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纏綿著迎接日出的第一縷光。他虔誠地吻我耳垂:“溫言,嫁給我好不好?
”我撫摸他送我的訂婚戒,指尖卻突然抵住他胸膛。在晨曦微光中,用力將他推下了懸崖。
警察帶著測謊儀來審訊:“你見過死者最后一面嗎?”我沒掉一滴淚,
連問三遍“林皓真的死了嗎”。測謊儀安靜如死水。作為最完美的無辜幸存者,
我受邀參加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夸我堅強(qiáng),觀眾為我落淚。直到一個流浪漢沖出觀眾席,
干枯手指直直指向我:“她就是兇手!”鏡頭拉近,流浪漢竟是那晚的目擊者。
我起身微笑:“請看好——”臺下閃光燈間,走出的男人輕撫我訂婚戒。
他的腕表停在墜崖那一刻:“寶貝,這次換我推你了。”林皓的懷抱像個熔爐,
燒得我骨頭縫里都滲出汗。
云頂山巔獵獵的風(fēng)撕扯著我們唯一的遮蔽物——攤在身后巖石上那件皺巴巴的沖鋒衣,
但撼不動我們此刻的密不透風(fēng)。天光將醒未醒,
青灰底色被遠(yuǎn)處地平線狠狠咬開一道細(xì)微的、滾燙的猩紅。那光殘忍地刺過來,
勾勒著林皓近在咫尺的眉眼。汗珠沿著他額角滑下來,滴在我顴骨上,燙得我一個激靈。
他渾然不覺,嘴唇帶著掠奪完的戰(zhàn)栗,熨帖地烙在我汗?jié)竦念i側(cè)。“呼…言言,
”他低沉的聲音混著喘息,鉆進(jìn)我耳蝸深處,每一個氣泡都在炸開,
“今天以后…你徹徹底底,是我的了。” 他滾燙的鼻息噴在耳廓最敏感的那處凹陷,
濕漉漉的舌舔過耳垂邊緣,帶來一陣過電般的戰(zhàn)栗。然后,一個輕柔、近乎虔誠的吻,
輕輕印在那里?!皽匮浴彼麊≈ぷ?,每一個字都帶著余波蕩漾的震顫,“嫁給我,
好不好?”那聲音像細(xì)軟的藤蔓,瞬間爬滿了我的心臟,勒得它無法跳動。呼吸猛地一窒,
肺葉被冰冷的空氣刺穿。懸在我指尖下的,不再是溫?zé)岬?、律動著的年輕胸膛。
而是懸崖邊沿那塊被風(fēng)化了億萬年的堅硬巖石。冰冷刺骨,硌得指骨生疼。他抬起頭,
唇畔漾開足以溺死人的笑,晨曦破曉的金紅光芒撞進(jìn)他眼底,漾開一片璀璨的光暈。
“就現(xiàn)在!就今天!”他孩子氣地催促,帶著情事初歇后的慵懶和不容置疑,
“我們下山就去買最大的鉆戒!讓我爸媽看看,他們的傻兒子有多好運,
撿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寶貝!”那張在愛欲里浸透的臉,被初生的日輝鑲上一道恍惚的金邊,
每一寸肌膚都在發(fā)光,每一道輪廓都鋒利地戳進(jìn)我眼眶里。
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皮膚上蒸騰的陽光氣息混合著我們的汗水。
目光卻越過他興奮張揚的眉眼,投向虛無縹緲的遠(yuǎn)處。懸崖底下是什么光景?
被黑暗和嶙峋怪石吞噬的深淵。心臟是一塊被反復(fù)捶打的生鐵,沉沉往下墜。
最后的目光落在他脖頸處一條熟悉的深紅色劃痕,那是昨夜意亂情迷時,
被我新做的指甲不小心刮過的。已經(jīng)結(jié)了淡淡的血痂,像一枚小小的、不祥的印章。
手指下意識地想抬起,去觸碰那條紅痕。指腹抬起,卻在半空凝滯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隨即,
方向悄然偏轉(zhuǎn)了一個微小的、致命的弧度。它撫上自己左手中指那枚冰冷的指環(huán)。是他送的,
一個小小的、鉑金的環(huán),款式簡潔得近乎樸素。曾經(jīng)纏繞在上面的無數(shù)愛語和承諾,
此刻像冰封的蛛網(wǎng),勒得指節(jié)生疼。金屬的冰冷刺入皮肉,帶著某種清醒而絕望的烙印。
冰冷感由指尖蔓延,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里洶涌滾燙的血流。視線被迫回攏,
對上他那雙此刻被某種巨大期待點亮的、亮得驚人的眼睛。那光芒太純粹,太刺眼。
刺眼得讓人想要摧毀。喉嚨深處像是堵了一小團(tuán)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澀。
所有聲音被它死死地吸干,一絲也擠不出來。晨曦終于不再吝嗇,它像個冷酷的觀眾,
猛地把猩紅的幕布全部拉開。刺目的金紅色光線利劍般劈開殘余的薄霧,
狠狠撞在我的瞳孔上,燒灼出一片猙獰的血色。崖邊的風(fēng)驟然狂嘯,
那件沖鋒衣像一只被驚飛的巨大灰色蝙蝠,“嘩啦”一下被猛地掀下了深淵,打著旋,
瞬間消失在視線的邊界之下。就是在那一刻。那件衣服落下去的牽引力,
似乎狠狠拽動了我的心臟。
抵在他溫?zé)嵝靥派系哪侵皇帧局皇菬o意識般貼在那處皮膚的指尖,
在沖鋒衣墜落深淵的剎那,猛地繃緊了。
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都在一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冰冷的決心。凝聚了全身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絕望,
所有那些被謊言燒灼成灰燼的感情。然后,狠狠地向前一推!力道決絕,沒有絲毫遲疑。
掌下的溫厚血肉和堅實骨骼驟然變得像虛空般毫不著力。時間被無限拉長。
林皓臉上那比晨曦還要璀璨奪目的笑容,像一張精工繪制的面具,瞬間被撕裂了。
純粹的驚愕,茫然,難以置信,像摔碎的顏料潑灑在那張僵滯的俊臉上。
那雙向來含著溫柔亮光的深邃眼眸,此刻被純粹的、無法理解的茫然徹底淹沒,
瞳孔緊縮成細(xì)小的針尖,空洞地映著我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臉。
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絲聲音。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像慢動作重放的鏡頭。
初升的太陽正好躍出地平線,將他墜落的剪影清晰地烙印在那片燃燒的天空幕布之上。
他伸展的四肢,向后無力翻飛的頭發(fā),連同那瞬間褪盡了血色的茫然神情,
都被這道無情的金光凝固成了一幅永恒而殘酷的畫面。帶著整個世界驟然傾覆的失重感。
他的身影,被那片龐大耀眼的金光徹底吞沒。風(fēng)在耳邊厲嘯,吹得我的頭發(fā)瘋狂抽打著臉頰,
像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懸崖邊緣,只剩下我自己。身體里所有支撐的力氣像被瞬間抽空,
雙腿一軟,整個人猝然癱跪在堅硬冰冷的巖石上。那塊棱角鋒利的石頭,正好硌在膝蓋骨上。
清晰的鈍痛刺穿了麻木。我低下頭。晨曦?zé)o孔不入,落在我的手上。陽光透過指縫,
映在左手那枚鉑金指環(huán)上,金屬反射出一束細(xì)小、跳躍的、冰冷的光點,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灼著我的眼底。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一樣抖動,牙齒咯咯作響,
寒意從骨頭縫里一絲絲滲出來,蔓延過皮膚,激起一片片戰(zhàn)栗的雞皮疙瘩。
目光死死釘在掌心和十指的指甲上。指甲修剪得圓潤而干凈,
在微弱的光線下閃著健康粉嫩的珠光。昨夜精心做好的美甲,
淺蜜桃色的釉面上有極細(xì)的金粉,此時沾了一些灰色的塵土粉末,
還有……一絲極淡、極淺的紅痕。不是顏料。不是食物。帶著新鮮的、淡淡的鐵銹味兒。
它悄無聲息地烙印在無名指的指縫邊緣,像一條細(xì)細(xì)的、丑陋的血線。心臟猛地往下一沉,
喉嚨口泛起一股強(qiáng)烈的嘔吐欲望。就在此時,遠(yuǎn)處傳來了模糊的警笛鳴響。聲音微弱,
被山風(fēng)揉碎了撕扯著,若有若無,卻無比清晰地鉆進(jìn)耳朵。手指猛地痙攣蜷縮起來,
緊緊捏成了拳頭!鋒利的指甲瞬間深深陷進(jìn)柔軟的掌心里。那點刺目的紅痕,
被緊緊包裹、揉搓進(jìn)骯臟的泥沙和汗水里。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是兩滴三滴,
而是洶涌地、失控地傾瀉而出。冰涼的水流沖刷著同樣冰涼的臉頰,落在臟污的衣領(lǐng)上,
迅速洇開深色的印記。我死死咬住了顫抖的下唇,牙齒深陷進(jìn)柔軟的唇肉里,
咸腥的鐵銹味迅速在口腔中彌漫開來。這味道刺激著喉嚨,
難以抑制的、生理性的嘔吐感再次翻涌上來。但更多的是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壓倒性的暈眩。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像塞滿了棉花,
隔絕了懸崖下依舊隱約可聞的警笛銳響。身體晃了晃,徒勞地想抓住點什么來維持平衡。
最終只能放任自己癱軟在地,意識像斷裂的弦。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攏,
最后殘留在視網(wǎng)膜上的,是巖石縫里幾根枯黃的、還在風(fēng)中徒勞搖擺的野草。
黑暗吞沒了一切?!皽匮?。溫言?!甭曇粝袷歉糁窈竦牟AЦ讉鱽?,模糊,遙遠(yuǎn)。
眼皮沉得像是被膠水粘住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qiáng)撬開一條縫。
強(qiáng)烈的、冰冷的白色光線瞬間刺入,眼球像是被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著,疼得我立刻閉上眼,
生理性的淚水溢出來?!皽匦〗悖磕愀杏X怎么樣?溫小姐?”那聲音離得近了些,
有點刻意的放柔放慢,卻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穿透力。視線漸漸聚焦。首先看到的,
是晃眼的白墻,慘白慘白。一盞碩大的方框吸頂燈,散發(fā)著沒有溫度的白光。
鼻腔里是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著某種陳舊布料和清潔劑的怪味。
渾身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酸痛得要命。一張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我模糊視野的正上方。
大約四十歲上下,短發(fā),方臉,法令紋很深,眼神銳利得像能刮掉一層皮。
她穿著……藏藍(lán)色的警服?肩膀上帶著我看不懂的肩章徽記?!澳阈蚜耍縿e緊張,
這里是醫(yī)院。我們是市局刑警隊的。”她的聲音平穩(wěn),帶著種安撫式的專業(yè)感,
“你已經(jīng)昏迷了大半天了。能記得自己怎么來到這里的嗎?”我茫然地轉(zhuǎn)動眼珠。
她的面孔有些陌生,但眼神里的那種審視,讓我無端覺得寒冷。視線艱難地轉(zhuǎn)向旁邊。
一個穿白大褂的護(hù)士正彎腰在調(diào)節(jié)旁邊輸液架上的點滴流速袋。她手腕上的電子表,
冰冷的藍(lán)色數(shù)字閃爍:16:47 PM?!白o(hù)…士…”喉嚨干得發(fā)痛,
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幾點……現(xiàn)在?”“下午四點四十七分。
”女警替護(hù)士回答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罩住我,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溫小姐,我們是刑警隊的趙警官和王警官。你能回憶起來嗎?
今天早上在云頂山觀景臺發(fā)生了什么?
幾乎要將空氣劈開的沉悶重響……碎片化的畫面伴隨著窒息感和劇烈的耳鳴感猛地撞進(jìn)腦海!
“嗚……”一聲短促的、破碎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
恐懼和絕望剎那間再次攫住了心臟。身體猛地彈起來,仿佛身后有烙鐵在燙!
手背上輸液針驟然被扯動,尖銳的刺痛讓我瞬間縮了一下?!皠e動!
”護(hù)士立刻上前按住我的手腕。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恐懼和一種尖銳的悲痛瞬間撕開了偽裝的外殼,我劇烈地喘息起來,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他……”眼淚滾燙地涌出,洶涌地往下淌,
視線徹底模糊一片。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
“林皓……皓……他……他掉下去了……”巨大的抽泣噎住了喉嚨,
喉嚨像是被粗糙的麻繩緊緊勒住,窒息的痛楚迫使我彎下腰,蜷縮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
不受控制地干嘔起來,只是胃里空空如也,除了酸苦的膽汁,什么也嘔不出。
身體劇烈抽搐著縮成一團(tuán),把臉深深埋進(jìn)蓋在腿上的、冰冷的白色薄被里。
消毒水的味道混著自己的眼淚鼻涕的味道,刺鼻又絕望。
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抵抗這滅頂?shù)谋瘋涂謶稚?,身體抖得控制不住。
病房里只剩下我無法抑制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那個趙警官沉默著,沒有催促,也沒有安慰。
護(hù)士默默處理了一下我的針頭,動作帶著職業(yè)的安靜。時間在壓抑的哭聲中無聲流逝。
過了許久許久,抽泣聲稍微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間歇的抽噎。
趙警官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聽不出波瀾:“溫小姐,關(guān)于林皓墜崖的事,
我們需要了解更多情況。請你盡量回憶一下,
你們具體是什么時間、出于什么原因去到云頂山頂?shù)模吭谀抢锎硕嗑??事發(fā)前后,
你們有沒有發(fā)生爭吵?或者,你察覺到林皓有什么異常的情緒或行為嗎?
”每一個問題都像冰冷的錐子,精準(zhǔn)地戳向我試圖屏蔽的記憶深處。
我慢慢抬起淚跡斑斑的臉,眼神空洞地看著慘白的天花板,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
“紀(jì)念日……”聲音喑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三……三周年……他說……要去看……看日出……”喉嚨發(fā)梗,說不下去。
腦海里是林皓那雙在晨光中亮得璀璨、盛滿了期待和愛意的眼睛。
那雙眼睛最終被茫然和錯愕覆蓋……又是一陣難以遏制的洶涌淚意。
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直到嘗到熟悉的鐵銹味。
疼痛讓我找回了對身體的一絲控制。不能哭。不能這樣軟弱地崩潰。慢慢吸了一口氣,
冰冷干燥的空氣灼燒著喉嚨。我強(qiáng)迫自己看向趙警官那張嚴(yán)肅得沒有一絲破綻的臉。
“大概…凌晨四點…上山的。
開我的車…停在…山頂那個臨時停車場……” 每個詞都說得異常艱難,
像在喉嚨里費力地打磨石頭,
“等了很久…很冷…他…他抱著我……”手臂還殘留著他擁抱的觸感和溫度,
但現(xiàn)在只剩下徹骨的冰寒?!叭缓蟆柨斐鰜淼臅r候……” 記憶畫面再次閃現(xiàn),
伴隨著心臟瞬間揪緊的劇痛。我猛地頓住,身體又一次控制不住地劇顫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拼命搖頭,眼淚再次如決堤般涌出,
去了……我暈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進(jìn)顫抖的手掌里,
任由淚水從指縫中滲出。肩膀縮著,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徹底被擊垮后的無助與脆弱。
病房里再次陷入壓抑的沉默,只有我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聲。良久,
趙警官的聲音重新響起,依舊平穩(wěn),沒有任何責(zé)備或催促:“溫小姐,你的心情我們理解。
失去親近的人,這種痛苦難以想象。但調(diào)查需要客觀的陳述。當(dāng)時觀景臺上,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埋在掌心里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布滿淚痕的臉上是極度的茫然和難以置信,像剛剛聽懂了某個極其荒謬的問題。
“當(dāng)然……只有我們……”聲音輕得幾乎被呼吸淹沒,
眼神困惑地、毫無焦點地掃過兩位警察的臉,“那里……怎么可能……還會有別人?
那么早……山頂上……”趙警官的眼神鷹隼般銳利,依舊盯著我。我迎著她的目光,
那雙眼睛被淚水浸泡得通紅,里面除了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片茫然的空白,
找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緒。旁邊一直沉默記錄的王警官,手上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滑動,
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三天后,我被請進(jìn)了市公安局一間單獨的、光線同樣慘白的小房間。
墻壁似乎被刻意處理過,泛著冰冷的水泥灰色調(diào),給人一種沉悶的壓迫感。
長條形的冷色金屬桌子一頭,坐著那個短發(fā)、方臉的趙警官和她的搭檔王警官。另一頭,
只有一張冰冷的金屬椅。我拉開那把椅子坐下時,
金屬的冰冷觸感透過單薄病號服下的牛仔褲傳來,激得我一個細(xì)微的寒噤。桌子上,
除了一份攤開的文件夾,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臺線條冷硬、插滿了各色導(dǎo)線的儀器,
一個顯示屏正幽幽地閃著光。測謊儀。它像一個沉默的、帶著某種特殊審視力量的金屬怪獸,
靜靜地趴在那里,幾根帶著金屬傳感器的線纜垂落在一旁,透著冰冷的威脅感。
王警官面無表情地將一份打印紙推到我面前的桌面上。黑色的宋體字,
標(biāo)題刺眼:《測謊告知同意書》?!皽匮耘?,”趙警官開口,
聲音比那天在醫(yī)院時更干硬了幾分,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
“關(guān)于林皓先生的死亡案件調(diào)查需要進(jìn)一步澄清。現(xiàn)在,需要你配合進(jìn)行一次測謊儀檢測。
”她指了指那份同意書,“閱讀并簽署后,我們將開始。
”我的目光落在簽名欄旁邊印著的藍(lán)色日期章上。
冰冷的恐懼感再次蛇一般順著脊椎蜿蜒而上,纏繞住心臟。手指下意識地想蜷縮,指尖冰涼。
在兩位警官公式化的凝視下,我拿起旁邊遞來的中性筆。筆桿冰冷滑膩,有些拿不穩(wěn)。
視線掃過那份簡短的告知書。
明儀器原理(雖然后續(xù)證明對我無效)、結(jié)果的參考性、我的配合義務(wù)等等枯燥冰冷的文字。
一筆一劃,在橫線處簽下“溫言”兩個字。筆跡是我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平穩(wěn)流暢。放下筆,
看著同意書被王警官收走,心里那根弦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了一點。
就像是……一只靴子終于落了地。“準(zhǔn)備好了,我們就開始。”趙警官示意了一下。
儀器被技術(shù)人員熟練地開啟。
冰涼的金屬傳感器被仔細(xì)地綁在了我的左手腕、右上臂、食指和中指指尖,
還有一側(cè)的肋間皮膚上。緊繃冰涼的感覺牢牢箍住身體。王警官坐直身體,
翻開面前的文件夾,開始了提問環(huán)節(jié)。聲音像是精確設(shè)定好的程序輸出。“你叫溫言?
”“是。”“你的年齡是二十三周歲?”“是。”“你與死者林皓是情侶關(guān)系?”“……是。
”喉嚨里干澀得厲害,那個“是”字帶著一絲哽咽般的余音。
“十月二十日凌晨四點三十五分左右,你是否和林皓一起在云頂山頂觀景臺?
”“是……”聲音低下去。問題像一道道冰冷的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切割著時間與地點。然后,
真正的風(fēng)暴點到了?!笆露涨宄?,日出之前,你是否見過林皓最后一面?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凝結(jié),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趙警官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定在我臉上。
王警官也停下記錄的筆,身體微微前傾。冰冷的空氣嗆入肺部。
腦子里是林皓墜崖前那雙錯愕茫然的眼。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緊!
測謊儀連接在我身體上的傳感器忠實地捕捉著每一個生理指標(biāo)。顯示屏上的曲線微微起伏。
它像個忠實的記錄者,
捕捉著每一個脈搏的波動、每一次皮膚電導(dǎo)的細(xì)微變化、每一絲呼吸頻率的調(diào)整。然而,
這些曲線的起伏依舊控制在儀器設(shè)定的“正常值”波動的安全范圍內(nèi)。
所有細(xì)微的反應(yīng)都可以被解讀為——巨大的、純粹的悲痛帶來的生理應(yīng)激。我抬起臉。
目光先是失焦地飄向慘白的天花板角,那里的浮塵在冷光里無聲翻卷,
然后一點點、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空洞地,沒有任何焦距地,落在趙警官那審視的目光中央。
嘴唇開始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謊言,
而是那種滅頂?shù)摹o法消解的疼痛感再次攥住了我的喉嚨?!白詈蟆幻??
”聲音嘶啞得像是生了銹,每一個字都極其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巨大的迷茫,
和一種瀕臨崩潰的不確定。瞳孔微微放大,眼神里的空洞被茫然和痛苦徹底吞噬。
淚水無聲地在眼眶里蓄積,終于無法承載,沉重地滾落,一顆一顆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濺開微小的水痕。我的臉因為極度的克制而微微抽搐。“真的……”嘴唇顫抖著,
像是無法理解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又像是固執(zhí)地尋找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聲音抖得厲害,
帶著孩童般的無助,被巨大的悲傷沖刷得支離破碎?!罢娴摹_定他……死了嗎?
”聲音很輕,仿佛只是對著虛空囈語。
那茫然空洞的眼神在死寂的訊問室里彌漫開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窒的寂靜。空氣沉重得如同灌鉛,
擠壓著每一個人的胸腔。王警官捏著筆的手指似乎繃緊了一瞬。趙警官的臉色紋絲不動,
只是下顎線隱約繃得更硬了一點。提問在沉默中繼續(xù)?!澳闶欠褚娺^林皓最后一面?
”趙警官的聲音毫無波動,冰冷的儀器顯示屏,線條依舊平穩(wěn)得如同枯死的河流。
我沒有回答她。我的視線像是穿透了她的身體,穿透了這冰冷的墻壁,落在無盡的虛空里。
身體開始小幅度地、無法控制地前后搖晃,像是被悲痛拉扯得沒了筋骨。
眼淚如同連綿不絕的雨線,不停地從下頜墜落,浸濕了衣領(lǐng)?!啊娴摹辉诹藛??
”聲音比剛才更輕,更破碎,帶著令人心碎的求證意味。那茫然的執(zhí)著,像一把無形的鉤子。
第三次,同樣的提問。如同冰冷的鼓槌,重重敲打在死寂的空氣上。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像是缺氧的魚。眼神徹底渙散了,臉上的肌肉因為強(qiáng)烈的情緒繃緊、松弛、抽搐。淚水洶涌,
已經(jīng)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剩下一種瀕臨極限的嗚咽般的喘息?!啊逐懒??
”這問題,我的問題,像一個哀傷的、茫然的魔咒,懸浮在訊問室的半空,
蓋過了警察冰冷重復(fù)的詰問。測謊儀沉默著。
器上那些代表脈搏、呼吸、皮膚電反應(yīng)的線條始終平靜地在它認(rèn)定的安全閾值內(nèi)柔和地起伏。
沒有任何代表劇烈波動、典型說謊特征的尖峰或低谷。沒有。像一個失去了脈搏的死人,
只是在那里安靜地延伸。
整個訊問過程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由巨大悲傷主導(dǎo)的沉默和無力感的旋渦中結(jié)束。
技術(shù)人員面無表情地拆卸著我身上的傳感器線纜。金屬接頭離開皮膚時發(fā)出輕微的“噠”聲。
束縛撤去,身體驟然一輕,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虛脫感。
我像是剛從一場殘酷的噩夢中被硬生生拽醒,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
軟在冰冷的金屬椅子里。低垂著頭,長發(fā)凌亂地遮住大半張臉,
只露出蒼白尖俏的下巴和不斷滾落的、咸澀的淚珠。肩膀無聲地抽動。
趙警官合上了面前空白的記錄本,沒有再看我。
她臉上那副公式化的表情像一副摘不下的面具。她利落地站起身。“溫小姐,配合結(jié)束。
你可以回去了。”沒有結(jié)果宣布,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我慢慢抬起頭,那張淚水肆虐的臉上,布滿深紅的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她。嘴唇翕動,
最后只是發(fā)出一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謝謝?!逼D難地扶著金屬椅背站起來,
雙腿發(fā)軟,搖晃了一下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一步一挪,像是背負(fù)著千斤重?fù)?dān),
踉蹌地、無比緩慢地走向那扇緊閉的鐵灰色沉重門。門外的走廊光線比訊問室里亮一些,
但依舊泛著一種生冷的色調(diào)??吭诒涞膲Ρ谏?,閉了閉眼。臉頰上的淚水被風(fēng)吹得冰涼。
側(cè)耳聽著。門縫里,隱約傳來王警官壓低的聲音:“……反應(yīng)是對得上的,
創(chuàng)傷應(yīng)激表現(xiàn)很典型……情緒完全崩潰……測謊也沒任何破綻?!薄班?。
”是趙警官更沉、更冷的聲音,“基本可以排除直接嫌疑了。通知家屬,
后續(xù)按意外失足處理吧?!奔覍??我的指尖狠狠掐進(jìn)了掌心那塊結(jié)痂的微小傷口里。
尖銳的疼痛讓我眼底的茫然褪去一絲,只剩下冰冷一片。林皓的父母嗎?
那個刻薄、勢利眼、永遠(yuǎn)看不上我的女人?門縫里細(xì)微的對話聲消失,
腳步聲朝著另一邊遠(yuǎn)去。我靠著冰冷的墻,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
臉上殘留的淚痕還未干透,
但所有的表情——那深深的絕望、無助、茫然無措——都在一瞬間,
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黑色礁石,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底恢復(fù)了一片澄澈,
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漣漪。像是剛剛拭去了一層面具下的雨水。
我沒有再看那扇關(guān)著的訊問室的門,也沒有去管走廊盡頭偶爾投來的探究目光。轉(zhuǎn)過身,
沿著長長的、安靜的走廊,一步步向外走去。腳步從虛浮變得沉穩(wěn),只是那抹背影,
在慘白燈光下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單薄,如同秋風(fēng)卷落的最后一片枯葉。
醫(yī)院后門通著一條老舊的后巷,盡頭有一片荒廢的小花壇。傍晚的風(fēng)帶著深深的寒意。
在花壇旁冰冷的石凳上坐下,周圍是半人高的枯萎蒿草和被垃圾污染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