我才知道"硯卿"二字怎么寫。
筆鋒遒勁,劃破宣紙。"阿蘅的'蘅'是杜蘅的蘅。"他的筆尖在我手背輕點,
"楚辭里香草的名字。"那晚我攥著剪刀睡去,
卻在半夜驚醒——有人往我被子里塞了湯婆子。月光透過雕花窗,在地上烙出糾纏的枝椏,
像后來云鶴年甩出的水袖。【第二章·棗花簌簌】云鶴年第一次翻進(jìn)沈家后院,是為了偷棗。
我正蹲在井邊洗衣,忽然聽見樹梢"咔嚓"一聲。抬頭望去,
枝椏間晃著一雙繡金線的皂靴——那人倒掛在樹上,嘴里叼著青棗,發(fā)梢還粘著半朵棗花。
"喂!"我抄起搗衣杵,他卻甩過來一顆棗,正砸在我眉心。笑聲驚動了檐下的硯卿,
他推開窗,墨筆還捏在手里:"...云老板?"后來我才知道,
硯卿連看了七場《玉簪記》,才敢往后臺遞詩箋。而此刻,梨園頭牌正騎在我家棗樹上,
把青棗當(dāng)暗器使。"接著!"云鶴年又拋來一顆,這次硯卿穩(wěn)穩(wěn)接住,
卻在對方挑眉一笑時紅了耳根。棗子滾落在地,被突然沖來的大黃狗叼走了。
那狗是云鶴年翻墻時驚動的。我們?nèi)吮蛔返脻M院跑,最后擠進(jìn)谷倉。透過木板的縫隙,
我看見云鶴年戲服領(lǐng)口蹭了灰,硯卿的毛筆不知何時插在了他發(fā)髻上,像支古怪的簪子。
"你們沈家..."云鶴年喘著氣扯開衣領(lǐng),"連狗都這么講規(guī)矩?
"原來他腰間玉佩被狗扯走了。硯卿突然笑出聲,從袖中掏出那塊玉:"大黃只愛啃骨頭,
是你自己跑掉的。"陽光透過谷倉頂?shù)钠贫?,在云鶴年鼻梁上投下一線金光。
他瞇起眼湊近硯卿:"小少爺,原來你會笑啊。"近得能看見他睫毛上沾著的棗花粉。
我默默往旁邊挪了挪。谷堆里散落的棗子,硌得掌心發(fā)疼。
【第三章·游園驚夢】硯卿的書箱總帶著梨園的脂粉氣。起初是零星戲票,
后來是繡著蝶戀花的帕子。我替他漿洗長衫時,從兜里摸出一枚珍珠耳墜,
在晨光里泛著曖昧的潮紅。"阿蘅!"硯卿沖進(jìn)來奪走耳墜,脖頸泛起可疑的紅。
窗外傳來父親咳嗽聲,我們同時僵住。最后他把耳墜拋進(jìn)硯臺,墨汁吞沒了那點瑩白。
"明日...我要去聽《游園驚夢》。"他突然說。我盯著他袖口脫線的針腳:"嗯。
"針線簍里的紅線纏住了我的小指,像月老惡意的玩笑。戲園子比我想的更熱鬧。
二樓包廂垂著竹簾,我看見硯卿的皮鞋尖不安地輕點節(jié)拍。鑼鼓驟響,
杜麗娘裊裊登場——云鬢斜簪一支蝴蝶釵,眼尾掃著胭脂,
卻在對視時露出男兒才有的銳利眼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唱腔甜得發(fā)膩,
可當(dāng)他轉(zhuǎn)身,我看見他后頸粘著的假發(fā)下,有一道新鮮的鞭痕。散戲后,
我躲在后臺的樟木箱后。云鶴年摘了頭面,正在卸妝。
銅鏡里映出硯卿蒼白的臉:"他們又打你?"戲子用簪子挑開衣領(lǐng),
肩頭淤青觸目驚心:"大帥要我單獨唱堂會,我摔了他的酒杯。"硯卿的手指懸在半空,
最終只碰了碰妝臺。那里刻著密密麻麻的"正"字,我后來才知道,
是他計算挨打次數(shù)的印記。【第四章·描紅】云鶴年教我畫臉譜時,
用的是硯卿最珍視的那塊朱砂墨。"手要穩(wěn)。"他站在我身后,
帶著胭脂香的手指覆在我手背上。筆尖游走,宣紙上漸漸浮現(xiàn)半張關(guān)羽的臉——紅得烈,
黑得煞。他的呼吸拂過我耳際,像臺上杜麗娘唱"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時,
那縷若有若無的嘆息。硯卿推門進(jìn)來時,我正在給關(guān)公畫胡子。
他手里的《西廂記》抄本"啪"地掉在地上——那是他熬了三夜謄寫的,
扉頁還題了"贈鶴年兄雅正"。"沈大才子來得正好。"云鶴年勾住硯卿的脖子,
力道大得像是要勒死他,"看看咱們阿蘅的天分!"硯卿盯著那張被畫歪的臉譜,
喉結(jié)動了動。他突然奪過筆,蘸了朱砂,在關(guān)羽額間添了朵桃花。"關(guān)公不畫花。
"云鶴年嘖了一聲,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硯卿剛碰過的筆桿。"這是桃園三結(jié)義。
"硯卿低頭調(diào)起胭脂,睫毛在眼下投出細(xì)密的陰影。筆尖輕點,
另外兩朵小桃花挨在大花旁邊,一朵含苞,一朵半綻。
云鶴年突然抓住硯卿的手腕:"你這里……"他的拇指按在硯卿虎口的墨漬上,
"……沾了顏色。"硯卿猛地抽回手,袖口掃翻了顏料碟。胭脂潑在云鶴年雪白的中衣上,
像一記耳光,又像一記吻痕。窗外蟬鳴震耳。云鶴年慢慢松開手指,
戲謔的笑意僵在嘴角:"小少爺這么不經(jīng)逗?"他故意用沾了胭脂的手指去蹭硯卿的耳垂,
"莫非……"硯卿突然起身,凳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他逃也似的走向門口,
卻在門檻處絆了一下——云鶴年下意識伸手去扶,兩人的指尖將觸未觸,又同時縮回。
"我……去溫書。"硯卿的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云鶴年望著晃動的門簾,
忽然將臉埋進(jìn)染了胭脂的掌心。銅鏡里映出他發(fā)紅的耳尖,
和桌上那幅被揉皺的桃花臉譜——三朵花挨得那樣近,幾乎要灼傷宣紙。
我悄悄把《西廂記》抄本塞進(jìn)袖中。硯卿的筆跡在"曉來誰染霜林醉"這句旁洇開一片,
像是被淚水打濕的?!镜谖逭隆ず訜粢埂恐性?jié)前夜,云鶴年偷溜出戲班,翻進(jìn)沈家后院時,
手里拎著三盞未點亮的紙燈?!鞍⑥?,叫上你哥?!彼自诖皺羯?,戲服下擺沾著夜露,
袖口金線在月光下泛著細(xì)碎的光。我正給硯卿縫補長衫的破洞,針尖一顫,
在指腹刺出個紅點。硯卿從書房探出頭,燭火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班主準(zhǔn)你出來了?
”“準(zhǔn)?”云鶴年嗤笑一聲,從懷里掏出個酒壺晃了晃,
“我給他茶里加了安神散——夠他睡到明日晌午。”我們溜出沈家后門時,
巷子里飄著紙錢灰。護(hù)城河邊早已擠滿放燈的人,但云鶴年拽著我們往上游走?!澳沁吽?,
燈能漂得遠(yuǎn)?!彼呎f邊解開包袱——里頭除了一盞蓮花燈、一盞金魚燈,
還有只歪歪扭扭的紙船,船帆上墨跡未干,畫著只簡筆的蝴蝶。硯卿盯著那只丑船,
喉結(jié)動了動:“……你做的?”“不然呢?”云鶴年把蓮花燈塞給我,金魚燈遞給硯卿,
自己拎著紙船晃了晃,“丑是丑了點,但勝在真誠。”硯卿忽然低頭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
眼角微微下垂,像暮春時被雨打彎的柳梢。我從未見他這樣笑過——在父親面前不能,
在學(xué)堂同窗面前更不能。點燈時出了岔子。云鶴年摸出火折子,
卻怎么也點不燃浸了潮氣的燈芯。硯卿湊過去幫忙,兩人的手在燈罩里相碰,又觸電般分開。
河風(fēng)卷著火星子撲到我臉上,燙得眼眶發(fā)酸。“我來?!蔽見Z過火折子,
三盞燈終于顫巍巍亮起來。放燈那刻,云鶴年突然輕聲唱起《思凡》?!靶∧峁媚攴蕉耍?/p>
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沒有鑼鼓絲弦,他的嗓音像一柄薄刃,剖開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