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敦煌研究院的窗玻璃上,聲音沉悶而急促,像無數(shù)只手在焦躁地拍打。窗外,
鳴沙山巨大的輪廓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模糊成一片深黯的剪影,白日里金黃的沙丘,
此刻只剩下吞噬光線的沉重。沙塵暴的腥氣,被雨水浸泡后發(fā)酵,
變成一種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土腥味,頑強地鉆進(jìn)220窟臨時工作站的每一個縫隙。
工作站設(shè)在窟內(nèi)前室,幾盞高瓦數(shù)的無影燈將臨時工作臺照得亮如白晝,
卻也把四周巖壁千年風(fēng)化的粗糙肌理映照得格外清晰,燈光的邊緣,
迅速沒入主室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咄馐撬僚暗娘L(fēng)雨,窟內(nèi)卻是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
只有空調(diào)機單調(diào)的嗡嗡聲,試圖驅(qū)散洞窟深處滲出的、足以沁入骨髓的陰涼。
沈硯書放下手中細(xì)如發(fā)絲的修復(fù)鑷子,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酸脹僵硬的脖頸。
頸椎深處傳來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生銹的軸承在強行轉(zhuǎn)動。她抬起手,
用力按壓著后頸那片僵硬的肌肉,指尖能清晰地摸到幾處凸起的骨節(jié)。
長期保持低頭凝視的姿勢,讓她的身體像一個年久失修的零件。
目光重新落回眼前巨大的支撐體。一塊來自主室東壁《藥師經(jīng)變》局部的壁畫殘片,
正被小心翼翼地嵌在特制的鋁合金支架上。壁畫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煙炱、灰塵和酥堿病害,
原本絢麗的色彩被蒙上了一層灰敗的紗。她深吸一口氣,
壓下身體深處翻涌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拿起一支細(xì)長的竹簽,
尖端裹著極細(xì)的脫脂棉,蘸上特制的軟化劑。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嬰兒的皮膚,一點一點,
試探著去溶解、剝離那些附著在千年彩繪之上的污垢。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洞窟深處特有的、混雜著古老礦物顏料、塵土和微弱霉變的氣息。
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流動的意義,只有手中鑷子尖端極其微小的移動,
以及眼前那片在污垢下逐漸顯露出驚鴻一瞥的朱砂紅或石青藍(lán)。突然,
一陣毫無預(yù)兆的劇烈眩暈猛地攫住了她。眼前明亮的燈光瞬間扭曲、旋轉(zhuǎn),
化作無數(shù)飛濺的彩色光斑,
耳邊空調(diào)的嗡鳴被一種遙遠(yuǎn)而嘈雜的喧囂取代——是尖銳急促的胡樂?是驚慌失措的人聲?
是金屬撞擊的刺耳鏗鏘?分不清。整個身體像被瞬間抽空了力氣,軟軟地向一旁倒去,
手肘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鋁合金支架邊緣?!俺帟?!”一聲驚呼將她從混沌的邊緣拉回。
是同事楊帆,他眼疾手快地沖過來扶住了她下滑的身體。
溫?zé)岬挠|感透過薄薄的工裝傳遞到手臂上,帶來一絲真實?!霸趺戳??臉色這么白!
”楊帆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急,扶著她慢慢坐到旁邊的折疊椅上。沈硯書閉著眼,
急促地喘息,冷汗瞬間浸濕了額角的碎發(fā),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擂鼓般撞擊著肋骨。剛才那一瞬間的黑暗和喧囂太過真實,真實得讓她心有余悸。
“沒事…可能太累了,低血糖?!彼銖姅D出聲音,喉嚨干澀發(fā)緊。她不敢說,
在意識被黑暗吞沒的剎那,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穿著一條石榴紅的長裙,
裙裾旋開如怒放的花,赤裸的足踝上金鈴脆響,在幽暗的洞窟里瘋狂地旋轉(zhuǎn)、跳躍。不是夢,
那感覺清晰得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楊帆趕緊拿來保溫杯,擰開蓋子遞給她:“快喝點熱水。
你呀,一鉆進(jìn)洞窟就跟不要命似的,這都盯了快十個小時了!”他看著沈硯書蒼白如紙的臉,
和那雙即使此刻也依然下意識望向那塊壁畫殘片的眼睛,無奈地嘆了口氣,“歇會兒,
必須歇會兒。正好,看看這個,剛送來的,保管提神。
”他轉(zhuǎn)身從旁邊一個覆蓋著防塵布的托盤里,小心地取出一份東西。
那是一個扁平的、大約A4紙大小的特制文物保存盒。盒蓋是透明的特種樹脂,透過它,
能看到里面靜靜躺著一疊泛黃、脆弱不堪的紙張,紙張的邊緣呈現(xiàn)出被歲月啃噬的鋸齒狀。
楊帆戴上手套,輕輕揭開盒蓋,用鑷子極其謹(jǐn)慎地夾起最上面一張相對完整的紙頁,
遞到沈硯書面前。紙張薄脆得驚人,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墨跡,
墨色深深沁入紙纖維,字跡卻依然帶著一種行云流水的筋骨,力透紙背。
內(nèi)容似乎是某種筆記,夾雜著零散的顏料配方和構(gòu)圖草稿。“庫房那邊整理舊檔,
在一個清代修復(fù)記錄冊的夾層里意外發(fā)現(xiàn)的。初步判斷,年代上限能到唐。
”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考古工作者面對重大發(fā)現(xiàn)時特有的激動與敬畏,“你看這里,
”他用鑷子尖極其輕地點了點紙張左下角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沈硯書下意識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落款,墨色比正文稍淡一些,
字跡卻更為娟秀靈動,帶著一種女性特有的婉轉(zhuǎn)。**云娘 記**兩個字,
像兩道猝不及防、裹挾著萬年寒冰的驚雷,狠狠劈入沈硯書的腦海!
嗡——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楊帆關(guān)切的詢問,空調(diào)的嗡鳴,
窗外沉悶的雨聲…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只有血液奔流沖刷耳膜的轟鳴,
以及一種從靈魂最深處炸開的、足以凍結(jié)萬物的冰冷。云娘!
那個在暈眩幻境中穿著石榴紅裙瘋狂旋轉(zhuǎn)的身影,那個名字……那個屬于前世的名字!
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進(jìn)了記憶塵封千年的鎖芯!“硯書?沈硯書!
”楊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惶。他看到沈硯書的臉在幾秒鐘內(nèi)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變得慘白如金紙,嘴唇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那雙總是沉靜專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睜大,
瞳孔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她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冰霜瞬間凍結(jié),
僵在椅子上,連呼吸都停滯了?!霸颇铩?沈硯書失神地呢喃,
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斷開的游絲,卻帶著洞穿時空的尖銳。
楊帆被她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嚇到了,手忙腳亂地放下文物盒:“你…你別嚇我!這名字怎么了?
是有什么忌諱嗎?不舒服我們馬上去醫(yī)院!”沈硯書置若罔聞。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兩個墨字上,仿佛要將它們燒穿。一股巨大的力量驅(qū)使著她,
帶著一種近乎毀滅般的迫切。她猛地伸出手,一把奪過楊帆手中的鑷子,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俺帟?!你干什么!輕點!這是文物!”楊帆的驚呼帶著驚恐。
沈硯書完全聽不見。她的指尖冰冷,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穩(wěn)定地操控著鑷子,
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那疊脆弱的古紙。紙張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心顫的“沙沙”聲,
仿佛不堪重負(fù)的嘆息。她的目光如同探針,急速地掃過那些塵封千年的墨跡。
顏料配方(“青金石三份,研極細(xì),兌膠需澄三日…”),草圖線條(勾勒著佛像的衣紋,
飛天的飄帶),零星的日常記錄(“窟外胡楊又黃,風(fēng)沙甚急…”)…都飛速掠過。終于,
她的動作猛地頓住。鑷子尖停留在一張紙頁的下半部分。這里的墨跡比別處更顯凌亂潦草,
許多字被大團(tuán)大團(tuán)深褐色的污漬掩蓋、暈染開,那污漬……帶著一種不祥的、鐵銹般的質(zhì)感。
她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窒息。目光艱難地穿透那些污漬和潦草的墨痕,
窟中寶畫…媚賊……”“……墨…阻…力諫…無用…畫乃…佛骨…豈…資敵……”字字泣血,
句句驚心。沈硯書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指尖的冰涼蔓延至全身。
她幾乎能感受到書寫者那刻骨的絕望和憤怒,透過薄脆的紙頁灼燒著她的靈魂。
鑷子尖繼續(xù)向下移動,動作更加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虔誠。
…焚掠…墨…決意…毀畫…寧…玉碎…”一個巨大的、深褐色的、被反復(fù)涂抹又暈開的污點,
像一個猙獰的傷疤,覆蓋了接下來的幾行字。沈硯書屏住呼吸,鑷子尖小心地繞過那片污漬,
移向最后幾行。那字跡陡然一變,從之前的潦草激憤,變得異常清晰、穩(wěn)定,
一人……”“藏…云娘于內(nèi)…囑…勿出…勿聲…待我引開…追兵…便…回……”最后兩個字,
“便回”,寫得格外用力,墨跡深深凹陷進(jìn)紙里,仿佛凝聚著書寫者全部的生命和希望。
在這兩個字的末尾,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極其微小的、干涸的藍(lán)色痕跡。
“待我引開追兵便回……”沈硯書無聲地翕動嘴唇,將這行字刻入骨髓。
冰冷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眼眶,順著她蒼白冰冷的臉頰滾落,砸在膝蓋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前世那個決絕的身影,
那個在紛亂馬蹄聲中毅然轉(zhuǎn)身奔向黑暗的年輕畫師…影像從未如此清晰過。
那一點殘留的藍(lán)色…是青金石!是他為她點染在眉心的印記!
“硯書…這…”楊帆已經(jīng)完全懵了,他從未見過沈硯書這個樣子,
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琉璃,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
沈硯書猛地抬起頭,淚水還在臉上蜿蜒,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她死死盯著楊帆,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西壁!
藥師佛座下蓮臺!快!幫我找!那里有暗格!”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天空,
瞬間將220窟幽深的甬道照得如同鬼域。緊隨其后的,是一聲撼天動地的炸雷,
仿佛整個鳴沙山都在腳下震動。* * *西壁。
巨大的《藥師經(jīng)變》壁畫在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線下靜默著。七尊藥師佛莊嚴(yán)端坐于蓮臺之上,
佛光流轉(zhuǎn),瓔珞垂珠,十二藥叉神將侍立兩側(cè),神態(tài)威猛。壁畫下方,
描繪著極樂世界的盛景:亭臺樓閣,寶池蕩漾,奇花異草,仙鶴翱翔。然而此刻,
這莊嚴(yán)絢麗的佛國景象,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沈硯書和楊帆各自戴著頭燈,
強光光束如同兩柄利劍,在西壁下方巨大的藥師佛蓮座區(qū)域仔細(xì)地切割、掃描。
蓮座由巨大的青石砌成,表面覆蓋著精美的彩繪,描繪著層層疊疊的蓮瓣,
色彩以朱砂、石綠為主,歷經(jīng)千年,依舊鮮艷奪目。
空氣里只有他們粗重的呼吸聲、手指在冰冷石面上刮擦摸索的窸窣聲,
以及洞窟外那永不停歇的、越來越狂暴的雨聲?!俺帟?,你確定是這里?
”楊帆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微弱,帶著濃濃的困惑和一絲不安。他半跪著,
指尖一寸寸地?fù)徇^蓮座底部一塊塊堅硬的石頭接縫,“這結(jié)構(gòu)…非常完整,
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p隙啊。而且,唐代的暗格…如果真有,一千多年了,
地質(zhì)沉降、巖體應(yīng)力變化…怎么可能還完好無損地存在?”沈硯書沒有回答。
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整個人幾乎貼在冰冷的蓮座基巖上。臉頰貼著粗糲的石面,
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頭燈的光束聚焦在蓮座中部一塊不起眼的區(qū)域——那里描繪著一片碩大的、半卷的蓮瓣,
用石綠和赭石勾勒出筋脈,瓣尖染著一抹褪色的朱紅。她的指尖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
一遍又一遍地,沿著那片蓮瓣的邊緣摩挲。不是光滑的彩繪表面,
指腹下傳來一種極其細(xì)微的、有規(guī)律的凹凸感。很淺,很模糊,
若非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去感受,根本無法察覺。那感覺…像某種刻痕?
某種被歲月和無數(shù)層顏料反復(fù)覆蓋、幾乎磨平的記號?前世記憶的碎片在腦中劇烈翻騰,
帶著尖銳的刺痛: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線下,年輕畫師沈墨沾滿顏料的手指,
急切地在這塊石壁上刻畫著,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她的頸側(cè),聲音壓得極低,
沙啞:“記住這里…云娘…這里…叩三長兩短…暗格自開…無論聽到什么…絕…絕不可出聲!
”“三長…兩短…” 沈硯書失神地呢喃著,聲音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前世那清晰無比的指示,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叩擊的起始點在哪里?力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