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床頭那幅放大的婚紗照,還殘留著攝影棚精心炮制的甜蜜。蘇曉蔓穿著繁復(fù)的婚紗,
依偎在西裝筆挺的李建軍懷里,兩人笑得像是摘下了全世界最甜的果子。
照片上的笑容像一層薄薄的金粉,僅僅過去三個月,便在日常的砂礫摩擦下,簌簌地往下掉。
空氣中飄浮著若有似無的油煙味,那是婆婆王金枝的領(lǐng)地標(biāo)記。此刻,
她正坐在客廳那張老式人造革沙發(fā)上,手里捏著一把嶄新的黃銅鑰匙,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她皺著眉,眉心擠出兩道深刻的豎紋,
仿佛那把鑰匙是某種不祥之物?!敖ㄜ妳龋彼_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嚴(yán)肅,
卻足以清晰地穿透并不寬敞的客廳,鉆進蘇曉蔓剛剛整理好的書房,“不是媽多嘴,
這新房的門鎖啊,還是得換回原來那把老的?!彼哪抗怃J利地掃過剛進門的兒子,
又若有似無地瞥向書房門口,“外頭配的鑰匙,誰知道靠不靠得???人心隔肚皮,
防人之心不可無??!”李建軍剛脫下沾了灰的外套,聞言動作頓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窘迫。
他下意識地看向書房方向,嘴唇囁嚅著,
聲音含糊得像含了塊熱豆腐:“媽…曉蔓她…她也是好心,
說新鎖安全點……”他不敢看母親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更不敢去迎接妻子可能投來的目光,
眼神虛虛地落在自己沾了泥點的鞋尖上。書房的門敞開著,蘇曉蔓站在書桌前,
手里拿著一個剛拆封的相框,指尖有些涼。婆婆那番指桑罵槐的話,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的小石子,精準(zhǔn)地砸在她的心上?;楹蟮谌欤?/p>
那個曾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說“以后你就是我親閨女”的婆婆,
就像被施了某種惡毒的替換咒語,徹底變了臉。這把新鎖,是她用自己第一筆工作獎金換的,
圖個安心和新的開始。如今,這安心成了婆婆口中需要防備的“外人”。她深吸一口氣,
壓下喉嚨里那股酸澀的硬塊,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
拿著相框走了出去?!皨?,”她把相框放在客廳的電視柜上,
里面嵌著他們蜜月時在海邊的合影,“鎖的事,您要是不放心,就用原來的吧。
”她的聲音很穩(wěn),聽不出什么情緒,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王金枝鼻腔里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算是回應(yīng),目光依舊粘在兒子身上,
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那串舊鑰匙被她重新掛回腰間的鑰匙扣上,
金屬碰撞發(fā)出輕微而刺耳的聲響。蘇曉蔓轉(zhuǎn)身回到書房,輕輕帶上門,
隔絕了客廳那令人窒息的空氣。她背靠著門板,才放任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
書桌上攤開的專業(yè)書籍,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此刻像一片片模糊的黑點,失去了意義。
她只是想不通,一個人,怎么能變得如此徹底,如此之快?那曾經(jīng)的噓寒問暖、慈眉善目,
難道都是一場精心排練的戲?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超市高大的落地玻璃窗,
在锃亮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影。購物車?yán)锒阎┤沼闷泛褪卟?,蘇曉蔓推著車,
李建軍跟在旁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王金枝走在最前面,目標(biāo)明確地朝著生鮮區(qū)疾行,
仿佛后面跟著的不是兒子兒媳,而是兩個沉重的包袱。“建軍啊,”王金枝突然停下腳步,
拿起一盒包裝精美的進口車?yán)遄?,?biāo)簽上的價格刺眼。她沒回頭,聲音不高不低,
用的是她那口濃重、仿佛帶著泥土和舊時光氣息的鄉(xiāng)下土話,像一堵無形的墻,
瞬間將蘇曉蔓隔絕在外,“你看看這個,死貴死貴的!有些人啊,就是不會過日子,
剛進門幾天?手松得跟篩子似的!你賺那幾個錢,經(jīng)得起她這么糟蹋?
”蘇曉蔓的腳步釘在原地,推著購物車的手瞬間收緊,指關(guān)節(jié)泛白。那熟悉的方言,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得她耳膜生疼。她知道婆婆是故意的,
故意用她聽不懂的語言,當(dāng)著她的面,往她丈夫耳朵里灌毒汁。她看向李建軍,
眼神里有震驚,有質(zhì)問,更有一種冰冷的失望。李建軍接收到妻子的目光,臉騰地一下紅了,
一直紅到脖子根。他眼神慌亂地左右躲閃,不敢看蘇曉蔓,
也不敢直視母親那雖未回頭卻充滿壓迫感的背影。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伸出手,幾乎是半推半搡地輕輕碰了碰蘇曉蔓的手臂,示意她繼續(xù)往前走,
動作里充滿了懦弱的息事寧人。他甚至不敢替她說一句“媽,曉蔓沒亂花錢”,
更不敢指出母親這刻意的排擠是何等傷人。蘇曉蔓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屈辱直沖頭頂。她猛地甩開李建軍那只帶著怯懦溫度的手,
推著購物車,大步越過婆婆,徑直走向收銀臺。
車轱轆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沉悶的滾動聲,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她挺直背脊,
自己結(jié)了賬,拎著沉重的購物袋,頭也不回地走出超市大門,
將身后那片凝結(jié)著尷尬和無聲傷害的空氣徹底甩開。初夏的風(fēng)帶著暖意吹在臉上,
卻吹不散她心頭的寒冰。超市明亮的燈光和喧囂的人聲在她身后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只有婆婆那尖銳刻薄的土話和李建軍懦弱躲避的眼神,在她腦海里反復(fù)切割。夜色,
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臥室的每一個角落。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門縫底下,
漏進一線來自客廳的微弱昏黃光暈。李建軍早已背對著她躺下,
發(fā)出刻意拉長的、沉悶而均勻的呼吸聲,宣告著他已“入睡”,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蘇曉蔓靠著冰冷的床頭,手里無意識地捏著手機,屏幕是暗的。隔壁主臥的門似乎沒有關(guān)嚴(yán),
婆婆王金枝那刻意壓低、卻又因情緒激動而難以完全控制的聲線,像一條條冰冷的蛇,
頑固地鉆過門縫,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啊闶菦]看見她那眼神!建軍吶,媽是過來人,
看得清!她瞧不上咱們家,瞧不上我這個老婆子!我白天說那鎖,是為誰?還不是為你好!
她倒好,摔臉子給誰看?……還有她那個梳妝臺!”婆婆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重大罪證的亢奮,“擦得锃亮!一天恨不得擦八遍!防誰呢?
還不是嫌我這把老骨頭臟?怕我碰了她的金貴東西!建軍啊,
媽的心都涼了半截……這才幾天?翅膀還沒硬呢,就想騎到婆婆頭上拉屎了?這以后還得了?
你可得給我把家把住了!不能讓她翻了天去!……”那些惡意的揣測和指控,
每一個字都淬著毒液,精準(zhǔn)地射向蘇曉蔓。她捏著手機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微微顫抖。
擦梳妝臺?那只是她保持整潔的習(xí)慣。防誰?她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
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在胸腔里沖撞,幾乎要破胸而出。她猛地轉(zhuǎn)頭,
看向身邊那個蜷縮在被子里的背影——她的丈夫,本該是她最堅實的壁壘?!袄罱ㄜ姡?/p>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刻意營造的“睡夢”,帶著壓抑到極致的顫抖,
“你媽說的,你聽見了?你就沒什么要說的?”黑暗中,那個背影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那刻意拉長的呼吸聲停頓了,空氣凝固了幾秒。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李建軍慢騰騰地翻了個身,臉朝著她這邊,卻依舊埋在枕頭和濃重的陰影里。半晌,
他才發(fā)出悶悶的、帶著濃重睡意和無限疲憊的聲音,
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費千斤力氣:“……唉,曉蔓……”他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氣息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充滿了令人心寒的無奈和逃避,
“媽她……她就是那么個人,嘴碎,說話不中聽……年紀(jì)大了,
觀念也舊……你……你多擔(dān)待點吧……她沒什么壞心眼的……忍一忍,啊?
一家人……過日子不就這樣嗎?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
最后幾乎成了含混的咕噥,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
卻唯獨沒有半分替她澄清、為她抵擋風(fēng)雨的勇氣。
蘇曉蔓定定地看著黑暗中丈夫那模糊的輪廓,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那一瞬間,
心頭的怒火奇異地熄滅了,只余下一片冰冷死寂的荒原,蔓延開無邊無際的失望。
她不再說話,只是慢慢地轉(zhuǎn)回頭,重新靠回冰冷的床頭。黑暗中,她睜著眼,
望著天花板那片吞噬一切光線的虛無。隔壁婆婆那怨毒的絮叨還在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而身邊丈夫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鼾聲,此刻聽起來,
竟比那些詛咒更令人心死。夜,長得沒有盡頭。日子像摻了沙礫的粥,
粗糙地、緩慢地向前挪動。表面的平靜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直到那個周末,
李建軍的弟弟,李建國,像個終于找到油水目標(biāo)的蒼蠅,嗡嗡地飛了過來。
李建國比李建軍小三歲,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被過度縱容的懶散和油膩。
頭發(fā)用發(fā)膠抓得支棱著,T恤領(lǐng)口能看到可疑的油漬,一雙眼睛總是習(xí)慣性地四處亂瞟,
帶著點算計的精明。他一進門,大喇喇地把自己摔進沙發(fā)里,翹起二郎腿,
對著正在拖地的王金枝就開始唉聲嘆氣?!皨?,煩死了!這婚到底還結(jié)不結(jié)了?
”他抓起茶幾上一個洗好的蘋果,咔嚓就是一大口,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也懶得擦,
“人家小麗家又催了!沒新房,免談!您說現(xiàn)在這房價,跟坐了火箭似的,咱家那點底子,
砸鍋賣鐵也湊不夠首付?。 彼乐O果,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略顯局促的客廳里掃視,
最后,精準(zhǔn)地、毫不掩飾地落在了從廚房端著水杯出來的蘇曉蔓身上。那目光粘膩而貪婪,
帶著赤裸裸的評估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可以折算成現(xiàn)金的商品。蘇曉蔓端著杯子的手一緊,
指尖冰涼。她面無表情地把水放在李建國面前的茶幾上,
轉(zhuǎn)身就想離開這個令人不適的氣場中心?!鞍?,嫂子!”李建國卻立刻叫住了她,
臉上堆起夸張的、假惺惺的笑,聲音拔高了幾分,像是專門說給廚房里的王金枝聽,
“還是嫂子命好??!聽說你陪嫁不少?嘖嘖,岳父岳母真大方!哪像我,攤上個窮家,
想娶個媳婦都難死嘍!”他一邊說,一邊拿眼風(fēng)不停地瞟王金枝的方向,
暗示的意味濃得化不開。廚房里,鍋鏟碰撞的聲音驟然停了。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王金枝系著那條沾著油星的圍裙走了出來,臉上陰云密布,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向蘇曉蔓。
剛才小兒子那番話,像一根引信,瞬間點燃了她積壓已久的貪婪和理所當(dāng)然。
“建國說的在理!”王金枝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
她幾步走到蘇曉蔓面前,雙手叉腰,形成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姿態(tài)。“曉蔓!不是媽說你,
做人不能太自私!光顧著自己享福!你嫁進李家門,就是李家的人!
現(xiàn)在你小叔子結(jié)婚卡在房子上,當(dāng)嫂子的,能眼睜睜看著?
”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曉蔓臉上,眼神灼灼,像餓狼盯住了肥肉,“你那嫁妝存折呢?
先拿出來應(yīng)應(yīng)急!給建國把首付湊上!都是一家人,你的不就是建軍的?建軍的,
不就是我這個當(dāng)媽的該操心的?趕緊的,別磨蹭!這可是你當(dāng)嫂子該盡的本分!
”“一家人”、“本分”、“該盡的責(zé)任”……這些冠冕堂皇的詞,
裹挾著婆婆赤裸裸的貪婪和小叔子那令人作嘔的覬覦,像一股污濁的洪流,
劈頭蓋臉地砸向蘇曉蔓。她站在原地,身體繃得筆直,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
她感到丈夫李建軍不知何時也站在了客廳角落,縮著肩膀,目光躲閃,嘴唇囁嚅著,
卻連一個制止的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只剩下婆婆尖利的叫嚷和小叔子貪婪的目光,沉重地擠壓著她每一寸神經(jīng)。蘇曉蔓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