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和溫知書約定要一起考上清北大學(xué)。初三的夏天，蟬聲嘶鳴得格外賣力，
空氣都被曬得黏稠。教室里老舊吊扇徒勞地攪動著熱浪，林夏額角沁出細汗，
筆尖卻像被凍住一樣，懸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她猛地扭頭，
看向旁邊那個空了整整兩節(jié)課的位置——那是溫知書的座位。課本碼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
如同他這個人，可人卻不見蹤影。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如細密的藤蔓般悄悄纏上林夏的心口。放學(xué)鈴像是解開了某種束縛，
林夏抓起書包第一個沖出教室，自行車蹬得飛快，鏈條都要擦出火星。
她徑直沖向鎮(zhèn)醫(yī)院那個方向，那點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沉。果然，
在醫(yī)院門口那棵被曬得蔫頭耷腦的老槐樹下，她看到了他。溫知書背靠著粗糙的樹干，
低著頭，單薄得像一片隨時能被風吹走的葉子。夕陽的余暉吝嗇地穿過稀疏的枝葉，
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破碎的光影?！皽刂獣?！”林夏跳下車，
聲音帶著跑后的氣喘和抑制不住的焦急，“你怎么在這兒？下午課都沒上！老師問了好幾次！
”溫知書聞聲抬起頭，臉上肌肉似乎有些僵硬，他笑著回道“沒事，”他聲音很輕，
像怕驚擾了什么，“就是有點不舒服，來看看。忘了請假。已經(jīng)……沒事了。
”他的目光有些閃爍，避開了林夏焦灼的審視，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舊球鞋鞋尖上。
林夏心頭的疑云更重了。她太了解溫知書了，比了解自己還甚。
他眼底深處那層揮之不去的陰翳，那極力掩飾卻仍從聲音里透出的虛弱，
絕不是普通的“不舒服”。她追問，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到底怎么了？醫(yī)生怎么說？
”溫知書沉默了幾秒。風吹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他抬起頭，
眼神里有一種林夏從未見過的、近乎殘酷的平靜?！罢娴臎]什么，”他重復(fù)著，
聲音更低了些，“就是……太累了。林夏，以后……我可能沒法跟你一起做題到那么晚了。
”這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林夏心湖，漾開一圈不安的漣漪。什么叫“沒法一起做題”？
他們從光屁股玩泥巴的兒時就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啃咸菜疙瘩當午飯，
一起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比賽做題，林夏父母出車禍，最困難的時候，也是他一直在身旁陪著。
他們的名字永遠緊緊挨著，刻在年級紅榜的最高處?？忌锨灞?，
是他們一起用無數(shù)個日夜熬出來的、唯一的出路和共同的命。這約定，是刻在骨頭里的。
然而，溫知書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像一把鈍斧，開始緩慢而堅定地劈砍著他們共同的夢想。
先是成績。下一次月考，林夏的名字依舊穩(wěn)穩(wěn)掛在年級第一的頂端，
溫知書的名字卻像斷線的風箏，直直墜落到一個令人瞠目的位置。
鮮紅的叉號刺眼地布滿他的試卷。辦公室里，
林夏聽到班主任痛心疾首又難以置信的質(zhì)問：“溫知書！你腦子呢？這么基礎(chǔ)的題！
你以前閉著眼睛都能做對！”溫知書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磨破的袖口，
聲音悶悶的：“對不起老師，我……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料。
”他聲音里沒有任何辯解的力氣，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林夏站在辦公室門外，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她追出去，在空曠的樓道里攔住他，
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抖：“溫知書！你看著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別問了！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動作之大，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決絕。他抬起頭，眼眶通紅，
里面翻涌著林夏完全看不懂的痛苦和絕望，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我就是不想念了！
我受夠了！行不行？！”他吼完，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轉(zhuǎn)身逃也似的沖下樓梯，
留下林夏僵在原地，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刺骨的寒。幾天后，溫知書離開了學(xué)校。
他去了鄰縣一家轟鳴震天的玩具廠，在流水線上重復(fù)著機械的動作。
但他沒有離開林夏的生活。他在林夏高中附近租了個巴掌大的單間，陰暗潮濕，
只有一扇糊著舊報紙的小窗。每天中午，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校門口，
手里提著一個洗得發(fā)白、卻捂得嚴嚴實實的舊保溫桶?！斑?，趁熱吃?！彼f過來，
眼神躲閃著林夏復(fù)雜的注視。保溫桶里有時是簡單的青菜炒飯，
有時是臥著個金燦燦荷包蛋的面條，偶爾飄出一點珍貴的肉香。
他自己則啃著最便宜的硬饅頭?！澳隳?？”林夏看著他那雙布滿細小傷口和油污的手，
喉嚨發(fā)緊?！拔以趶S里吃過了?！彼偸沁@樣回答，聲音平淡無波。林夏低頭扒飯，
熱氣熏著眼睛，酸澀難當。她看見他額角有細密的冷汗，臉色在陽光下也透著一股灰敗。
她想問，你累不累？廠里的活是不是很重？但話到嘴邊，看著他眉宇間強撐的平靜，
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你替我考，”溫知書的聲音打斷她的沉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考上清北，林夏?！彼粗抗庾谱?，
里面燃燒著一種林夏無法理解的、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一定替我考上！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盛夏，空氣里都彌漫著躁動和解放的氣息。林夏如愿以償，
鮮紅的“清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熨帖了她長久以來的焦灼。
她第一時間沖向那個熟悉的出租屋，想把這個通知書送到溫知書手里，也塞進他心里。
出租屋的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苦澀得嗆人。
溫知書背對著門，佝僂著身體站在水槽邊。聽見動靜，他猛地一僵，迅速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瞬間響起?！爸獣∧憧?！”林夏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亮，揚著手里的通知書，
“清北！我們考上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極力想擠出笑容，嘴角卻在細微地抽搐著，
顯得極其不自然?！啊昧??！彼曇舾蓾硢?，像砂紙磨過桌面。話音剛落，
一陣劇烈的、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他痛苦地彎下腰，
身體劇烈地顫抖?！爸獣 绷窒膰樀脹_過去。溫知書猛地抬手推開她，力道很大，
不由得讓林夏踉蹌了一下。林夏心中的不安更大了。溫知書死死捂住嘴，
指縫間滲出刺目的猩紅，一滴、兩滴……濺落在灰暗的水泥地上，像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紅梅。
他扶著水槽邊緣，劇烈喘息著，肩膀聳動。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沖刷著他剛剛吐出的血跡。
“我沒事！”他喘息稍定，立刻嘶啞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斬釘截鐵，
眼睛卻不敢看林夏，“老毛病，胃……胃有點不舒服。別大驚小怪！
”他胡亂地用袖子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又慌忙轉(zhuǎn)身去關(guān)水龍頭，水流聲戛然而止，
屋子里只剩下他壓抑的喘息和林夏驚恐未定的心跳聲。那張被揉皺的清北通知書，
靜靜躺在地上，像一片被遺忘的落葉。大學(xué)四年，
時光在未名湖畔的晨讀和圖書館深夜的燈光里悄然流逝。
溫知書在林夏大學(xué)城附近租了另一個更小、更舊的屋子。他輾轉(zhuǎn)于各種零工之間，
餐館后廚、快遞分揀、商場保安……那雙曾經(jīng)能解出最復(fù)雜數(shù)學(xué)題的手，日益粗糙，
布滿傷痕和凍瘡。他變著法子給林夏補充營養(yǎng)，紅燒肉的油脂浸潤飯盒，
燉湯的香氣飄散在簡陋的出租屋。而自己每天都吃著白粥和咸菜。
他總說自己在工地上吃得很好，老板管飽。到了家就不太想吃了。每當下雨天的時候，
溫知書總會帶著一把傘來接林夏。自己被淋濕了，卻不會讓林夏濺到一滴雨絲。
林夏的同學(xué)都很羨慕她有這樣一個愛她入骨的男朋友。林夏看著他越來越瘦削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