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體弱,子息艱難。于是我那宗室子竹馬被過繼成了皇子。入宮前,他輕佻地俯視我。
「我如今已今非昔比,以你的家世,大抵只能為妾了?!刮覔崦「梗鬼徽Z。
一月前的宮宴上,我誤飲溫情酒,與陛下春風(fēng)一度。如今已懷有身孕。不日便要入宮了。
1裴映淮成了陛下繼子后,原本冷清的裴家門庭若市,人人道賀。以至于我去拜謁時,
連裴家的門都沒進(jìn),就被嬤嬤打發(fā)了出來。她頭上簪著金釵,珠光寶氣,眉眼間滿是倨傲。
「二公子近日事務(wù)繁忙,怕是無暇招待外客?!雇饪汀N业兔?,緩緩品著這兩個字。
我與他青梅竹馬,相識十年。而今,倒成了外客。誰不知他已貴不可言。
從前瞧不上他這個落魄宗室的公卿之家,都急著與他結(jié)親。他也瞧不上我了。好在,
我已習(xí)慣這一切。能憋住眼眶中的淚,不至于太過失態(tài)。我從袖中拿出一個精巧的盒子,
遞過去,溫聲道。「嬤嬤,我也是來送賀禮的,勞煩您將這個轉(zhuǎn)交給二公子。」她隨手收下,
依舊怠慢?!咐仙碇皇谴饝?yīng)轉(zhuǎn)交,這收與不收,就是二公子的事了。」我應(yīng)了聲「好」,
轉(zhuǎn)身離去。盒子里是一枚玉佩。是裴映淮母親生前贈予我的。她與我娘是閨中密友,
曾與我娘說笑,日后要讓裴映淮來娶我。不過如今,這個信物已交還。那莫須有的婚約,
也不作數(shù)了。2我只身一人,沿著長長的青磚路走回去。難以自抑地想起那日。云雨過后。
帝王裴相元坐在榻邊,修長的手指緩緩系著衣帶,聲音里帶著幾分慵懶:「你是哪家的女眷?
」我攥緊被衾,頭也不敢抬?!附甓偶?,杜蘅?!顾烈髌蹋骸付攀汤傻呐畠??」
我爹杜侍郎,寒門出身,苦讀十余年中了進(jìn)士,官至工部侍郎。我姑母是先帝的杜美人,
寵冠后宮。杜家有過一段風(fēng)光的日子。后來我爹娘相繼病逝,姑母失寵,便人走茶涼了。
他看著我,目光溫和,沒問為何偏偏是我誤飲了溫情酒,也沒問我為何越過侍衛(wèi)闖到了這處。
只是問:「你此前可有婚約?」我三年前便已及笄。京城這個年齡的姑娘大多已定親,
抑或是婚嫁。我抿唇一笑,有些羞澀地答道:「并無?!共⒎俏铱桃怆[瞞。
這是裴映淮親口所言:「那只是母親的玩笑話罷了,做不得數(shù)。」近年來,
他的繼母也張羅著為他相看。此事從未瞞過任何人。陛下聽罷,唇角微勾。
「朕讓欽天監(jiān)去算個好日子,你回去等著圣旨罷?!顾雅贤庖?,
衣角有金龍紋樣盤桓云間。我盯著熠熠生輝的金線,微微出神。裴相元差人將我送回家中。
坐在馬車上,我心有余悸,手還在不自覺地顫抖。我下了一步險棋。一著不慎,
連性命都難保。我好像賭對了。裴相元對我是滿意的。他正年輕,
雖已順著群臣的意思過繼裴映淮,但應(yīng)該還能活許久。他后宮空虛,無人會為難我。
我想著想著,淚珠一顆顆落下來。那些被父親政敵尋仇,被昔日故友看低的日子,
也不用再過了。3裴映淮定了親。我們居住的長興坊很小,消息很快便傳到我的耳邊。
他的未婚妻是侯府千金李長音。他給足了她敬重與體面,甚至推遲了入宮的時間,要備好禮,
親自去侯府提親。裴映淮路過我的宅院門口時,我正拿著掃帚,清掃階前落葉。
爹娘留給我的錢財用一些少一些。是以,大部分事情,我都盡量親力親為。他騎著高頭大馬,
廣袖瀾袍,腰束玉帶,一身矜貴氣度。我低下頭,俯身拜道:「見過殿下?!?/p>
他身后浩浩蕩蕩跟著數(shù)十仆從,仆從們抬著紅木箱子。箱子里裝的,大抵是送去侯府的禮。
他俯視著我,高高在上,言語輕佻?!肝胰缃褚呀穹俏舯龋阅愕募沂?,大抵只能為妾了?!?/p>
「不過長音大度,想來是容得下你的。」我微微抬眼,看著他。只覺得他已面目全非。
他與我對視,目光又落在我拿著掃帚的手上,語氣倏然溫和下來,意有所指?!赴⑥?,
待你嫁了我,這樣的事,往后再也不用做了?!褂麕е谠S與倨傲的目光。
我平靜道:「我不會做你的妾室。」4裴映淮屬意于我,我是知曉的。他與我青梅竹馬。
少年的目光騙不得人。他看向我時總是眼眸清亮,也愿意低下頭,
一直聽我絮絮講近來發(fā)生的事。我娘病逝,他翻過高高的圍墻進(jìn)來,與我一同跪著守靈。
窗外秋風(fēng)瑟瑟。我最脆弱的時候,他珍重地替我披上大氅,說:「阿蘅,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真心也瞬息萬變。裴映淮年歲漸長,與我漸漸疏離。他說他要學(xué)武,
故而沒時間來與我見面。他說他要去與文人雅士往來,博個好名聲,故而不能陪我踏青。
他說他不甘做落魄宗室,他要爭一爭??墒菭幍胶髞?,他先放棄了我。我去追飛走的風(fēng)箏,
隔著墻,聽見他與人說?!赴⑥渴р铮植荒芙o我助力?!埂傅降着c我青梅竹馬多年,
兩小無猜,我亦放不下她?!埂复夜Τ擅?,納她為妾,好好待她,也算是不辜負(fù)她。」
我靠著墻,身子像失去了支撐一般,滑倒在地。淚止不住地落下來,打濕衣襟。我捂著嘴,
竭力讓自己咽下哭聲??薜胶髞恚襾G下懷里的風(fēng)箏,擦干眼淚站起身。裴映淮說得對。
我沒了倚靠??墒俏也辉敢庾鏊逆?,日夜遭年少感情的羞辱。但我也舉目無親,
護(hù)不住自己。那日后。我用了許多積蓄,托人給宮中的姑母送了封信。若非要為妾,
那我寧作天家妾。5我拒絕了裴映淮。他知道我的性子,神色如常道:「阿蘅,
你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顾缃袷潜菹挛ㄒ坏睦^子。若陛下一直無子,他便會被封為儲君,
日后繼承大統(tǒng)。京中無人有比他更好的前途。但他忘記了,還有一人,萬乘之尊,生殺予奪。
我疲憊不堪,只抿唇,未置一詞。他身側(cè)有人低聲道:「殿下,吉時將至?!?/p>
他連上門提親都選了吉時。裴映淮握緊韁繩:「好。」他正要策馬出長興坊時,
傳旨的太監(jiān)來了,遠(yuǎn)遠(yuǎn)便唱道:「圣旨到!」裴映淮下馬,在一側(cè)肅立避讓。
他拱手致意:「可是父皇召見?」為首的太監(jiān)手執(zhí)牙牌,對他報以一笑?!高@道旨意,
是給杜姑娘的?!古嵊郴打嚨靥ь^。他看向我,滿眼錯愕?!父富收J(rèn)得杜蘅?」
傳旨太監(jiān)道:「殿下說笑了,杜姑娘也曾面圣過,陛下自然記得。」裴映淮正想說話。
太監(jiān)出言提醒:「殿下今日亦有喜事,還是不要在此耽擱了。」他只好先離開。
經(jīng)過我身側(cè)時。他壓低聲音,暗自咬牙:「你去求了什么旨意?」
「是你讓杜太妃在父皇面前陳情了?他向來寬仁,若你拿著玉佩,執(zhí)意要做我正妻,
他自然會允你?!刮覜]來得及回他。他已揚(yáng)長而去,握著韁繩的手青筋突顯。像是慍怒至極。
傳旨的太監(jiān)開始宣讀圣旨。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溢美之詞。我跪在地上聽旨,頭腦有些發(fā)暈,
竟連一個字都聽不進(jìn)去。直到太監(jiān)滿面笑容道:「恭喜杜婕妤了?!刮也徘逍岩恍?/p>
裴相元封我為婕妤。他久不選秀,后宮空虛。這已算是極高的位份了。我勉強(qiáng)站起身,
對他笑笑,從袖中拿出一塊金子遞去?!付嘀x公公。」6我傍晚便進(jìn)了宮。
裴相元讓我破格住在蓬萊殿,離他的寢殿很近。我有些惶恐。也并不習(xí)慣那么多人伺候。
大抵也有身體不適的原因,我一整日都神色懨懨,倦怠得甚至不想說話。入夜,
裴相元來見我。清秋時節(jié),他已披上大氅,領(lǐng)口鑲了一圈狐毛,愈襯得他清瘦雋秀。
那夜?fàn)T火昏暗,我未曾看清。他身形頎長,神儀明秀,雖常年抱病,但姿容不減,
像是剛及冠的青年。我尚來不及行完禮,便被他扶住。臂彎有力地托著我。他垂眸,
溫聲問:「宮中可有不稱心的地方?」我搖頭:「沒有,一切都好?!顾粗疑n白的臉,
伸手觸碰我的額頭。手背有些涼,我下意識地往上貼了貼。他蹙眉。「宣太醫(yī)?!?/p>
太醫(yī)把過脈后,言明我已懷有一個月身孕。有些身熱,也實屬正常。我怔愣片刻。
裴相元少時便體弱多病,如今二十有七還未有子嗣。大家雖不言明,卻也心照不宣。
他大抵很難有自己的子嗣了。未曾想這么快……裴相元素來平靜無波的眼眸泛起漣漪。
他聲音里摻雜了一絲沙啞,尾音微顫?!府?dāng)真?」太醫(yī)跪地稱是。裴相元大喜過望,
賞賜了太醫(yī)。因我懷胎未滿三月,胎像不穩(wěn),不宜大肆聲張。
他只派人去告知了太后與我姑母杜太妃,另賞了宮人,還撥了幾名醫(yī)女到蓬萊殿。
7裴映淮自侯府提親回來,故意沒進(jìn)長興坊,想要晾杜蘅幾日。他倒忘了。
杜家還有人在宮中。杜蘅只需使些手段,就能名正言順地讓陛下賜婚。察覺事情脫離了控制,
他有些煩躁。但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籠絡(luò)住侯府。好在提親的日子定得早。早在杜蘅接圣旨之前。
她最多也是做個平妻了。旁的,日后再說吧。杜蘅是孤女,他又是未來儲君。他想她怎樣,
都只是一句話的事。想到這,裴映淮懸著的心又放了下去。次日早朝后,裴映淮入宮面圣。
陛下有意將他接入宮中親自培養(yǎng),足以見對他的重視。陛下無親生子,又只有他一個繼子。
是以,裴映淮自信,儲君之位,已十拿九穩(wěn)。紫宸殿前。太監(jiān)讓人進(jìn)去遞了話,
又面露難色道?!告兼ツ锬镎诎轳{?!古嵊郴匆汇?。「是哪位婕妤?」陛下向來不近女色。
他也從未見過陛下處理政務(wù)時有人伴駕。太監(jiān)笑道:「是陛下新封的杜婕妤?!?/p>
聽見熟悉的姓氏,裴映淮心跳漏了一拍。但京城有幾戶人家都姓杜,
倒也不一定是他想的那樣。他深吸一口氣?!改俏以诖撕蛑??!刮吹榷嗑茫?/p>
遞話的太監(jiān)走了出來?!副菹碌?,此事無需避著杜婕妤,請殿下入內(nèi)?!?/p>
8我和裴相元都畏寒。殿里早早地?zé)鹆巳鹛?,暖意融融。我靠著鵝絨軟墊,
懶洋洋地趴在書案上,側(cè)著頭,看裴相元處理政事。折子摞成高高的一疊,
我只能看見他上半張側(cè)顏。這些天困倦不堪,我本不想走動。是姑母教我,
要多往裴相元跟前湊,好讓他對我印象深一些。爭寵,我不太會,但可以學(xué)。
于是我吩咐廚房燉了一盅梨湯送到紫宸殿。深秋天燥,他應(yīng)當(dāng)需要潤潤嗓子。
裴相元看見梨湯,笑了,也順勢留我在這伴駕。待了一會兒,殿外便來人稟報。他聽罷,
擱下筆?!复耸聼o需瞞著杜婕妤,讓他進(jìn)來吧?!顾槐苤遥闶强梢詥枴N姨а?,
好奇道:「是誰啊?」他推開那些折子,看向我:「裴映淮,朕的繼子?!?/p>
「近一些的宗室子大都被先帝貶至了苦寒之地,裴映淮雖血脈遠(yuǎn)了些,但資質(zhì)尚可,
是個可塑之才?!光Р患胺缆牭竭@個名字,我心下莫名地有些怪異。又怕他說些不該說的。
我有些緊張。睫毛不自覺地顫了顫,手心也汗津津的?!杆降资峭饽?.....」
不便見的。裴相元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好似安慰。但目光又有些幽深。
「他也該喚你一聲『母妃』,見一見又何妨?」9我還未想好說辭,殿外的人已入內(nèi)。
裴映淮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躬身長揖,未曾抬頭,朗聲道?!敢娺^父皇,杜婕妤?!?/p>
裴相元淡淡道:「平身?!顾@才抬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時,瞳孔微微一顫。
那些復(fù)雜的情緒罕見地沒有被遮掩住。錯愕、震驚、惱怒,加之一絲難以言明的痛心。
如潮水般,盡數(shù)傾瀉。我正襟危坐,垂下眼眸,盡量平靜地看下去。
他顫抖的手指一寸寸收攏,逐漸攥緊了衣袖。指節(jié)都泛白了。臉上的笑意漸漸僵硬。
有些失態(tài)。裴相元信手翻了兩頁書卷,瞥了他一眼,云淡風(fēng)輕道:「稱婕妤還是太過生分,
你可以喚一聲『母妃』?!古嵊郴茨四?。他聲音喑啞,
從牙關(guān)中極為艱難地擠出幾字:「是。父皇,母妃?!古嵯嘣h首,命人賜座。
10裴映淮十九歲,不便留在內(nèi)廷。裴相元原先有意親自教養(yǎng)他,故而令人修繕了崇文殿,
讓他暫居宮中,待加冠后封王出宮。至于立儲一事,還待日后再提。裴相元簡單吩咐了幾句,
還拋給他兩個問題,讓他明日來答。裴映淮垂首聽著,偶爾稱「是」,
再無多余的神色與言語。他是知分寸的。不會輕易毀了自己得之不易的一切。我漸漸放了心。
裴相元的語速不急不緩,我聽得有些困了,低下頭打了個哈欠。他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