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縫隙透進一絲灰白,城市還沒完全蘇醒??諝饫锔又嘿F的雪松香薰氣味,
那是蘇晴最愛的味道。顧琛的手指帶著溫熱的觸感,緩緩拂過我的眉骨、鼻梁,
最后停留在唇角。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描摹?!扒缜纭?那聲低喚,
像清晨凝結在窗上的露水,帶著睡夢初醒的沙啞,也帶著他永遠不會在我清醒時流露的繾綣。
我閉著眼,睫毛在枕頭上投下淺淺的濕痕。五年了。從被他帶進這棟別墅的第一天起,
這聲夢囈就成了我每個清晨固定的鬧鐘。起初是尖銳的痛,后來是綿長的鈍,如今,
似乎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麻木。他指腹的溫度烙在皮膚上,卻暖不了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
我聽著他窸窸窣窣地起身,走進浴室,水聲嘩嘩響起。直到確認他關上了浴室的門,
我才睜開眼。床頭柜上,幽暗的晨光映著一個絲絨小盒子。蓋子隨意地敞開著,
一枚切割完美的鉆戒躺在里面,光芒冷冽而張揚。這是他昨天帶回來的,
說是“找到了最適合晴晴的尺寸”。他甚至沒費心解釋這個“晴晴”指的是誰。
我的左手無名指,空空蕩蕩。五年前那個簡陋的銀圈,早已在一次爭吵后不知所蹤。
他大概忘了,或許根本不在意。顧太太的位置,從來只是他用來圈禁我這個替身的牢籠。
胃部一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痙攣猛地收緊,我蜷縮起身子,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冷汗瞬間浸透了額角的碎發(fā)。這陣痛來得毫無預兆,又兇又急,
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腹腔里狠狠攪動。我咬緊牙關,把呻吟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浴室的水聲還在響著,像一道隔絕生死的屏障。過了不知多久,
那陣絞痛才像退潮般緩緩平息,留下滿身虛汗和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我撐著床沿,
指尖冰涼地發(fā)顫,慢慢坐起來。浴室的門開了,氤氳的水汽裹著顧琛高大的身影走出來。
他只在下身圍了條浴巾,水珠沿著緊實的肌肉線條滾落。他看也沒看蜷縮在床邊的我,
徑直走向衣帽間。“今天別去公司了?!?他的聲音隔著一段距離傳來,沒什么溫度,
像在吩咐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下午三點,司機會接你去中心醫(yī)院。”我的脊背瞬間繃緊,
指尖深深掐進柔軟的床單。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蘇晴回來了,
帶著她急需一顆健康腎臟的身體回來了。而我這個替身,最大的價值,
終于到了被榨取的時候?!芭湫??”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木頭。
衣帽間里傳來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他走了出來,正慢條斯理地扣著高級襯衫的袖扣,
動作從容優(yōu)雅。他抬眼看向我,那眼神平靜無波,像在看一個即將被使用的工具?!班?。
蘇晴的情況不太好,需要盡快手術?!?他的目光掃過我蒼白的臉,微微蹙了下眉,
那點不耐煩轉瞬即逝,“你臉色怎么這么差?別耍小性子。林晚,一顆腎換顧太太的位置,
很公平?!?他頓了頓,嘴角甚至扯出一個沒什么笑意的弧度,“況且,
你現在不是還好好的?一個腎,足夠你用了?!惫??我看著他扣好最后一粒袖扣,
動作流暢,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
卻照不進他深潭般的眼底。他就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剩余價值,
冷靜地計算著割下哪一部分最劃算,還能維持這件物品的基本功能?!笆敲??” 我垂下眼,
盯著自己光禿禿的無名指,聲音輕得幾乎被地毯吸走,“顧琛,你有沒有想過,
萬一我的腎……也不夠用了呢?” 那陣胃痛留下的余悸還纏繞在四肢百骸,
一種更深的、源自身體內部的空洞感,正悄然吞噬著所剩無幾的熱度。
他正拿起床頭柜上那枚屬于蘇晴的鉆戒,指腹在冰涼的鉆石表面摩挲了一下。聽到我的話,
他動作微頓,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荒謬感。“林晚,你身體一向不錯。
別找借口?!?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刺向我,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下午三點,
別讓我派人‘請’你去。蘇晴等不起?!彼辉倏次?,將鉆戒小心地放回絲絨盒子,
“咔噠”一聲合上蓋子。那輕響,像一柄小錘,
敲碎了我心底最后一點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奢望。他轉身,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步履沉穩(wěn)地離開了臥室。門被輕輕帶上,
隔絕了他身上的雪松氣息,也隔絕了那個由他掌控的世界。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那枚在晨光中無聲閃耀的鉆戒。巨大的寂靜壓下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深處隱秘的疼痛。我慢慢抬起手,指尖冰涼,顫抖著按向左肋下方。
那里,仿佛埋著一塊不斷侵蝕的寒冰。顧琛說我“身體一向不錯”,可他不知道,
這具他視為健康容器的身體,早已從內部開始崩壞。下午的陽光穿過醫(yī)院巨大的玻璃窗,
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諝饫飶浡舅湍撤N無法言說的緊張氣息。
我坐在走廊冰涼的金屬椅上,看著護士抽走了一管又一管暗紅的血。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
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皠e緊張,只是配型血檢?!弊o士的聲音很溫和,
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她利落地貼上標簽,又遞給我?guī)讖垎巫?,“這些檢查項目也需要做一下,
B超室在走廊盡頭右轉,CT在三樓?!蔽医舆^那一疊紙,薄薄的紙張卻重若千鈞。
每一項檢查,都像在提前宣判我身體的某一部分歸屬權。站起身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眼前發(fā)黑,我踉蹌了一下,慌忙扶住冰冷的墻壁。
那陣熟悉的、源自深處的鈍痛又隱隱發(fā)作,像潛伏的獸在警告。“你沒事吧?
”護士關切地扶住我的手臂,她的手很暖?!皼]事,”我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
“可能有點低血糖。” 我松開手,強迫自己站直,一步步走向檢查室的方向。身后,
似乎傳來護士帶著點憐憫的低聲議論。“……真可憐,
聽說那位蘇小姐一回來就要換腎……”“豪門太太也不好當啊,
這跟活體器官庫有什么區(qū)別……”“……噓,小聲點,顧先生……”議論聲斷斷續(xù)續(xù),
像細小的針,扎在早已麻木的神經末梢?;铙w器官庫……原來在旁人眼里,
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我挺直脊背,走進B超室冰冷的門內。儀器探頭涂上耦合劑,
帶著涼意壓上我的腹部。屏幕上顯出模糊的灰白影像,醫(yī)生專注地看著,記錄著數據。
我盯著天花板刺眼的白光,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件被徹底攤開檢查、評估價值的商品。
每一寸肌膚,每一個器官,都在無聲地等待被切割、被征用。檢查報告最終匯聚到顧琛手里,
是在兩天后。他坐在寬大的書房皮椅里,午后的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
卻沒能融化他眼底的冰層。他修長的手指翻動著那幾張薄薄的、卻足以決定我命運的紙頁,
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書房里,像鈍刀在心上磨?!芭湫徒Y果很理想。
”他終于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公事公辦的評估結果,
甚至帶著一絲“物盡其用”的滿意,“比預想的還要好。醫(yī)生說了,成功率很高。
”他隨手將報告丟在昂貴的紅木桌面上,紙張滑開,
露出上面冰冷的醫(yī)學數據和“高度匹配”的字樣。我的目光掠過那些黑色鉛字,
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微微蜷起的手上。指甲因為用力而有些泛白?!笆中g時間定在下周一。
”顧琛身體向后靠進椅背,姿態(tài)放松,像是在決定一次尋常的商業(yè)會面,
“這幾天你好好休息,養(yǎng)足精神。需要什么,跟張媽說?!?他的目光掃過我,
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意味,“手術之后,顧太太的位置,會一直是你的。蘇晴那邊,
我會處理好?!薄疤幚砗??”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像沙漠里的風,“怎么處理?
用我的腎,換她后半生的健康,然后呢?顧琛,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安排我們?
”他的眉頭瞬間擰緊,那點虛假的平和被不耐取代?!傲滞?,我說了,顧太太的位置是你的!
你還想要什么?” 他的聲音拔高,帶著慣有的壓迫感,“蘇晴現在躺在病床上,命懸一線!
你身體好好的,捐一個腎怎么了?這是救人命!收起你那點小心思!”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力籠罩過來。他繞過書桌,幾步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神銳利如刀。“別不識好歹。這是你的福氣,能幫到她?!?他伸出手,
似乎想碰我的肩膀,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我的前一秒,
我猛地側身避開了。動作幅度不大,卻異常堅決。他的手指僵在半空中,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風雨欲來?!傲滞?!” 他低吼,帶著被忤逆的怒火?!拔依哿恕!?我打斷他,
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我抬起頭,直視著他慍怒的眼睛,
那眼底映著我蒼白而平靜的臉?!邦櫶奈恢?,還有那顆腎……顧琛,你真的覺得,
我稀罕嗎?”說完,我不再看他臉上那瞬間凝固的錯愕和隨即涌上的更深的怒意,
轉身徑直走出了書房。門在我身后關上,隔絕了他可能爆發(fā)的雷霆。
回到那間空曠冰冷的臥室,我反鎖了門。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
像一片遙遠的、沒有溫度的星河。我走到梳妝臺前坐下,看著鏡子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蒼白,疲憊,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荒蕪。我拉開抽屜,最深處,
放著一本薄薄的文件和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小藥瓶。我拿起藥瓶,冰涼的玻璃硌著掌心。
又拿起筆,在那份文件最后的空白頁上,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而清晰地寫下:“顧琛,
這顆腎她永遠拿不到?!惫P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最后的告別。寫完,
我把它壓在了那個小藥瓶下面。然后,我拉開另一個抽屜,拿出一枚極其樸素的銀色戒指。
那是我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偷偷買的,內圈刻著一個微小的“C”。五年了,
它從未有機會戴在我的手指上。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血液里。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璀璨又冷漠的萬家燈火。
身體深處那持續(xù)不斷的疼痛似乎變得遙遠了,被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取代。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無聲滑落的沙。當窗外的天空徹底變成濃墨般的黑,
城市也陷入沉睡時,我擰開了那個小藥瓶的瓶蓋。沒有猶豫。白色的藥片滑入喉嚨,
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我靜靜地躺回床上,拉上被子,蓋住自己。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
意識像退潮般一點點模糊、抽離。最后殘存的感官里,是窗外遙遠模糊的車流聲,
還有……左肋下方那早已習慣的、此刻卻顯得格外空洞的疼痛。仿佛那里跳動的東西,
早已預知了結局,正在發(fā)出無聲的哀鳴。黑暗,是濃稠的,寂靜的,無邊無際。
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沒有光,沒有聲音,也沒有痛楚。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永恒的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千年,一點極其尖銳、極其遙遠的聲音,像一根針,
猛地刺破了這厚重的死寂?!啊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驚恐,
仿佛看到了地獄的景象,瞬間撕裂了病房應有的秩序。緊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
金屬推車被撞倒的刺耳摩擦聲,儀器尖銳瘋狂的報警聲——“嘀嘀嘀嘀嘀嘀!
” 如同一場混亂的喪鐘,在密閉的空間里驟然炸響!“病人!病人沒有生命體征了!
”“快!通知值班醫(yī)生!緊急搶救!”“腎上腺素1mg靜推!快!”“不行!血壓測不到!
心電直線!”紛亂的呼喊、命令、儀器冰冷的提示音,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喧囂。
腳步聲雜亂地沖進來,帶著恐慌的氣息。有人用力按壓我的胸膛,
骨頭發(fā)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擠壓聲。冰涼的電極片貼上皮膚,
帶著刺激性的電流試圖喚醒沉寂的心臟。手臂被粗暴地抬起,針頭狠狠扎進血管,
推入滾燙的藥液。但這些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撞擊、電流、藥液……所有外界的刺激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無法穿透那層將我牢牢包裹的、冰冷的寧靜。我的靈魂仿佛懸浮在軀殼上方,
漠然地看著這場徒勞的喧囂。他們聲嘶力竭,他們手忙腳亂,他們用盡一切現代醫(yī)學的手段,
試圖對抗一個早已降臨的、不可逆轉的結局?!皼]用了……”一個顫抖的聲音帶著絕望響起,
“瞳孔……散了……”按壓胸膛的動作驟然停止。病房里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只有那心電監(jiān)護儀,
固執(zhí)地發(fā)出單調、綿長、宣告終結的蜂鳴聲——“嘀————————”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沉重的、踉蹌的腳步聲才在門口響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空氣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病房里搶救的喧囂早已平息,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消毒水也掩蓋不住的死寂。
顧琛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上的高定西裝有些凌亂,昂貴的領帶歪斜著,
額角甚至滲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匆忙趕來。他那張總是寫滿掌控和冷靜的臉上,
此刻是一片空白的茫然,混合著一種不敢置信的驚疑。
他的目光先是掃過一片狼藉的搶救現場——翻倒的推車,散落的藥瓶和紗布,
地上還殘留著搶救時踩出的凌亂腳印——最后,
才死死地釘在病床上那個被白色被單完全覆蓋的、毫無起伏的輪廓上。一個護士紅著眼圈,
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顧先生……顧太太她……我們盡力了……這是……在她床頭發(fā)現的……”顧琛像是沒聽見,
或者說,他的聽覺在那一刻被完全剝奪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張被白布覆蓋的床。
他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沉重得讓他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他停在床邊。
高大的身影在白色床單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
猶豫了幾秒,才猛地抓住了白布的一角。布料被用力掀開。下面露出的,
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曾經溫順的眉眼此刻緊緊閉著,長睫在眼下投出兩彎靜止的青影。
嘴唇是失溫的灰白,微微抿著,凝固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皮膚是徹底的冷白,
像上好的瓷器,卻沒了任何活人的光澤。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她臉上,
非但沒能帶來暖意,反而襯得那膚色更加死寂。顧琛的瞳孔驟然收縮,
像是被那冰冷的死氣狠狠灼傷。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卻像是吸入了冰渣,
刺得生疼。他死死地盯著那張臉,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不是透過蘇晴的影子,
而是她本身——林晚。一個已經消失的、只剩下冰冷軀殼的林晚。
“不……”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絲般的嘶啞,
“不可能……” 他像是要確認什么,又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慌亂地移動,
最終落在她放在身側的左手上。那只手纖細,蒼白,無力地攤開著。他的視線,
死死地定在了那空蕩蕩的無名指上。沒有戒指。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光潔的、冰冷的皮膚。
“你的戒指呢?!” 他幾乎是咆哮出聲,聲音嘶啞扭曲,
帶著一種被徹底背叛和愚弄的狂怒,猛地俯身,一把抓住了那只冰涼僵硬的手腕。
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他的全身,激得他渾身一顫,但他沒有松開,反而攥得更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那點殘留的生氣從這具冰冷的軀體里擠出來。“林晚!
你的戒指呢?!回答我?。 ?他搖晃著她,動作粗暴,可那具身體只是隨之晃動,
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頭顱無力地偏向一側。護士被他癲狂的樣子嚇到,
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鼓起勇氣將那張一直捏在手里的紙遞到他眼前,
:“顧先生……這是……這是顧太太留下的……遺囑……”顧琛充血的眼睛猛地轉向那張紙。
護士指尖顫抖,點著最下面那行清晰無比的字跡?!邦欒。@顆腎她永遠拿不到?!蹦切凶?,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他的視網膜,燙進了他的大腦深處。
每一個字都帶著尖銳的嘲諷和冰冷的決絕。他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
狂怒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嗤地一聲熄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種滅頂的空洞。
“不……不可能……”他喃喃著,像是聽不懂這簡單的句子,
目光失焦地再次落回林晚毫無生氣的臉上。他抓著那只冰冷手腕的手,力道無意識地松了些,
手指卻依舊僵硬地扣在那里。就在這時,一股更深的、無法抗拒的寒意攫住了他。
不是來自她的手,而是來自心底某個被驟然撕裂的地方。他的視線,鬼使神差地,
順著那空蕩蕩的無名指,緩緩滑向手指的內側。那里,貼近指根的地方,
皮膚上似乎有一片極其微小的、與周圍不同的痕跡。很淡,像一道愈合已久的細線,
又像一個……精心設計的圖案?
一種近乎本能的、混雜著巨大恐慌和一絲渺茫到可笑的希望的沖動,驅使著他。
他幾乎是粗暴地掰開了林晚冰冷僵硬的手指,將她的左手無名指完全暴露出來。然后,
他用自己顫抖得厲害的拇指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無比恐慌的力道,
用力地、反復地擦拭著那片皮膚。冰涼的皮膚在他滾燙的指腹下摩擦。一下,
兩下……仿佛要擦去什么污跡,又仿佛在祈求某種神跡顯現。終于,
那片皮膚因為反復的擦拭和體溫的傳遞,
顯露出它隱藏的真相——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紋身。兩個花體的英文字母。
“G.C”。顧琛。那是他名字的縮寫。它就紋在那里,刻在無名指最隱秘的內側,
緊貼著本該佩戴戒指的地方。一個無聲的、卑微的、無人知曉的印記。
一個刻在她曾經跳動過的心臟上方、血液流經之處、無數次脈搏起伏的地方。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顧琛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
他維持著那個俯身、攥著她手腕、拇指用力按在那小小紋身上的姿勢,
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他死死地盯著那兩個字母,眼睛睜得極大,
瞳孔深處卻是一片碎裂的、茫然無措的空洞。紋身……G.C……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洪流,
裹挾著五年間無數被他刻意忽略、刻意遺忘的碎片,
狠狠地、毫無預兆地沖垮了他所有的認知堤壩。
她偶爾在他深夜歸家時亮著的一盞小燈;她默默學著他根本不愛吃的菜系,
卻不知道他海鮮過敏;她在他發(fā)燒時笨拙地用毛巾敷在他額頭上,
被他煩躁地推開;還有……結婚第三年那個被他遺忘的紀念日,
她帶著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期待,輕聲問他:“顧琛,能……能幫我畫個戒指嗎?
就畫在這里……” 她伸出手指,指尖指向的,正是無名指內側那個位置。
而他當時正為蘇晴在國外療養(yǎng)院的消息煩躁,只極其不耐地揮開她的手,語氣冰冷:“林晚,
別鬧,幼稚不幼稚?”記憶的碎片像淬毒的冰凌,一根根扎進他此刻劇痛的心臟。
當時的眼神……那瞬間黯淡下去、隨即又強撐著平靜掩蓋過去的神情……原來那不是“鬧”,
那是一個絕望之人,在深淵邊緣,向他伸出的、最后一點卑微的祈求。而他,
親手、毫不留情地將那根手指,連同她整個人,徹底推了下去。太平間里慘白的燈光,
無聲地流淌在冰冷的金屬停尸臺上??諝馐悄痰你U塊,
帶著福爾馬林和死亡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顧琛高大的身軀,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
轟然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膝蓋撞擊地面的悶響,在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沉重。
他依舊死死攥著林晚那只早已冰冷僵硬的左手,仿佛那是連接著某個崩塌世界的唯一繩索。
他的目光,像被燒紅的鐵釘焊死在了她無名指內側那兩個小小的字母上。G.C?;w的,
精致又絕望的烙印。他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著那個紋身,
仿佛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那片早已失去生命的皮膚,又仿佛在確認這個殘酷印記的真實性。
每一次摩擦,都帶來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呵……”一聲極其壓抑、扭曲的、仿佛從碎裂胸腔里擠出來的氣音,打破了死寂。
那不是笑,是瀕死野獸的哀鳴,是靈魂被生生撕裂的聲響。他寬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像承受著無形的、足以壓垮山岳的重擊。就在這時,另一只帶著溫熱體溫的手,
輕輕地、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道,覆蓋在了他緊握著林晚的那只手上。
“阿琛……”蘇晴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刻意放得輕柔婉轉,卻像投入死水的一塊石子,
激不起顧琛眼底絲毫漣漪。她穿著一身素凈的病號服,臉色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和虛弱,
眼圈微紅,精心營造著楚楚可憐。她微微俯身,靠近顧琛劇烈顫抖的脊背。
“你別這樣……阿琛,我害怕……”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目光卻越過顧琛的肩膀,
飛快地掃了一眼停尸臺上蓋著白布的林晚,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焦灼和算計。
她那只覆蓋在顧琛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無名指上一枚碩大的鉆戒,那冰冷堅硬的棱角,
毫不留情地、深深地硌進了顧琛汗?jié)癖鶝龅恼菩?。鉆戒堅硬的棱角,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顧琛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那尖銳的痛楚,
卻奇異地穿透了籠罩他的巨大麻木和空洞。蘇晴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如泣如訴的哀婉,
像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鉆進他嗡嗡作響的耳膜:“……阿琛,你振作一點……我知道你難過,
可是……可是我的身體怎么辦?醫(yī)生說我等不了太久了……那顆腎……我的腎源怎么辦?
阿琛,你答應過我的……”腎源。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顧琛被撕裂的靈魂上。他猛地一顫,攥著林晚手腕的指關節(jié)爆發(fā)出駭人的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