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父親只有小學(xué)文化,卻是我心中無所不能的超人。當我說想放棄高考去練體育時,
他卻第一次摔了碗。母親哭喊著“不讀書就打斷腿”,弟弟偷偷遞來省下的早餐錢。
直到我偷用父親的扳手改造訓(xùn)練器械,
被校長當場抓住——那個城里來的校長卻握著我滿是油污的手說:“孩子,
這雙手天生就該被世界看見。”而我的同桌,用畫筆凝固我奔跑的瞬間;我的死黨,
在代碼世界里攻城拔寨;我的弟弟,在門板上揮動鍋鏟球拍,
想著乒乒乓乓的未來……正文第一章:泥地上的“聘”字夏日的熱浪裹挾著永不止歇的蟬鳴,
沉甸甸地壓在霍家小院夯實的泥土地上。堂屋的門檻被父親霍發(fā)踩得油光水亮,他蹲在那里,
像一尊扎根的樹樁,嘴里咬著一根半禿的鉛筆頭,眉頭擰成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正對著一張攤開的、沾著幾點油污和泥土、如同被揉碎云朵般的舊報紙較勁。他粗糙的手指,
帶著常年修理農(nóng)具留下的、洗不凈的黑硬老繭,笨拙地在紙面上劃拉著,
仿佛那上面的字是田里最狡猾難纏的稗草?!鞍?,這題…”我,霍思源,湊過去,
指著報紙中縫那則招聘啟事,“‘誠聘’的‘聘’字怎么寫來著?”父親霍發(fā)猛地抬起頭,
眼睛驟然一亮,像黑夜里劃亮的火柴頭。他迅速把鉛筆頭從嘴里拿出來,
動作帶著莊稼人特有的麻利勁兒。“嘿,這個??!” 他咧開嘴笑,
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葉熏得微黃的牙,臉上深刻的溝壑瞬間舒展。他用那根粗糲的食指,
在腳下的泥地上用力一劃,一個歪歪扭扭卻筋骨分明的“聘”字便躍然而出?!斑觯?!
就這模樣!記牢了,小子!”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
那力道里全是農(nóng)民樸素的得意和毫無保留的親昵。母親楊冰在灶間門口看著,
手里擇著一把豆角,
臉上漾著那種她常有的、對丈夫這點“墨水”既覺好笑又莫名崇拜的神情。
這就是我的父親霍發(fā),一個只念過三年小學(xué)的農(nóng)民。他認識的字,
加起來大概也糊不滿家里那面斑駁的土墻。可在我的世界里,
他遠比銀幕上飛來飛去的超人更真實可靠。無論是我那吱呀亂響、瀕臨散架的老舊自行車,
還是鄰居家罷工的柴油機,甚至是我被老師罰抄的生字本上那些面目可憎的方塊字,
只要我喊一聲“爸”,再不行,加上那句帶著撒嬌意味的“爸爸,你最好啦”,
他那雙布滿溝壑的手和那點有限的“墨水”,總能神奇地變出解決的法子。
困難像田埂上的土坷垃,在他面前總會被一腳踢開。
母親楊冰則像是從另一個時空跌撞著走進這煙火人間的。
大山深處的歲月在她身上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外面這個喧囂流轉(zhuǎn)的世界,對她而言,
太多事情都隔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靄。不知為何,許多對別人來說信手拈來的事,
到了她手里,常常會變得枝節(jié)橫生,平添波折??伤桶职挚傆姓f不完的絮語,
也拌不完的嘴。兩人一天不斗上幾句嘴皮子,就像害了病沒吃藥一般渾身不自在。而爸爸,
嘴角總噙著樂在其中的笑意,仿佛那拌嘴聲是生活的鹽。母親不識字,
花花綠綠的鈔票在她眼里常?;煜磺澹嗽钆_、菜地和咕咕叫的雞窩,
外面的天地對她而言遙遠而模糊。但有一點,
像村后那座沉默的大山一樣清晰而不可撼動——她和爸爸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愛我。
那愛濃稠如山澗終年不散的晨霧,無聲無息,卻將我里里外外包裹得嚴嚴實實。我愛他們,
用我整個少年赤誠的心去愛,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望著窗外疏朗的星子,
心頭會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或許我的愛,終究沒能多過他們沉甸甸壓在我肩頭的那份。
畢竟那時的我,稚嫩如剛抽穗的秧苗,遠不如他們懂得何為愛的千鈞重量與無聲浸潤。
這份沉甸甸的愛,隨著高三的日歷一頁頁撕去,開始在我心里發(fā)酵,醞釀成一種尖銳的酸楚。
每一次翻開那本被翻得卷了邊、印滿冰冷標準答案的厚重習(xí)題集,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鉛字,
我都覺得它們像一群面目模糊的蟲子,啃噬著我僅存的清醒。教室里的空氣粘稠而壓抑,
混著粉筆灰和少年人焦慮的汗水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同桌張晨低著頭,
纖細的手指握著炭筆,在速寫本上沙沙作響,流暢得如同呼吸。她微微蹙眉,
專注的側(cè)臉在透過臟玻璃窗的陽光下,像一幅靜謐的油畫。她筆下流淌的線條,
勾勒出窗外的飛鳥或講臺上的靜物,與我眼前扭曲的解析幾何線條形成刺目的對比。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緊心臟?!坝挚ち耍?/p>
”坐在后排的死黨胡祁睿用筆桿輕輕捅了捅我的背,聲音壓得低低的,
帶著點同病相憐的調(diào)侃,“別死磕了,源子。你看我,早看開了,天生不是刷題的料。
”他往后一靠,椅子腿發(fā)出刺耳的呻吟,臉上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輕松,
順手翻開一本封面花哨的計算機雜志,上面滿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代碼和電路圖。
“咱的路不在這兒,”他壓低聲音,帶著點隱秘的興奮,“省里有個信息學(xué)奧賽集訓(xùn)營,
過了初審,下個月去試試水。代碼可比這些玩意兒有意思多了!邏輯,純純的邏輯!
”可我知道,他眼底深處,也藏著和我一樣被主流評價標準邊緣化的不甘。
這“認命”的輕松,是磨出來的繭子,底下還是鮮紅的嫩肉。我的目光,
卻不受控制地投向窗外塵土飛揚的操場。幾個校田徑隊的隊員正在跑圈,
汗水浸透了鮮紅的背心,緊貼在他們繃緊的、充滿原始爆發(fā)力的肌肉上。他們奔跑著,
步伐有力而協(xié)調(diào),每一次蹬地都仿佛要將大地踩陷,每一次擺臂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
那是一種野性的、純粹的力量之美,看得人血脈僨張。
我胸腔里那顆被習(xí)題壓抑得死氣沉沉的心,忽然間猛烈地搏動起來,撞擊著肋骨,
發(fā)出沉悶而渴望的回響。一個念頭,像蟄伏已久的種子,
在絕望的土壤里猛地頂破了硬殼——跑!像他們那樣!用盡全身力氣去奔跑!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便帶著野草般的瘋勁開始瘋長。我偷偷溜進校圖書館積滿灰塵的角落,
在一排排無人問津的舊雜志里翻找。手指拂過蒙塵的書脊,
直到指尖觸碰到一本封面褪色的體育雜志。一個黑人運動員正跨越欄桿,肌肉賁張,
姿態(tài)優(yōu)美如飛翔。我如獲至寶,貪婪地翻閱著,
目光最終死死釘在一則豆腐塊大小的報道上:省田徑隊特招公告!高中階段,
男子百米手計時11秒以內(nèi),立定跳遠2米80以上……我的心跳驟然失序,
像密集的鼓點重重擂在耳膜上。那冰冷的數(shù)字,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栗。
11秒?2米80?我猛地合上雜志,閉上眼睛,用力攥緊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痛感如此真實而尖銳,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
告訴我:這或許就是我的生路!第二章:粗瓷碗的碎裂聲那天傍晚,
夕陽把天空燒成一片熔金,也給霍家小院鍍上了一層沉重而溫暖的橘紅。
晚飯是簡單的青菜豆腐和玉米糊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父母的臉。弟弟霍毅路正撅著屁股,
拿著家里炒菜的木頭鍋鏟,對著堂屋那扇斑駁的木門練習(xí)揮拍,
木門被他用彩色粉筆畫上了歪歪扭扭的球臺和一道象征性的“球網(wǎng)”,嘴里念念有詞:“抽!
反手!”,小臉憋得通紅。我扒拉著碗里的糊糊,喉頭滾動了幾次,終于鼓足全身的勇氣,
把那塊在心里反復(fù)咀嚼、磨得滾燙的石頭吐了出來?!鞍?,
媽……”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我…我不想考大學(xué)了?!碧梦堇锼查g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體,連灶膛里柴火輕微的噼啪聲和弟弟揮拍帶起的風(fēng)聲都消失了。
父親霍發(fā)端著碗的手僵在半空,渾濁的眼睛里那點慣常的溫和笑意瞬間凍結(jié)、碎裂,
變成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巨大震驚和茫然,仿佛聽不懂這最簡單的人話。
母親楊冰手里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滾了兩滾。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
像受驚的母鹿,死死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拔蚁刖汅w育,
”我深吸一口氣,孤注一擲的顫抖中帶著異常清晰的決絕,“去考特招!跑百米,跳遠!
”“哐當——!”一聲刺耳響亮的碎裂聲猛地炸開!父親霍發(fā)那只粗瓷大碗,
被他狠狠摜在地上,瞬間粉身碎骨!滾燙的玉米糊糊和鋒利的碎瓷片飛濺開來,
有幾滴濺到了我的腳背上,燙得我一哆嗦?!胺牌?!”父親霍發(fā)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軀像一座驟然爆發(fā)的火山,黑紅的臉上青筋暴跳,
那吼聲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往下落,每一個字都帶著火星子,“練體育?那是啥玩意兒?
能當飯吃?能讓你跳出這土坷垃?霍思源!書讀不好,就給我老實種地!歪門邪道,
想都別想!”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那雙曾經(jīng)溫和包容的眼睛里,
此刻燃燒著憤怒、失望、一種被信仰崩塌的劇痛,
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恐懼兒子踏上一條他無法理解、無法掌控、充滿未知風(fēng)險的歧途。
“兒??!”母親楊冰的哭聲緊跟著炸開,尖銳得刺耳。她撲過來,
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隔著薄薄的校服掐進了肉里,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你糊涂?。〔荒顣隳芨缮?????你想跟你爸一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累死累活還掙不到幾個大子兒?你要敢去弄那什么…什么野路子,媽…媽今天就打斷你的腿!
寧可養(yǎng)你個癱子在家,也強過你去外面丟人現(xiàn)眼??!”她的哭喊撕心裂肺,
充滿了山野婦人面對無法理解之事時最原始的恐懼和絕望,以及對“安穩(wěn)”近乎偏執(zhí)的守護,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丈夫?qū)で笾С?。弟弟霍毅路嚇得丟掉了鍋鏟,縮在墻角的小板凳上,
小臉煞白,大氣不敢出。他看看暴怒的父親,又看看哭嚎的母親,最后目光落在我臉上,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巨大的困惑。家,這座曾經(jīng)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小小堡壘,
瞬間變成了風(fēng)暴肆虐的孤島。父母的怒吼和哭嚎像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耳朵,
刺進心里。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身體里的血似乎都凝固了。那被習(xí)題壓垮的絕望感,
瞬間被另一種更尖銳、更沉重的痛苦取代——那是至親之人用愛和恐懼筑起的牢籠,
堅不可摧,令人窒息。深夜,家里的風(fēng)暴暫時平息,只剩下死寂和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
父母屋里的燈還亮著,壓低的爭執(zhí)聲像悶雷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每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都像小錘子敲在我心上。我躺在自己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睜著眼睛,
望著被煙熏得發(fā)黃、布滿蛛網(wǎng)的天花板。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
在地上投下幾道慘白的光斑。門軸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吱呀”。弟弟霍毅路小小的身影,
像只機靈的貓兒一樣閃了進來。他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沒有一絲聲音。他走到我床邊,
沒說話,只是把一樣?xùn)|西小心翼翼地塞進我手里。觸手溫?zé)?,帶著他的體溫和汗水的微潮。
我攤開手掌——是兩張被揉得皺巴巴、邊緣都起了毛邊的一塊錢紙幣。那是他省下的早餐錢。
月光下,他仰著小臉,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近乎崇拜的信任和懵懂的鼓勵。他用口型無聲地對我說:“哥,跑!像打球一樣快!
”然后,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手里那兩張皺巴巴的紙幣,像兩塊燒紅的炭,
燙得我手心灼痛,一直痛到心底最深處。那點微薄的溫?zé)幔瑓s像黑夜里的火星,
瞬間點燃了我身體里所有的不甘和倔強。跑!必須跑!用盡全身力氣去跑!
第三章:月光下的叮當聲學(xué)校那個廢棄的角落,成了我隱秘的戰(zhàn)場。沒有塑膠跑道,
只有坑洼不平、布滿碎石的煤渣地;沒有專業(yè)的起跑器,
只有幾塊從工地撿來的破磚頭勉強墊腳。訓(xùn)練是痛苦的,每一次蹬地,
腳底粗礪的煤渣和碎石都像無數(shù)根小針在扎;每一次沖刺,肺部都火燒火燎,
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汗水流進眼睛,又咸又澀。真正的瓶頸在力量訓(xùn)練。沒有杠鈴,
沒有器械,單靠俯臥撐和蛙跳,那點可憐的進步慢得像蝸牛爬。我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幫父親收拾農(nóng)具,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套寶貝般的修理工具上。
那把最大號的老虎鉗,
亮、沉甸甸的撬棍;還有那把用得最多、油光發(fā)亮的活扳手……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念頭,
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我屏住呼吸,
像個小偷一樣溜進堂屋。工具靜靜躺在角落的舊木箱里,
散發(fā)著淡淡的鐵腥味和熟悉的機油味。我顫抖著手,拿起那把沉甸甸的活扳手,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打了個激靈。父親用它擰過多少螺絲,修好過多少農(nóng)具?
用它撐起了這個家多少次的搖搖欲墜?如今,我要用它擰開我人生的另一條路。
巨大的負罪感像石頭一樣壓在胸口,但弟弟那聲無聲的“跑!”和手里紙幣的溫?zé)幔?/p>
給了我孤注一擲的勇氣。我抓起扳手,又順手抄起那根最結(jié)實的撬棍,緊緊抱在懷里,
躡手躡腳地溜出家門,融進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廢棄角落成了我的秘密工坊。月光慘淡,
勉強勾勒出破磚爛瓦和廢棄鐵件的猙獰輪廓。我像個蹩腳而執(zhí)著的鐵匠,用扳手和撬棍,
叮叮當當?shù)貙Ω吨鴱母魈幩压蝸淼膹U舊鐵件:一段銹跡斑斑、碗口粗的鐵管,
幾塊沉甸甸的機器底座殘骸,幾根彎曲變形的鋼筋……汗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背心,
手掌被粗糙的鐵銹和扳手棱角磨破了皮,滲出血絲,混合著黑色的油污,火辣辣地疼。
油污蹭滿了臉頰和手臂,在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
杠鈴”——兩端用鐵絲死死纏著沉重鐵塊的撬棍——被我吭哧吭哧、搖搖晃晃地舉過頭頂時,
一種混合著汗臭、油污、鐵銹味的、粗糲而原始的成就感,猛地沖散了所有的疲憊和恐懼。
我沉迷在這種原始的力量對抗中,叮當?shù)那么蚵曉诩澎o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直到一聲嚴厲的喝問如同驚雷在身后炸響:“誰在那里?!”我嚇得魂飛魄散,
手里的撬棍“哐當”一聲砸在煤渣地上。猛地回頭,
只見兩道刺眼的手電光柱像探照燈一樣射過來,瞬間將我籠罩,纖毫畢現(xiàn)。光柱后面,
是班主任秦林老師驚愕的臉,
和旁邊一個穿著整潔白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男人——新來的校長,
李雪健。完了!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冷汗“刷”地一下冒出來,
浸透了后背。逃跑的念頭剛冒出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冰冷的煤渣地上。秦老師快步走過來,
手電光掃過我滿是油污汗水的臉,掃過地上那堆丑陋怪異的“訓(xùn)練器械”,
最后落在我緊攥在手里、還沾著新鮮油泥的扳手上。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復(fù)雜,
有憤怒,有失望,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痛心?!盎羲荚??!
”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拔高,“你…你這是在搞什么名堂?偷東西?破壞公物?!
”他看到了撬棍上模糊的學(xué)校標記,語氣嚴厲?!扒乩蠋煟摇覜]偷…”我喉嚨發(fā)緊,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想辯解,卻笨拙地不知從何說起。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像冰冷的海水,
瞬間將我淹沒。我下意識地把沾滿油污的手往身后藏,那樣子一定狼狽不堪到了極點。
第四章:油污的手,世界的光這時,一直沉默觀察著的李雪健校長走了過來。
他沒有理會秦老師憤怒的質(zhì)問,也沒有看我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他的目光,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
越過地上的狼藉,越過我試圖藏起的臟手,
最終落在了那堆丑陋的鐵疙瘩上——那根撬棍兩端被鐵絲死死捆扎著沉重的鐵塊,
那用粗鐵管和磚頭巧妙固定、搖搖欲墜的“深蹲架”,
還有那把靜靜躺在煤渣地上的、沾滿油污卻依舊閃耀著金屬冷光的活扳手。他蹲下身,
沒有半點嫌棄,伸出干凈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根改造的“杠鈴”撬棍,
又仔細看了看那個用扳手擰得死緊、幾乎嵌入鐵絲的結(jié)。
他甚至還試著晃了晃那個“深蹲架”,結(jié)構(gòu)出乎意料地穩(wěn)固。然后,他抬起頭,
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目光里沒有預(yù)想中的暴怒和鄙夷,
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洞穿人心的專注和探究。“這些東西,”李校長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冷靜的探究,“是你自己弄的?”我像被施了定身法,
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垂下頭,不敢看他。
父親憤怒的吼聲、母親絕望的哭嚎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還有這把“偷”來的扳手……巨大的羞恥感讓我恨不得立刻鉆進腳下的煤渣地里。
他向我伸出了手。不是指責(zé)的手勢,而是攤開的手掌。我愣住了,
茫然地看著他那只干凈得近乎刺眼的手。秦老師也困惑地皺緊了眉?!笆?,
”李校長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給我看看。”我遲疑著,
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最終,在秦老師嚴厲的目光下,我像繳械投降的俘虜,
慢慢地把那只沾滿黑乎乎油泥、指甲縫里嵌滿鐵銹和污垢、甚至有幾處磨破滲出血絲的右手,
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放進了李校長那只干凈、溫潤的手掌里。皮膚接觸的剎那,
那鮮明的對比讓我渾身一顫,一股強烈的自慚形穢涌上來,幾乎要將我擊垮。我閉上眼睛,
等待最終的審判——開除?叫家長?賠償?然而,預(yù)想中的斥責(zé)并沒有到來。那只干凈的手,
沒有像觸電一樣甩開我的臟污。它穩(wěn)穩(wěn)地、甚至帶著點力道地握住了我的手。
一種溫?zé)岬摹⒏稍锏挠|感包裹了我那只冰冷、粘膩、骯臟的手。我猛地睜開眼。
李雪健校長正低頭看著我們交握的手,目光專注得像在鑒賞一件稀世奇珍。
他的鏡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反光,看不清眼神,但我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審視。接著,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鏡片,直直地刺進我慌亂的眼睛深處。他的嘴角,
竟然緩緩地、向上牽起了一個極其清晰的弧度。那不是嘲笑,不是憐憫,
而是一種……發(fā)現(xiàn)了被泥土掩埋的璞玉般的熱切和驚嘆?!昂⒆?,”他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他握著我那只臟污不堪的手,非但沒有松開,
反而更緊了些,仿佛要握住某種堅韌的本質(zhì),“這雙手……”他頓了頓,目光灼灼,
像點燃了兩簇火焰?!疤焐驮摫皇澜缈匆?!”夜風(fēng)帶著煤渣塵土的氣息,
猛地灌進我大張的嘴里。我像一條離水的魚,僵硬地立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
李校長那句話,每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帶著不可思議的滾燙力量,
狠狠鑿穿了我用羞恥和恐懼筑起的厚厚冰層,直直釘進最深處。被世界看見?
我這雙沾滿機油、磨破皮滲著血絲的、偷了父親扳手的手?我茫然地看著他,
又低頭看看自己那只被校長穩(wěn)穩(wěn)握住的臟手,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它?!袄钚iL!
這…”旁邊的秦老師顯然也被這出人意料的發(fā)展驚住了,臉上混雜著錯愕和不贊同,
“他這行為…私自拆卸公物,還偷拿家里的工具,這性質(zhì)…”李校長輕輕抬起另一只手,
止住了秦老師的話頭。他松開我的手,動作很慢,仿佛帶著點不舍。他轉(zhuǎn)向我,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深沉:“特招?練短跑和跳躍?”我喉嚨發(fā)緊,只能用力地點點頭,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鞍倜锥嗌倭??”他問得直接?!笆帧钟嫊r,
11秒3左右…”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不確定的顫抖。“立定跳遠?
”“2米7多點…”聲音更低了,離那個目標數(shù)字還差一大截,
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橫亙在眼前。李校長沉默了幾秒鐘,
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那堆由撬棍、鐵管、磚塊組成的丑陋卻透著巧思的“器械”,
又落回我臉上。那沉默短暫卻沉重,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皬拿魈炱穑彼穆曇舨桓?,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清晰地切開沉寂的夜色,“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去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