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裹著熱浪從紗窗縫里鉆進來，張海生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醫(yī)學院錄取通知書邊緣的燙金花紋在臺燈下泛著刺目的光。電子廠夜班能掙二十八，這是他跑遍鎮(zhèn)上整條街打聽到的最高日薪，可此刻那些數(shù)字在喉間翻滾，卻像砂紙般磨得舌根生疼。
鐵管床在霍雨娥身下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她手腕機械地搖著蒲扇，風里混著六神花露水的氣味。兒子鬢角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皮膚上，這讓她想起十六年前產(chǎn)房外那個攥著拳頭嗷嗷啼哭的小嬰兒，如今竟也能把脊梁挺得筆直，說出要扛起全家的話。
"廠里還招暑期工，轉正后能交五險一金。"少年忽然抬高聲音，像是要把最后一絲猶豫也壓進胸腔，"等爸爸病好了，我再去考......"話音戛然而止，因為霍雨娥的蒲扇突然停在半空，枯黃的手指撫上他滾燙的臉頰。
月光從竹簾縫隙漏進來，在母子倆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霍雨娥摸到指腹下細密的絨毛，那是屬于少年的柔軟與倔強。她想起丈夫住院前在車間加班的每個深夜，想起兒子書桌抽屜里整整齊齊的獎狀，突然輕笑出聲，笑聲里裹著沒咽下去的酸澀："你爸要是聽見這話，能從病床上跳起來揍你。"
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張海生望著母親眼角新添的皺紋，突然發(fā)現(xiàn)這把老蒲扇的竹骨已經(jīng)開裂，邊緣纏著褪色的紅布條——那是他小學時親手綁上的。滾燙的液體砸在錄取通知書上，暈開了"臨床醫(yī)學"幾個字，在燈光下洇成一片模糊的金色海洋。
"啪"的一聲，蒲扇拍在腿上驚飛幾只蚊子?；粲甓鸱畔律茸?，從枕頭底下摸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露出泛黃的糧票和幾張皺巴巴的鈔票："你看這張五市斤的，是你滿月時你爹跑了三條街換的；這二十塊錢，是我當年賣了陪嫁的銀鐲子......"她聲音突然哽住，指腹摩挲著紙幣上的折痕，"媽這輩子沒摸過大學課本，但知道讀書會讓人活得敞亮。"
兒子別過臉去，盯著墻上父親與奶奶的合影。霍雨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說："你爹當年為了供你姑姑讀高中，偷偷把招工表藏起來。奶奶躺在病床上時，最念叨的就是'沒讓兒子讀完書'......"她突然握住兒子血瀝瀝的手掌——那是幫家里劈柴時磨出的血泡，"你以為不上學是省錢？你爹知道了，會覺得自己拖累了你一輩子。"
沉默中，霍雨娥突然掀開床墊，取出個紅綢包裹的鐵盒。"當"的一聲，幾枚硬幣滾落在席子上，混著幾張皺巴巴的匯款單："這是你外婆臨終前塞給我的'壓箱錢'，說留著給外孫娶媳婦。"她又摸出張泛黃的紙，"這是你二姐夫寫的擔保書，說愿意拿宅基地作抵押借學費......"硬幣在掌心焐得發(fā)燙，"咱家窮，但沒窮過志氣。你要是放棄了，這些心意就都喂了西北風。"
窗外突然掠過一道閃電，霍雨娥趁機指著遠處的燈火："你看鎮(zhèn)東頭那棟亮著燈的高樓，聽說里頭的工程師都是大學生。你要是去了省城，就能站在那樣的樓頂看月亮——比咱這兒的圓多了。"她替兒子掖了掖汗?jié)竦谋唤牵?等你放假回來，搬著課本坐在門檻上給爹講大學里的事，他保準能多喝半碗粥。"
海生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顫抖?；粲甓疠p輕攬過他單薄的脊背，聞到校服上殘留的洗衣粉清香——那是她今早特意多撒的半勺。"媽知道你心疼爹，"她下巴抵著兒子發(fā)頂，"但你記?。赫嬲哪凶訚h不是放棄自己，是讓自己有本事扛住事兒。等你學成回來，才能給爹換更好的藥，給這個家掙回真正的體面。"
雨聲漸密時，兒子終于抬起頭，錄取通知書在掌心攥出褶皺，卻被鄭重塞進了書包?；粲甓鹂粗劢俏锤傻臏I痕，突然想起他三歲時第一次學會走路，也是這樣紅著眼眶卻挺直了小脊梁。
報到那天，舅舅執(zhí)意送張海生去學校。出了火車站，轉乘的大巴車在蜿蜒的公路上搖晃，舅舅粗糙的手掌緊緊攥著帆布包，里面裝著給張海生的800塊錢——那是舅舅省吃儉用許久才攢下的，對于那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到了學校，舅舅忙前忙后地幫著張海生收拾床鋪、購置生活用品，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在學校要照顧好自己，別舍不得吃穿”。臨走時，舅舅把800塊錢鄭重地塞到張海生手里，眼神里滿是關切與期待。
舅舅返程時，一只腳剛踏上公交車臺階，握著扶手的瞬間，敏銳的目光便捕捉到車廂里幾個形跡可疑的身影。那幾人刻意擠在一位抱孩子的中年婦女周圍，舉止間透著不合常理的詭異。領頭男子藏在袖口的金屬冷光若隱若現(xiàn)，隨著車身晃動折射出森然寒意。
察覺異樣的瞬間，舅舅渾身血液幾乎凝固。他死死攥住冰涼的扶手，耳中傳來車廂里驟然響起的驚呼與騷動——"把錢都掏出來！"裹挾著利刃出鞘的脆響。透過半開的車門縫隙，他看見婦女蒼白驚恐的臉，以及乘客們瑟縮顫抖的身影。
強烈的正義感與本能的恐懼在心中激烈交鋒，舅舅喉結滾動，攥著扶手的手青筋暴起。他迅速掃視四周，發(fā)現(xiàn)站臺旁的報刊亭老板正給路人找零，斜對面副食店老板娘在擦拭柜臺。公交車突然發(fā)出關門提示音，舅舅果斷松開手，借著車身啟動的慣性后退兩步，穩(wěn)穩(wěn)站回站臺。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報刊亭，嗓音急促但聲音很低："師傅！快幫忙報警！那輛車上有劫匪！"說罷師傅急忙朝著路口的派出所方向狂奔而去，鞋底與柏油路面擦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響。
站在報刊亭邊，舅舅平復了一下心情，看著公交車載著劫匪漸漸遠去，暗自慶幸自己及時脫身。隨后，他決定重新坐一輛車去火車站。
在等待下一輛公交車時，舅舅默默回憶起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心中不禁涌起對生活無常的慨嘆。然而，很快地，他又想到了在學校的張海生，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喃喃自語道：“以后，再難也得讓孩子好好讀書，可不能再過這樣的苦日子?！?/p>
重新坐上公交車后，舅舅一路上都保持著警惕，終于順利到達火車站。踏上回家的火車時，舅舅緊繃的神經(jīng)才慢慢放松下來。而此時，在校園里的張海生，握著舅舅給的800塊錢，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努力學習，將來好好報答舅舅，報答所有幫助過自己的人。
回到家，舅舅坐在昏黃的臺燈下，從抽屜里翻出皺巴巴的信紙。窗外的月光透過斑駁的窗欞灑進來，與臺燈的光暈交織在一起，在桌面上投下晃動的影子。他蘸了蘸墨水，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返程那天公交車上驚心動魄的畫面。
海生啊，"舅舅輕聲呢喃著，仿佛海生就坐在對面，"你在學校一切都好，舅舅打心眼里高興?？捎行┰?，舅舅還是得再三叮囑你。"
筆尖終于落在紙上，沙沙作響。舅舅詳細地描述了那天在公交車上遇到劫匪的經(jīng)過，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他寫道："那些人兇神惡煞的樣子，舅舅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車上那么多人，卻都被嚇得不敢吱聲。舅舅當時也害怕，但更擔心你以后出門會遇到這樣的危險。"
"坐車一定要小心啊！"舅舅重重地寫下這句話，字跡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暈染，"發(fā)車前一定要仔細核對車牌號，不要和陌生人搭話，更不能吃他們給的東西。如果遇到可疑的人，千萬不要沖動，先保護好自己......"
信的末尾，舅舅又補充道："沒啥要緊事，就別一個人出遠門。在學校好好學習就行，缺啥少啥給舅舅說，舅舅想辦法給你寄過去。你平平安安的，就是給舅舅最大的安慰。"
寫完信，舅舅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折好，裝進信封。他想起小時候，海生總愛跟在他身后，眨巴著大眼睛聽他講故事。如今，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jīng)長成了能讓他驕傲的少年?？蔁o論海生長多大，在他心里，永遠都是需要他呵護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舅舅就去了鎮(zhèn)上的郵局，鄭重地把信投進郵箱?；丶业穆飞?，他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默默祈禱著這封信能快點送到海生手中，祈禱著海生在學校一切安好，遠離所有的危險。
時光在悄然流逝，張海生在學校里刻苦鉆研知識，每一個深夜的圖書館都有他勤奮的身影。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學習心得，書頁間還夾著舅舅寄來的信，信里的叮囑和牽掛成了他前進的動力。而舅舅經(jīng)歷了那次公交車上的驚險事件后，生活依舊平淡而忙碌。農(nóng)閑時，他會去鎮(zhèn)上打零工，雖然工作辛苦，但每次想到張海生的進步，他都會不自覺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又是一個星光璀璨的夜晚，張海生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了獎學金。他第一時間給舅舅去了信，舅舅聲音顫抖的讀著信，心里滿是驕傲與喜悅。這一刻，風雨后的星光，格外明亮而溫暖，照亮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冬日的寒風卷著細雪撲在張家斑駁的院墻上，霍雨娥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藥罐里熬著的草藥咕嘟作響，突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茹月舉著匯款單撞開房門，紙片上"獎學金"三個字在煤油燈下泛著燙金的光。
"海生這孩子，說要給爹換藥！"茹月的聲音帶著哭腔，匯款單邊緣還沾著省城的雪水?；粲甓鸲哙轮舆^單子，看見匯款金額旁工工整整寫著小字："給爹買進口藥片，別喝過期的中藥了。"她突然想起兒子臨走時，偷偷把自己的舊毛衣塞進她的包裹里，說"省城暖氣足"。
霍雨娥的眼眶濕潤了，她仿佛能感受到兒子的溫暖和關切。她知道，海生在省城的辛苦和不易，他總是報喜不報憂，卻在默默承擔著家庭的重擔。她緊緊握著那張匯款單，仿佛握著兒子的愛和希望。
純文靠在輪椅上，渾濁的眼睛盯著繳費單上的數(shù)字，喉結滾動著想說什么?；粲甓鸢褏R款單輕輕按在他手背上，觸到一片冰涼："海生在學校得了獎學金，說要給你買最好的藥。"說著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他寄來的桂花糕，說比鎮(zhèn)上的香。"
藥費單上的數(shù)字讓藥房的人們都忍不住多看兩眼。當進口藥瓶擺在床頭柜時，純文的手指撫過瓶身英文標簽，突然捂住臉哽咽起來。霍雨娥望著窗外的雪，想起兒子小時候摔破膝蓋，也是這樣倔強地不肯哭出聲。此刻病房暖氣融融，卻暖不過匯款單上那行帶著溫度的字跡。
春娃將匯款單貼在堂屋的墻上，與張海生的錄取通知書并列展示。每當鄰居來訪，她總是自豪地指著匯款單說：“看，這是我侄子賺來的！”歲月流逝，字跡逐漸泛黃，但匯款單依舊是張家最引以為傲的榮譽象征。夜深人靜時，霍雨娥輕撫匯款單上兒子那清晰的筆跡，仿佛能感受到他手掌的余溫——那是經(jīng)過多年艱苦奮斗后，終于萌發(fā)的新芽，蘊含著穿透嚴冬的力量。
這份溫暖不僅慰藉著霍雨娥的心，也讓她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知道，兒子在遠方努力拼搏，為的就是讓這個家能過上更好的日子。而這張匯款單，就像是兒子與他們緊密相連的紐帶。在無數(shù)個想念兒子的日子里，她都會站在這面墻前，久久凝視，回憶著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隨著時間慢慢推移，村里不少孩子都以張海生為榜樣，努力學習，渴望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張海生的故事在村子里口口相傳，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勇敢追逐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