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楊清婉的故事該從她的父親說起。楊清婉的父親叫楊龍云，
民國十二年（1923年），楊龍云在武昌一中學畢業(yè)。同年8月，
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比他大三歲的同縣人明月心結婚。正當他急于尋求出路時，
突然在《新青年》雜志上看到了黃埔軍校招生的廣告。由于革命思潮的影響，經過慎重考慮，
楊龍云毅然選擇投考黃埔軍校。由于同為湖北籍的蕭楚女舉薦，楊龍云順利入選。
軍校畢業(yè)后楊龍云在武漢分校學兵團工作，主管軍隊新進學員的培訓工作。
他以足智多謀、善用兵法，能對戰(zhàn)場形勢準確把握著稱。本想在戰(zhàn)場上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卻在九一八事變后，對當?shù)卣畬θ毡救它c頭哈腰的丑惡嘴臉強烈不滿，
對軍隊中的結黨營私勾心斗角心生厭倦，憤然辭職，一直賦閑在家。
楊龍云和明月心共孕育6個子女，活下來的只有楊清婉的大哥楊清明，
還有楊清婉最小的弟弟楊清慶。明月心生楊清明那年芳齡20歲，她的膚色映襯著她的名字，
見到她的人無不說她明眸皓齒，楚楚動人，典型的南方美女。
明月心嫁給楊龍云之后做的第一個大貢獻一定是生了楊清明。那年南方夏天的雨夜，
潮濕悶熱，沒有人關心這是不是一個雨夜，所有人都關心明月心是不是生的男孩，
楊家太需要這個長子長孫了，說起來楊龍云就是當年的長子長孫，
直到現(xiàn)在楊龍云還感到特別驕傲。煎熬了一天一宿之后，明月心生了，的確是男孩，
取名楊清明，寓意為清正廉明。全家歡呼雀躍，
這種后繼有人的感覺大概每個為人父母的都懂得。唯一不幸的是明月心，生孩子落下病根，
頭痛癥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她折磨著她。一到陰天，明月心老毛病一犯，
她就會心煩意亂哭哭啼啼，下雨天更是糟糕，總感覺頭痛欲裂只想撞墻，比犯了毒癮還可怕。
在那樣一個社會，接連不斷的生孩子似乎是女人的追求和使命，在身體如此不好的情況下，
明月心堅強的生下了楊清婉。楊清婉和大哥楊清明只差一歲，
哥哥和妹妹的組合讓楊清婉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和血脈相連的兄妹情。
后來明月心又連續(xù)生了三個男孩，但無一例外，這三兄弟命比紙薄，都未活過三歲便早夭。
直到弟弟楊清慶的出生才讓家里重新燃起了愛和希望。
彼時明月心因為傳宗接代的使命再加上頭痛癥和肺部疾病的雙重折騰，
在楊清婉不足5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遺憾離世。楊清婉交由祖母楊家老太撫養(yǎng)，
后來楊龍云賦閑在家，也常和楊清婉談論詩詞歌賦，黃埔往事也會和楊清婉娓娓道來。
每到書房，無盡的回憶就會涌入楊龍云心頭。楊龍云時常撫摸泛黃的畢業(yè)合影，
彈痕般的霉斑正啃食著他年輕的面容。前排抱膝笑鬧的同窗，
有的成了南京城門懸顱的抗日先鋒，有的在臺兒莊化作焦土里半枚校徽。
楊龍云珍藏的筆記本里還夾著當年從教官煙盒偷來的錫紙，
上面用刺刀尖刻著黃埔軍校一期的全體姓名——那薄如蟬翼的金屬片上，
600多個光斑仍在珠江水面粼粼躍動。1924年，黃埔軍校誕生在國民革命風暴中。
軍校位于廣州東郊黃埔長洲島，因而俗稱“黃埔軍?！薄＿@是一座由孫中山先生創(chuàng)立的，
由蘇聯(lián)紅軍將領作為軍事顧問，眾多共產黨擔任要職的新式軍官學校。6月16日，
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黃埔軍校）正式開學。楊龍云入校報到的第一天，
軍校一處張貼的對聯(lián)格外顯眼：“升官發(fā)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
橫額為“革命者來”?？吹竭@些熱血的字眼，楊龍云暗暗發(fā)誓作為一名軍人，
一定要為國而戰(zhàn)。楊龍云還記得1924年的開學典禮。主席臺上有國父孫中山，
國母宋慶齡，還有當時擔任校長的蔣委員長和黨代表廖仲愷。
國父孫中山先生在開學典禮中慷慨激昂，指明了開辦軍校宗旨：獨一無二的希望，
就是“創(chuàng)造革命軍，來挽救中國的危亡”。 那時候，國共兩黨攜手并肩，
一大批和楊龍云一樣的熱血青年集合在此。這些人中，有很多成為國之棟梁、民族脊梁。
在動蕩的歲月里，他們高舉民族大義，將自己的命運同國家榮辱緊密相連。
他們懷著最虔誠的理想，最滾燙的熱血，最無畏的精神，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改變中國任人宰割的命運。楊龍云也總在硝煙散盡的某個午夜不斷摩挲自己珍藏的那枚銅哨，
多年前掛在教官馬靴邊的舊物，如今裹著緬甸雨林的銅綠。
哨聲曾在珠江晨霧里撕開了惺忪的睡眼——那是1925年的早春，
石板路上的綁腿帶卷著木棉花絮，德式操典的油墨香混在炊事班的米粥熱氣里，
把600多條年輕喉嚨熬成了鐵。盧溝橋的炮火還蜷縮在歷史褶皺里時，
楊龍云們已在沙盤上推演了半部中國。蘇聯(lián)顧問的伏特加酒瓶倒插在沙坑作界碑，
保定來的教官用馬鞭挑起《步兵操典》，說這字縫里淌著四萬萬人眼淚。
最難忘懷是暴雨中的持槍匍匐，荔枝木槍托被掌心汗?jié)n腌得發(fā)黑，
泥漿灌進領章"軍校"二字的金繡紋路，竟像極了后來淞滬會戰(zhàn)時的蘇州河。
中正劍出鞘的錚鳴總在楊龍云夢回時分響起。還記得北伐前夕的誓師宴上，
來自五湖四海的同仁們用劍尖挑開黃酒壇泥封，酒液淋過劍脊刻著的"親愛精誠"，
在月光下泛起血色漣漪。這些讀過《新青年》的同仁們，
軍裝內袋藏著線裝《孫子兵法》與鉛印《共產黨宣言》，佩戴德制毛瑟槍，
時代的颶風在肋骨間呼嘯成隊列口號。晨霧中的青灰色軍服剪裁如刀鋒，
銅制紐扣折射著珠江的粼光。中山領緊扣的脖頸線條繃出軍人張龍云特有的凌厲，
斜挎的武裝帶在腰間勒出筆挺的倒三角，皮靴踏過沙地時激起的塵土都帶著規(guī)整的韻律。
領章上金線繡制的軍校徽記像兩簇不滅的火苗，隨著他們講解戰(zhàn)術地圖的手勢在陽光下躍動。
這些意氣風發(fā)立志報國的年輕人，
行走時帶著特有的矛盾美感：洗得發(fā)白的綁腿裹著獵豹般的肌腱，
握鋼筆的指節(jié)卻殘留墨香；烈日曬褪色的軍帽檐壓住書卷氣的額角，帽徽青天白日紋章下，
一滴汗珠正沿著被彈道學公式占據(jù)的太陽穴緩緩滑落。在追憶黃埔軍校的光輝歲月之時，
楊龍云時不時會想起那個苦命的愛妻明月心。明月心是明家灣的大家閨秀，祖上都是讀書人。
明月心師范?？飘厴I(yè)以后成為了一名教師，嫁給楊龍云后一心相夫教子，
和楊家老太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妻倆相濡以沫，琴瑟和諧，都熱愛文學，
喜歡詩人濟慈。明月心在培養(yǎng)六個孩子的時候從未忘記曾經作為教師的本職，
楊清明和楊清婉很早開始私塾教育，明月心教他們四書五經，也教他們做事做人的道理。
6歲左右，楊清婉開始學習繪畫、英文和鋼琴，
并開始讀《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七俠五義》等古典文學作品。
有明月心在的家，楊龍云感覺很安心。在黃埔軍校上學的日子，
楊龍云受到富家女林黛西的強烈追求，話說女追男隔層紗，
再加上林黛西是將門之后從小接受洋人的教育，還有幾分姿色。楊龍云差一點抵不住誘惑，
但出于軍人的自律和楊龍云骨子里對家的堅守，他還是拒絕了她。
楊龍云在黃埔軍校的老友孫若飛勸告他，這年代三妻四妾很正常，
況且湖北和廣東相距這么遠，在廣東來個金屋藏嬌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楊龍云堅持一夫一妻制，并且堅持每個月和明月心寫信，講廣東的風土人情，
講軍校的點點滴滴。林黛西也許就是看上了楊龍云這與眾不同的一點，越拒絕越主動，
越回避越迎難而上。最要命的是林黛西和明月心在樣貌上還有好幾分相似，每次看到林黛西，
楊龍云都有一種以為是明月心的錯覺。即便如此，明月心還是明月心，她一心守著楊家，
一心念著楊龍云，舍命為楊龍云生孩子，獲得了楊家上下的一致肯定和認可。明月心死后，
林黛西專門來湖北找楊龍云，再一次表明愛意，但是楊龍云依然拒絕，此后楊龍云終身未娶，
林黛西遠赴英國郁郁而終。濟慈主張“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這也是明月心一輩子在追求的人生理想和信念。若干年后，
成年的楊清婉和年老的楊龍云再次來到明月心的墓前悼念時，楊清婉用英文，楊龍云用中文，
為明月心吟誦濟慈的《人生的四季》，這是明月心一生的最愛！
forego his mortal nature.人生的四季四季輪回構成了一年，
人的心靈也有四季更替：他有生機勃勃的春天，
在幻想中把所有美景一覽無余；在那奢華繁盛的夏天，他愛把春天采集的花蜜細細品嘗，
沉浸在甜美的青春思緒中，
他高高飛揚的夢想幾乎升上天堂；秋天他的心靈棲息在寧靜的港灣，他收攏了疲倦的羽翼，
休閑而滿足地透過霧氣遙望，任美好的事物像門前的小溪不經意地流逝。
他終將走進冬天的蒼涼晚景，不然他就失去了凡人的本性。
2 他們的西南聯(lián)大楊清婉生于1925年的冬天，那年的冬天異常冷，
南國的臘月雪花像落葉知秋一樣一晚上就鋪滿了整個大地，
而且這床白棉被一鋪就是一個星期之久。楊清婉的名字是父親楊龍云取的，
取自詩經的那句“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楊清婉人如其名，美艷動人，如詩如畫。
楊清婉的美來自她那一張?zhí)焯烀鎺⑿Φ哪?。她就像一顆耀眼的明珠，
閃耀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她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像含情脈脈的秋波，笑起來的時候，
整個人都舒展開來，顯得既俏皮又迷人。皮膚白皙如雪，完全繼承了明月心的美人胚子臉。
她膚若凝脂，像雪一樣光滑細膩，沒有一點瑕疵。她常愛穿亮麗的旗袍，
各式各樣的旗袍總能襯托出她恰到好處曼妙的身姿，真是美的讓人心醉。她不僅外貌出眾，
才藝也了得。精通音律，彈得一首好鋼琴，能歌善舞，每次出場總能贏得滿堂喝彩。
最重要的是她不是花瓶女孩，從小就喜歡國學的她，經常和母親明月心談論趙云的愛國情，
關羽的忠和義，林黛玉對愛的渴望和王熙鳳的精明強干。
13歲游學歐洲的時候還喜歡上了西方文學，
中那個充滿人生矛盾、虛榮、追求理想化愛情最后自我毀滅的愛瑪……通過國學文化的熏陶，
再加上西方文學的滋養(yǎng)，楊清婉很快就愛上了寫作，并且不負眾望，在以后的文壇聲名鵲起，
成為了享譽中外的優(yōu)秀作家。民國三十二年秋，楊清婉背負著黃埔父親的軍人血脈，
和哥哥楊清明一樣，在戰(zhàn)火中踏上了求學之路。穿越三千里山河的遷徙，
讓這個湖北姑娘褪去青澀，淬煉出鋼鐵意志。這一年，
楊清婉在武漢往昆明的驛道上吐得昏天黑地。如果說完美的楊清婉有什么缺點，
那么身體素質差一定算上一條。雖然沒有母親那樣的頭痛癥，
但舟車勞頓讓這個瘦弱的不滿20歲的妙齡姑娘徹底吃不消了。騾車顛簸著碾過七十二道拐，
父親楊龍云托人捎來的牛皮靴早已被紅泥裹成兩個土疙瘩。
她摸著貼身口袋里的黃埔軍校畢業(yè)徽章，這是父親楊龍云臨別時給的——民國十三年第三期，
青天白日徽在晨光里泛著冷鐵的光。"小姐，過了前面埡口就是云南地界了。
"趕車的老漢甩了個響鞭，驚起道旁灌木叢里撲棱棱的灰鷓鴣。
楊清婉望著遠處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的蒼山輪廓，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武漢碼頭，
祖母楊家老太攥著她手背哭濕了整條絹帕。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歷經千辛萬苦，
楊清婉終于到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哥哥楊清明看著灰頭土臉，一臉疲憊，生無可戀，
狼狽不堪，行李也不知啥時候丟了一半的妹妹，不禁苦笑起來。
沒想到在自己心中堅強、樂觀、積極向上的妹妹也有如此遭遇。
楊清明比妹妹早一年來到西南聯(lián)合大學。作為男孩子，作為軍人家庭出身的大少爺，
楊清明很快就適應了西南聯(lián)合大學，也能熟練的帶著妹妹在食堂吃飯，在圖書館借書，
在國學大師的課堂蹭課……盡管飯菜簡單甚至有的時候還難以下咽，
盡管時常想念家鄉(xiāng)的父親和老祖母，但是有了哥哥的陪伴，楊清婉很快就喜歡上了這所大學，
喜歡上了這里的物和人。昆明城的雨說來就來。
當清婉抱著牛皮紙裹著的教科書沖進鐵皮屋頂?shù)慕淌視r，
檐角正叮叮咚咚敲著滇池送來的急雨。西洋文學課的林承篤先生立在斑駁黑板前，
粉筆灰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長衫上，像棲著幾只不飛的白蝶。"濟慈說'美即是真，
真即是美'，但諸君請看——"他轉身寫下花體英文，粉筆突然"啪"地折斷，
他蹲下來去撿粉筆，起身那一刻，口袋里的懷表掉落下來，
坐在第一排的楊清婉清楚地看到懷表上有道蛛網狀的裂痕，似乎這塊懷表有一個神秘的故事。
林承篤似乎沒注意到懷表掉落或者說并不在意懷表的掉落，繼續(xù)講著濟慈的詩歌。
下課的時候，楊清婉第一時間拾起地上的懷表，用手帕擦了擦，鄭重的遞給老師“林老師，
您的懷表請您收好！”“感謝你！謝謝細心的你！”林老師抬起頭，接過懷表，
看到楊清婉青春洋溢的臉龐。楊清婉只是笑而不語，末了，調皮的敬了一個軍禮，
說一句“國文系一年級楊清婉向您報道，請林老師多多指教?！贝藭r，
吳嫣趕緊把楊清婉拉走，一邊走一邊嘟囔著：“瘋了吧，楊大小姐，和老師開玩笑。
”“你知道的，我喜歡濟慈，沒想到他把濟慈講得這么好，沖動之下就想和他搭上話。
”“搭訕也不是你這樣的，你看起來不是挺溫柔的嗎”“這和溫柔有關系嗎，
溫柔就不能主動問候老師嗎”“你……”“快去找我哥打聽一下這個林承篤老師啥來頭，
快……”林承篤，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祖籍天津，公費留美學生，
后又在英國進修了一年。1937年，由英國學成歸國，留任清華大學。
1938年隨清華大學的師生一起奔赴云南，教授西洋文學課，深受學生們喜歡，
尤其是熱愛外國文學的楊清婉。楊清婉入學那一年，林承篤時年33歲，未婚。
以后每次林老師講課，楊清婉總是早早地等待著，穩(wěn)穩(wěn)地坐在第一排，認認真真聽老師講課。
林承篤老師上課從不帶講義，卻總能把講義中的知識點講的明明白白。楊清婉的同學兼舍友，
同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文學院的吳嫣總說林承篤講課節(jié)奏太慢，一般人欣賞不了，
楊清婉卻說葉先生是最為學識淵博和言辭幽默的那一個，
她對林承篤的愛慕與情愫也在這一節(jié)節(jié)課中逐漸生根、發(fā)芽。一次課上，楊清婉一邊聽課，
一邊畫著林承篤的肖像畫。他的眉骨高聳如嶙峋山脊，鏡片后一雙狹長的丹鳳眼，
眼尾細紋里藏著熬夜批注的燭光，抬眸時似青銅器上剝落的蒼青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