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年失手捅死過一個盲眼采蓮女。拋尸時(shí)她突然睜眼,灰白的眸子映著我扭曲的臉。
十年后我成了長安城最風(fēng)流的宴郎君。直到遇見天香樓新來的花魁——她袖中總揣著紅豆,
用骰子選恩客。那天骰子轉(zhuǎn)了三圈,不偏不倚指向我?!肮涌芍?,
”她指尖摩挲著我當(dāng)年遺留的玉佩,“骰子能定相遇,也能定生死。
”她從荷包里倒出二十八粒紅豆:“當(dāng)年我數(shù)了二十八天,終于等到你。
”骰子在紅豆堆里旋轉(zhuǎn),每一面都刻著“死”。唯獨(dú)朝上那面,朱砂寫著一個“活”字。
雨是后半夜才真正落下來的。開始只是零星幾點(diǎn),水痕在窗紙上暈開淡淡的影子,
后來便不再收斂,噼噼啪啪砸在屋檐和階下的青石板上,聲響沉悶,攪得人心慌。
屋內(nèi)的潮氣像是有了實(shí)體,沉甸甸壓在鼻端,帶著河泥和水生植物腐敗的渾濁氣味。
一點(diǎn)燈焰在桌角豆大的油盞里掙扎,昏黃的光暈微微抖著,勉強(qiáng)撕開一角濃稠的黑暗,
照出少年慘白如紙的臉。我坐在地上,背脊死死抵著冰冷的墻壁,
好像只有這樣才不會癱軟成一灘爛泥。胸口里面憋得發(fā)慌,喉嚨口一股血腥氣反復(fù)上涌,
又被我狠狠壓下去。那點(diǎn)微光在我眼前亂跳,閃得眼底生疼,可我不敢閉眼——一閉眼,
就是那個畫面。一只粗糙的手伸出來,枯樹皮似的指甲里嵌著黑色河泥,
帶著盲人特有的探索性摸索。指尖猝然掃過我的靴面!那是一種冰冷僵硬的觸感,
不屬于活人的溫度。像數(shù)九寒天里直接握住了河底的一塊鵝卵石。我猛地彈開手,
膝蓋卻撞在對面那具沉重、安靜、似乎還在散發(fā)著泥沼深處特有寒氣的身體上。
黑暗中似乎聽見一聲極其短促、像是骨頭摩擦的“喀”。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一樣砸,
撞得耳膜嗡嗡作響,胸腔里翻騰著嘔吐的欲望。手指卻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沾滿了某種粘膩的、滑溜的液體,帶著令人窒息的鐵銹腥氣。我在衣服上胡亂擦著,
粗布的紋理刮過皮膚,觸感陌生得可怕。是我做的。腦子里只剩下這句話在重復(fù)碾壓。
黑暗里,記憶碎片帶著冰碴狠狠刺進(jìn)來——那雙白蒙蒙、毫無生氣的瞳孔,
被匕首反射的燭光倏地照亮?xí)r,里面映出我那張?bào)@恐扭曲到變形的臉?!啊摺_!
” 喉嚨里擠出破風(fēng)箱般的嘶吼,帶著哭腔,恐懼壓倒了瞬間的心虛。身體比念頭更快一步,
握著東西的手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朝前胡亂揮了出去。噗。一聲悶響。微澀,利索,
像是切開了一只泡足了水的瓜。帶著溫?zé)岬囊后w噴濺到我臉上、脖子上,有點(diǎn)燙。
時(shí)間凝固了。所有喧鬧,所有恐懼,剎那間死寂。只剩下那具軀體倒下時(shí),
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聲,越來越輕微。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混著案板上幾粒來不及清掃的赤紅圓豆的微甜氣息,熏得人腦仁發(fā)疼。
油燈的火苗突然劇烈地跳躍了幾下,明明滅滅的光線拂過地上那人的臉。
散亂的黑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diǎn)尖細(xì)蒼白的下巴。血在她灰褐色的粗麻衣料上洇開,
像一片迅速擴(kuò)大的、深色的毒菌斑。
一只瘦得骨節(jié)嶙峋的手無力地?cái)傞_在油漬和水漬混成一片的泥地上,五指微蜷,
沾了血的指尖正對著角落那只歪倒的破篾籮。篾籮里,散落出幾粒同樣沾了暗紅斑駁的豆子,
渾圓小巧,紅得觸目驚心。紅豆。那東西就扎在我眼睛的角落里,
一點(diǎn)一點(diǎn)蠶食著視野的邊緣,猩紅刺目。手指的顫抖怎么也壓不下去,
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粗糙的油灰里,帶來一陣陣清晰的鈍痛。
不行……得弄干凈……不能留在這兒……腦子亂成了一鍋燒開的滾水,每一個念頭都冒著泡,
猙獰地撞擊著。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兩條腿卻像灌滿了鉛,又軟得像抽了骨頭,剛撐起一點(diǎn),
手肘一軟,“咚”地一聲又重重跌坐回濕冷的地上。尾椎骨傳來一陣鉆心的疼,
卻奇異地讓空白一片的腦袋擠進(jìn)了一絲清醒。跑。不能留在這里。
求生的念頭像蛇一樣猛地躥起,冰涼地纏住了心臟。我用盡全身力氣翻個身,
手腳并用地扒著地面向外爬。冰冷黏膩的泥土和水蹭滿了衣服的前襟,
膝蓋在碎瓦礫上磕碰著,感覺不到疼,只有滾油般的焦灼炙烤著神經(jīng)末梢。
門外是鋪天蓋地傾瀉的黑色雨水,雨聲像一千只鼓槌同時(shí)砸在牛皮鼓面上,震耳欲聾,
反倒成了此刻唯一能遮蔽恐懼的白噪。幾乎是憑著本能,
比僵死的腦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動作——我猛地扯下自己腰間掛著的一塊細(xì)長扁圓的白玉佩墜,
入手溫涼滑膩。這玉,父親曾笑著撫摸,說是開過光的平安符。平安?
這東西此刻像個巨大的諷刺!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把那冰涼的玉片死死塞進(jìn)那只微蜷著的、僵冷的手指底下。手指的觸感像一塊凍硬的石頭,
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柔軟,那冰涼堅(jiān)硬的陌生感又激得我一陣惡寒,胃袋抽搐著猛地一縮,
一股酸水直沖上咽喉。我一把扯過屋角那張寬大的蘆席——原先大概是用來遮蓋柴垛的,
粗糙沉重,散發(fā)著一股草腥氣和霉味——胡亂地甩開來,蓋在那倒伏的、令人驚駭?shù)男螤钌稀?/p>
席子很重,邊緣粗糙地掃過地面帶血的泥水,發(fā)出的嘩啦聲讓我驚弓之鳥般又是一抖。
掩蓋住了。暫時(shí)安全了。剛勉強(qiáng)撐起的力氣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樣泄掉。我再也撐不住,
幾乎是手腳并用、狼狽萬分地頂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一頭撲進(jìn)外面潑天蓋地的黑色雨幕里。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瞬間刺透了單薄的衣衫,
狠狠扎在皮膚上。那寒意比剛才觸碰尸體時(shí)更甚,直透骨髓。身后的屋門在狂風(fēng)里哐當(dāng)搖晃,
里面那點(diǎn)微弱的燈光被徹底吞噬。雨打在臉上,洗去了那些腥膩的、溫?zé)岬臇|西。
河水就在腳邊咆哮,深黑色的水面漂浮著斷枝和殘葉,渾濁的漩渦打著轉(zhuǎn),深不見底。
那卷蘆席,裹著一個沉重的秘密和一個血紅的債,翻滾著沉入混沌的水底。十年光景,
足夠湍急的河流裹挾著淤泥和死寂,覆蓋河底那塊系著碎玉的沉重蘆席。
時(shí)間在長安城的朱墻碧瓦間流淌,如同美人指尖漏下的胭脂細(xì)沙,無聲無息,
只留一層薄薄的、珠光寶氣的暈影。如今的長安,沒有誰不認(rèn)得“宴郎君”。宴郎君,
不是因?yàn)槲颐蜓?,是因我常在瓊林苑、麟德殿的極樂宴席間流連,
“御前宴君”的諢號久了,便成了名。我成了沈府這座煊赫門庭唯一的主人。
偌大的宅邸像一幅精心描繪的水墨畫,山水亭臺,移步換景,婢仆穿梭,銀燭高燒,
錦緞堆積在每一個角落熠熠生輝,仿佛從不知曉黑夜的模樣。然而,
每當(dāng)我獨(dú)坐于湖心水榭的沉香木榻上,
對著夜色中那一池被千盞燈籠映得活像碎金琉璃的荷花發(fā)呆時(shí),總有一陣來歷不明的風(fēng),
吹過回廊曲折深處的陰影處,帶來一陣沁骨的寒。那寒意,
總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泥地上的濕冷。仿佛有什么東西,
無聲無息地潛回了這富貴牢籠最深的角落,正用一雙冰冷的、灰白的眼睛注視著我。于是,
我更頻繁地往那些鑼鼓喧天、酒熱脂香的地方去。只有那里沸騰的、幾乎要將人熔化的喧囂,
能把心底那片頑固的濕冷陰影暫時(shí)驅(qū)散片刻。天香樓,無疑是最合心意的去處。初秋的黃昏,
天光將盡未盡,灰紫色的暮靄溫柔地籠罩下來。天香樓前的金漆獸環(huán)門樓,
已早早挑起了幾串碩大的琉璃燈球,珠光寶氣,映照著門前如織的朱衣貴客。“喲!
宴郎君來了!”門廊下守著的龜奴像聞到花香的蜂,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疾步迎上前。
聲音拔高了幾個調(diào)子,穿透脂粉與酒氣混合的熱空氣,仿佛在敲響今夜奢靡的開場鑼鼓。
“快請快請!雅間給您留著呢!”人聲嗡鳴在大堂里發(fā)酵,
絲竹管弦隱隱從頭頂彩繪的藻井滲透下來。
簇?fù)碇┻^那片由金線繡鞋、織錦袍角和香氣氤氳的鬢影構(gòu)成的、幾乎令人目眩的繁華叢林。
紅燭的光暈流淌過名貴的檀木圍欄上精雕細(xì)刻的并蒂蓮紋路,帶著暖昧的溫度,
一寸寸烘烤著空氣。貴人們的寒暄談笑,歌伶?zhèn)冑u力拔高的唱腔,
杯盞清脆的碰撞……無數(shù)雜亂而昂貴的聲響織成一張密密實(shí)實(shí)的網(wǎng),溫柔而霸道地蒙住口鼻。
“聽說沒?樓里新來了一位姑娘……”旁邊一位醉眼朦朧的華服公子哥,拍著大腿,
聲音含著酒氣,“那才叫……嘿嘿,絕妙!”“說的是‘玲瓏’吧?
”另一人擠眉弄眼地接上,口齒已經(jīng)不太伶俐,“來了不過月余,
架子頂天的大了……偏……偏不露面,說是要用那古怪骰子搖,搖中誰的面相,才肯……咳,
才肯下樓作陪呢……”“玲瓏?”我端起侍女斟滿的琥珀色酒液,隨口問,
冰涼的琉璃杯壁抵著灼熱的指尖,稍稍緩解了那無端升起的煩躁。杯壁上凝結(jié)的小水珠滑落,
像一道冰冷的淚痕?!吧蛐钟兴恢编徸膹埗贉愡^來,
一張因縱欲過度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放出興奮的紅光,“那女子端的是神秘,
身段聲音自不必說……妙就妙在,她能掐會算!袖中永遠(yuǎn)揣著幾粒光溜溜的紅豆,
還有一枚古里古怪的牛骨磨的骰子,據(jù)說是祖?zhèn)鞯纳裎?,能辨人心吉兇。想見她一面?/p>
全憑那骰子點(diǎn)頭!”“哦?”我挑眉,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杯壁上畫著圈。
紅豆……骰子……這兩個詞碰在一起,像兩粒細(xì)小的石子,無聲無息地投入記憶的深潭,
激起一圈圈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漣漪,卻在潭底攪動起一片渾濁的、令人不安的沉積。
我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著胸腔里那塊冰涼的角落。
樓下的喧鬧更大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急劇升溫?!斑?!咚!咚!”三聲清晰的鼓響,
一下一下,沉穩(wěn)地落在大廳中央那個圓形朱漆臺上。鼓槌不是尋常木制,
頂端嵌著兩粒潤澤的赤紅瑪瑙,映著四周通明的燈火,閃爍著血滴般的光芒。
滿堂的語笑喧鬮戛然而止。所有目光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投向那通往高處雅室的描金木梯。
紅燭的光被刻意聚攏在那樓梯口。一點(diǎn)鞋尖從雕花門扉幽暗的邊緣探出,是水紅暗花的杭綢,
金線勾勒的纏枝蓮,開在夜色里的一抹妖嬈。接著是裙裾的下擺,同樣是深深淺淺的紅,
層層疊疊,繡著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纏枝蓮紋,暗金與銀紫的絲線在其中穿梭游走,
隨著她的步態(tài),水紋一樣無聲蕩漾。身影在通明燈火中緩緩而下,蓮步輕移,無聲無息。
臉上的輕紗半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我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形狀優(yōu)美如工筆勾勒。眼尾微挑,似藏了鉤子,慵懶又鋒利。
瞳孔的顏色卻有些特別,不是純黑,而是極深極深的褐,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無機(jī)質(zhì)般的剔透感。長長的睫羽低垂,
在她的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捉摸不定的陰影。燈火映照下,
那眸子里仿佛落進(jìn)了一整條璀璨星河,流光溢彩,卻又在最深處凍結(jié)著一層薄冰。
她慢慢走到平臺中央,姿態(tài)從容。身后跟著兩個身著淡粉紗衣的小婢女,垂首肅立。
樓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燭花不時(shí)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那雙深褐色的眸子緩緩掃過樓下烏泱泱仰起的臉,目光平靜得像在檢閱物件,無波無瀾。
她的視線明明沒有在我臉上多停留一息,可在那短暫掠過的一瞬間,
我心底某個角落驟然一緊。那目光,涼得像隆冬之夜穿過空谷的寒風(fēng),不帶溫度。
可偏偏又在最深最不易察覺的地方,藏著一星淬了毒的、幾乎能燙傷靈魂的火苗。
她微微側(cè)過身,向旁邊的小婢女略一點(diǎn)頭。那侍女立刻上前一步,
纖細(xì)的雙手高高托起一只巴掌大的淺口金盤。盤子中心,靜靜臥著一枚小巧的物件。燈下,
竟是一枚渾圓的骨骰,約莫指甲蓋大小。骨質(zhì)溫潤,年深日久已盤成了蜜蠟色,
透著玉質(zhì)的光澤。奇異的是,那骰子竟無刻痕,六面皆光!上面只以極其精巧的細(xì)密暗線,
隱約勾勒出些許似字似畫的復(fù)雜紋樣,離得遠(yuǎn)了,根本看不清。無數(shù)道目光,貪婪的,
好奇的,焦灼的,全都死死釘在那枚啞光的骨骰子上。她伸出戴著同樣水紅輕紗手套的手。
手套剪裁精巧,只露出纖長的指尖和小半截白玉般的手背。指甲留得略長,微微透明,
是極純凈的淡粉色,圓潤溫澤,像春日初綻的柔嫩櫻瓣。
那帶著水紅輕紗的指尖拈起了光潤的骨骰。沒有多余的動作,
指尖只是那么隨意地在光滑的骰面上一撥。那骨制的小方塊陡然旋轉(zhuǎn)起來!
不像砸在木碗里那般喧鬧地蹦跳,它只是在她光潔無瑕的掌心里飛旋,
快得只余一抹淡黃的殘影,發(fā)出“唰唰”的細(xì)微蜂鳴,竟透著幾分莊嚴(yán)與詭異的玄機(jī)。
高臺下,幾十上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道旋轉(zhuǎn)的光影??諝饽郎萌缤瑑鼋Y(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