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考考場第一個進(jìn)場的考生，卻也是唯一缺考的考生。因?yàn)樘柹鸷螅?/p>
我就消失了——我是自殺的鬼魂林晚。生前最后30天，父母用拖鞋砸我腰說：“賠錢貨，
去做飯！”向母親要50元買無金屬內(nèi)衣，換來一頓毒打。跳樓時，
我甚至特意選了宿舍樓背面，怕影響同學(xué)考試。
死后父母用我的尸體向?qū)W校勒索：“價錢合適，保證不鬧。”此刻我飄在考場，
看著空座位才明白：死亡不是反抗，而是認(rèn)輸。如果撐過這30天，
貸款上大學(xué)……監(jiān)考老師突然把一支鋼筆放在我課桌上——那是他去年就準(zhǔn)備好的畢業(yè)禮物。
冰冷的空氣裹著我，比深冬的寒風(fēng)更刺骨。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
只有一種無形的存在感，像水滲入沙地，悄然滑過寂靜的街道，
抵達(dá)市一中高考考點(diǎn)那扇緊閉的鐵藝大門。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我“身體”上投不出半點(diǎn)影子，
我是林晚，一縷被悔恨釘死在黎明前的孤魂。我第一個“到”了。
比任何懷揣夢想或忐忑的活人考生都要早。意念微動，我毫無阻滯地穿過緊閉的大門，
滑過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如果還有心跳的話）無聲回響的走廊，停在了第三考場門口。
指尖下意識抬起，觸向冰冷的木質(zhì)門板，毫無意外地穿透過去。門內(nèi)，
整齊的桌椅如同沉默的士兵，消毒水混合著新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是屬于秩序、規(guī)則和未來的味道。屬于我的那張桌子，第三列第二排，
桌角貼著小小的標(biāo)簽——“1030217”。我“走”過去，在那張空蕩蕩的椅子前停下，
緩緩“坐”下。沒有椅面的觸感，沒有身體的重量，
只有一種懸浮于深淵邊緣的冰冷和無所憑依。我的手徒勞地拂過光滑的桌面，
指尖只帶起一絲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寒意。這張桌子，本該是我刺向命運(yùn)咽喉的利刃，
是我用盡力氣也要抓住的、通往另一種人生的獨(dú)木橋。此刻，它只是一個巨大而冰冷的諷刺，
嘲笑著我的愚蠢。“就差三十天……”這念頭像淬了毒的針，猛地扎進(jìn)我虛無的意識深處，
帶著撕裂般的劇痛，“林晚，你明明，只差三十天了！”悔恨的潮水轟然決堤，
瞬間將我吞沒，卷回那個名為“家”的絕望泥沼。記憶的碎片帶著腐臭的氣息，
將我拖回五一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空氣粘稠得如同劣質(zhì)的糖漿，
混雜著廉價煙草、隔夜飯菜的餿味，還有弟弟隨地小便后留下的腥臊?？蛷d沒開燈，
只有電視屏幕閃爍的慘白藍(lán)光，在墻壁上投下父母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父親陷在油膩的沙發(fā)里，啤酒罐在他腳邊堆成歪斜的堡壘，他赤紅著眼，對著球賽罵罵咧咧。
母親歪在另一頭，手機(jī)屏幕的光映著她浮腫的臉。我像只驚惶的老鼠，貼著冰冷墻壁，
想悄無聲息地溜向陽臺——那個堆滿弟弟玩具和雜物的、唯一能讓我喘口氣的角落。
我只想快點(diǎn)洗掉弟弟尿濕的褲子，然后把自己鎖進(jìn)那個陰暗的儲藏室。一只破舊的塑料拖鞋，
裹挾著風(fēng)聲和惡意，猝不及防地砸在我的右后腰。劇痛瞬間炸開，像電流竄遍全身，
我悶哼一聲，整個人撞在墻上，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百r錢貨！瞎了？擋老子光了！
”父親的吼聲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他甚至沒回頭，
眼睛依舊粘在屏幕上，“杵那兒挺尸呢？滾去做飯！餓死鬼投胎的東西！
”母親終于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看墻角新冒出的霉斑：“就是，
養(yǎng)你這么大個廢物！趕緊的！你弟醒了要喝奶！”我死死咬住下唇，
嘴里漫開一股鐵銹的腥甜。不敢揉那火辣辣的腰，更不敢讓眼眶里涌上的東西掉下來。
我把自己縮得更小，更深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身體的顫抖，
一步步挪向那狹窄、油膩、永遠(yuǎn)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廚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回到學(xué)校的那個夜晚，記憶的碎片如同碎玻璃渣，再次狠狠扎進(jìn)我的意識。宿舍里并不安靜。
假期歸來的余波還在蕩漾，新衣服的塑料包裝被撕開的脆響，零食袋子嘩啦啦的傾倒聲，
夾雜著壓低的笑語和對高考的憧憬?？諝饫锸倾逶÷兜那逑?，
還有一種……被愛包裹著的暖融融的氣息。我蜷縮在上鋪冰冷的角落，
像一抹不合時宜的污漬。身上依舊是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的舊校服。寬大的布料下，
藏著腰側(cè)那片被拖鞋砸出的、邊緣已經(jīng)泛青的淤痕，還有手臂上被母親指甲刮出的新鮮血痕。
我把臉埋進(jìn)膝蓋，隔絕那些歡聲笑語和物質(zhì)豐盈帶來的無形壓迫。癟癟的書包躺在腳邊，
里面除了翻爛的舊習(xí)題集和幾張學(xué)校發(fā)的模擬卷，空空如也。我需要一支新筆芯，
舊的已經(jīng)寫到斷墨。更需要一件內(nèi)衣——身上這件洗得發(fā)硬變形的舊內(nèi)衣，
金屬搭扣早已變形，每次通過學(xué)校安檢門都會發(fā)出刺耳的“嘀嘀”聲，引來側(cè)目。
我不敢想象在決定命運(yùn)的高考考場門口，再經(jīng)歷那種羞恥的窘迫和耽誤。五十塊。
只需要五十塊。這個數(shù)字在我心頭反復(fù)滾過，卑微得像乞丐的祈求。我攥緊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這點(diǎn)銳痛壓下心頭的恐慌。最后一點(diǎn)勇氣，
要獻(xiàn)給那個在麻將桌上揮金如土、卻吝嗇于給我一口飯錢的女人。
我?guī)缀跏桥驳侥赣H常去的那家奇牌室門口的。煙霧混著汗味和劣質(zhì)香水味撲面而來，
里面噼里啪啦的洗牌聲、粗俗的笑罵和籌碼碰撞聲震耳欲聾。我深吸一口氣，
污濁的空氣嗆得我咳嗽。推開門，像只誤入狼群的小羊，在煙霧和人縫里怯怯地尋找母親。
找到了。她叼著煙，眉頭擰成疙瘩盯著牌，面前堆著些零散鈔票。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鼓足全身力氣，聲音卻細(xì)若游絲：“媽……”母親猛地抬頭，被打斷的煩躁刻在臉上。
她不耐煩地上下掃我：“死丫頭！跑這兒嚎什么喪？晦氣！”“媽，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我…高考…要買點(diǎn)東西…就…五十塊…”我語無倫次，
“筆…還有件衣服…”內(nèi)衣兩個字卡在喉嚨里，羞恥感幾乎將我溺斃。“五十塊？！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把尖刀劃破喧囂，瞬間引來幾道看戲的目光。她一拍桌子，
麻將都跳了起來，“你當(dāng)老娘的錢是地上撿的？你個吃白食的賠錢貨！
供你讀書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了，還敢伸手？買衣服？騷給誰看？想學(xué)那些賤貨勾引男人了？！
”污言穢語冰雹般砸下。周圍的嗤笑聲像針扎在皮膚上。我的臉頰瞬間燒透，血色褪盡，
只剩下慘白的屈辱?！安皇恰瓔尅荚嚒蔽业霓q解淹沒在她的咆哮里。“考試？考個屁！
就你那豬腦子，考也是白考！浪費(fèi)糧食！”母親越罵越狠，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
她隨手抄起旁邊一個半空的飲料瓶，狠狠朝我砸來！我下意識偏頭，瓶口邊緣擦過額角，
火辣辣的疼，砸在墻上悶響一聲?！皾L！給老娘滾遠(yuǎn)點(diǎn)！看見你就晦氣！別在這兒丟人！
”母親厭惡地?fù)]手，像驅(qū)趕蒼蠅。最后一點(diǎn)勇氣徹底粉碎。巨大的羞恥和絕望像冰水滅頂。
我再不敢看周圍那些目光，猛地轉(zhuǎn)身，跌跌撞撞沖出那令人窒息的魔窟。
身后刻薄的咒罵和低低的議論，像毒蛇的信子，將我死死釘在恥辱柱上。眼淚早已流干。
我只是拼命跑，沿著昏暗的街道，朝著唯一能想到的“避難所”——學(xué)校宿舍樓狂奔。
夜風(fēng)灌進(jìn)單薄的校服，刮在臉上生疼，卻帶不走心口半分灼痛。五十塊錢，
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將我和那點(diǎn)微光徹底隔絕。世界在腳下顛簸、模糊，
只有前方那棟黑黢黢的宿舍樓，在夜色中越來越近，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zāi)埂?/p>
記憶的潮水驟然變得洶涌冰冷，將我推向那個凝固的終點(diǎn)。
時間永遠(yuǎn)停在了高考前三十天的凌晨。萬籟俱寂，城市在濃稠的黑暗里沉睡。
宿舍樓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立方體。我站在六樓走廊盡頭敞開的窗邊。
腳下是令人暈眩的虛空，水泥地面在清冷月光下反射著死寂的、堅硬的微光。
風(fēng)是唯一的聲音，帶著深夜的寒意，穿透我單薄的睡衣，帶走最后一絲人間的溫度。
沒有吶喊，沒有控訴。只有無邊無際的疲憊，像冰冷的鉛塊，灌滿了四肢百骸，
壓得我無法呼吸。眼前閃過父親砸來的拖鞋，母親在煙霧里猙獰的臉，腰側(cè)的淤青，
額角的刺痛，安檢門刺耳的“嘀嘀”聲，同學(xué)探究的目光……碎片交織旋轉(zhuǎn)，
最終化為一片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敖Y(jié)束吧?！毙牡滓粋€空洞的聲音響起，
平靜得可怕，“太累了?！蔽疑踔廖⑽?cè)身，望向宿舍樓背面那片雜草叢生的荒地。
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別驚擾誰，別弄臟路，別……影響了明天還要復(fù)習(xí)的同學(xué)。
這念頭清晰而悲涼。下一秒，身體驟然失重。重力那只冰冷的大手猛地攫住了我。
風(fēng)聲在耳邊凄厲嘶鳴，像無數(shù)怨魂咆哮。失重帶來的恐懼瞬間扼緊心臟，我想尖叫，
喉嚨卻像被死死堵住。視野在瘋狂旋轉(zhuǎn)、模糊。冰冷的灰色墻壁在眼前急速上升，
像通往地獄的甬道。頭頂那片墨藍(lán)的、綴著冷漠星子的夜空，越來越遠(yuǎn)，
縮成一個冰冷的小點(diǎn)。然后，是毀滅性的撞擊。不是疼痛，是徹底的震蕩。
仿佛靈魂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硬生生震飛出去。時間被拉長又被壓縮。
我“看”到自己那具承載了無數(shù)痛苦的軀體，以扭曲的姿態(tài)，靜靜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深色的液體，在月光下，正緩慢而執(zhí)拗地蔓延開來，像一朵在死寂中綻放的黑色曼陀羅。
意識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急速下沉。
風(fēng)聲、月光的清冷、地面的觸感……一切感知被迅速剝離、抽空。
無邊無際的、凝固的黑暗溫柔而堅決地包裹上來，將我拖向永恒的深淵。
最后一絲屬于“林晚”的意念，微弱地掙扎了一下，帶著茫然和冰冷的疑惑，徹底熄滅，
沉入死寂的虛無。冰涼的觸感將我猛地從溺斃般的死亡回憶中拽回。我虛幻的身體劇烈一顫，
仿佛再次經(jīng)歷那致命撞擊。我“坐”在高考考場那張屬于我的、此刻卻空無一人的椅子上，
感受著懸浮于深淵邊緣的眩暈。下意識地“摸”向腰側(cè)。沒有淤青，沒有疼痛，
只有一片徹底的虛無。然而，父親那只破舊拖鞋砸來的力道，母親那聲尖銳的“賠錢貨”，
卻像烙印在靈魂上的疤痕，清晰得讓我顫栗?！安钊臁徊钊炝税?！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林晚！你這個懦夫！你這個逃兵！”我猛地“抬頭”。
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灰藍(lán)正被金紅浸染。那光芒對我而言是致命的毒藥，是終結(jié)的喪鐘。
我能感覺到自己虛無的“身體”在不斷增強(qiáng)的光線下變得稀薄、透明，
邊緣處像投入火中的紙片，無聲地分解、消散。就在這時，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打破了考場的死寂。我的“目光”瞬間凝固。門口出現(xiàn)的身影，讓我的意識劇烈波動。
是陳老師。我的語文老師，班主任。才三十出頭，此刻的他卻像被抽干了精氣神。
穿著監(jiān)考統(tǒng)一的淺藍(lán)襯衫，臉色灰白，眼窩深陷，掛著濃重的黑眼圈。
他拿著考場名單和試卷袋，腳步虛浮，眼神空洞，像個疲憊不堪的軀殼在履行職責(zé)。
他走進(jìn)教室，目光習(xí)慣性地掃過空座位。當(dāng)視線觸及第三列第二排——我的座位時，
腳步猛地頓住。時間仿佛凝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空椅子，
眼神里有什么東西瞬間碎裂開來，痛苦、難以置信、沉重的疲憊和自責(zé)洶涌而出。
嘴唇翕動了幾下，沒有聲音，喉結(jié)艱難滾動。他像尊被悲傷擊中的石像，過了漫長的幾秒，
才極其緩慢、沉重地挪動腳步，仿佛每一步都耗盡力氣，走向那張空無一人的課桌。
我的“心”被攥緊了。看著他走到我座位旁，看著他眼中清晰地倒映著那張空椅子。
看著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不是檢查準(zhǔn)考證號，而是慢慢地、極其珍重地，
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樣?xùn)|西。一支鋼筆。普通的黑色金屬鋼筆，筆身修長。但我認(rèn)得它！
清清楚楚！去年高三期中，我的作文被選為年級范文。那天課間，陳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
臉上帶著少有的、由衷的笑意。他從抽屜里拿出這支嶄新的鋼筆，輕輕推到我面前?！傲滞恚?/p>
”他聲音溫和，眼神亮亮的，“寫得真不錯！繼續(xù)保持！這支筆，
算是老師提前送你的‘高考加油’禮物，希望它到時候能陪你寫完人生最重要的一份答卷！
加油，老師看好你！”那一刻的溫暖，像點(diǎn)亮我灰暗世界的燭光。我視若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