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陸驍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我正從他心口拔出半截斷箭。“下一世，遇見我，躲開我。
”他血沫翻涌的唇貼著我耳際，“成全我和你姐?！蔽艺褐难诿奸g畫了朵海棠：“好。
”第二世上海灘重逢，我親手將姐姐推進他懷里。第三世畫廊再遇，
他無名指戴著姐姐送的戒指問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我晃了晃婚戒輕笑：“陸先生說笑了?！鞭D(zhuǎn)身時修復室的古畫突然淌下一行朱砂，
像極了那年他胸口的血。第一世，陸驍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我正從他心口拔出那半截斷箭。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謹慎，仿佛我拔出的不是一截冰冷的兇器，
而是某種扎根于他血肉、也糾纏著我魂魄的孽根。箭鏃離體的瞬間，一股溫熱的血猛地涌出，
迅速浸透了他胸前早已破碎的玄甲，也染紅了我顫抖的指節(jié)。那血，濃稠得像是化不開的墨。
西沉的落日懸在遠處狼藉的戰(zhàn)場上，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潑灑成一種渾濁而悲愴的暗紅。
殘破的旌旗耷拉在焦黑的木桿上，無精打采地卷著，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鐵銹混合的腥氣，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吞下沙礫。風在低嘯，
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未熄的硝煙，嗚咽著掠過我們身邊。周圍，是倒伏的尸骸、散落的兵器，
是一片人間煉獄的死寂。只有我們兩個，在這片死寂的中心，做最后的告別。
他的身體在我臂彎里越來越沉，越來越冷。
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足以洞察戰(zhàn)場瞬息萬變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翳，
光芒正在飛快地消逝。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吃力地聚焦在我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將死之人應有的恐懼或留戀，只有一種沉重的、幾乎壓垮人的托付。
“秋…棠……”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沫從唇邊溢出，
染紅了他蒼白的下頜。我用力摟緊他下滑的身體，將耳朵湊近他那被血染得鮮紅的唇。
冰冷的盔甲硌得我生疼，但這點疼，比起心口那被撕裂的麻木，又算得了什么？
“聽…我說……”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最后的氣力，破碎不堪，
“下一世…遇見我…躲開我…”他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啊扇液湍憬恪蔽业纳眢w猛地一僵，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冰錐貫穿。成全？成全他和宋清漪？
那個他口中溫柔嫻靜、與他門當戶對的宋家嫡長女？
那個在后方安然無恙、享受著富貴榮華的我的親姐姐？而我宋秋棠，一個庶出的女兒，
一個只能跟在他身邊、在刀光劍影里掙命的影子，到了此刻，連他最后一絲念想都配不上？
一股濃烈的腥甜直沖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胸腔里翻騰的，不知是血，
還是無處可訴的悲憤。他渾濁的目光死死鎖住我，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不容置疑的懇求，
甚至是一種命令。那眼神里，有對生的訣別，有對死的坦然，
更有一種我無法理解、卻必須承受的執(zhí)念——為了宋清漪。心，在那個瞬間，
徹底沉入了冰海深處。所有的溫度、所有的掙扎、所有那些深埋心底、從未宣之于口的癡妄，
都隨著他這句話，被碾得粉碎。原來，我這一世拼盡全力的追隨，到頭來，
不過是為了成全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下一世的圓滿？荒誕。冰冷。絕望?！昂?。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空靈，在嗚咽的風聲中清晰無比。這個字，
輕飄飄地從我唇間吐出，卻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和魂魄。
我緩緩抬起那只沾滿他溫熱鮮血的手。他的血，黏稠，滾燙，帶著他生命最后的氣息。
指尖蘸滿那刺目的紅，帶著一種近乎獻祭的莊重，輕輕點向自己的眉間。一筆，一劃，
勾勒出一朵小小的、凄艷的海棠。血珠沿著眉骨滑落，蜿蜒如淚。指尖殘留的溫熱迅速褪去，
變得和他身體一樣冰涼。陸驍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在我眉間那朵血海棠完成的剎那，
終于徹底熄滅。他沉重的頭顱，毫無生氣地歪向一側(cè)，倚靠在我染血的肩甲上，
再無一絲聲息。西天的最后一點殘紅也隱沒了。無邊的黑暗，夾雜著戰(zhàn)場死寂的寒意，
徹底吞沒了我們。風，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
我抱著他漸漸僵冷的軀體，一動不動。眉間那朵用他心頭血畫就的海棠，仿佛在無聲燃燒，
灼痛著我的靈魂。一個沉重的誓言，一個關(guān)于來世避讓與成全的枷鎖，就此烙下。“好。
”我對著無邊的黑暗，又低低重復了一遍，聲音散在風里，再無回應。第二世，民國十七年，
深秋。上海灘。匯中飯店頂樓的宴會廳，璀璨的水晶吊燈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白晝。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雪茄煙味、女士香水的馥郁、還有香檳酒清冽的氣泡聲。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穿著筆挺西裝或華麗旗袍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低聲談笑，
進行著屬于這個浮華世界的社交。宋秋棠穿著一身月牙白素緞旗袍，領口和袖口滾著銀絲邊，
襯得她脖頸修長，膚色愈發(fā)瑩白。她端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
獨自站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目光沉靜地掠過眼前這片流光溢彩的喧囂。
旗袍貼身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也包裹著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清冷疏離。
她似乎只是這場慈善晚宴上一個不太起眼的點綴。宋家如今的當家人宋清漪，
才是此刻真正的主角。宋清漪一襲華貴的寶藍色絲絨旗袍，頸間一串渾圓瑩潤的珍珠項鏈，
正被幾位銀行家和洋行買辦簇擁著，言笑晏晏，儀態(tài)萬方地應酬著，
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閨秀的風范。宋秋棠的視線，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
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了宴會廳入口處。那里，剛剛走進來一行人。為首的男人，
身形挺拔如松，穿著一身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灰色戎裝，
肩章上的將星在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慣于發(fā)號施令的軍人特有的氣勢。即使隔著一段距離，
宋秋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強大而銳利的氣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瞬間劈開了宴會廳里浮華的空氣。陸驍。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劇烈而無聲的震蕩。盡管面容比前世更顯成熟剛毅，
下頜的線條如刀削斧刻，眼神也深不可測，但那眉宇間的輪廓，鼻梁的弧度，
甚至是微微抿緊的薄唇，都帶著前世刻骨銘心的烙印。是他。真的是他。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倒流。眼前這衣冠楚楚、權(quán)勢煊赫的陸少帥，
與記憶中那個在血色夕陽下托付遺言、氣息奄奄的年輕將軍的身影，
詭異地重疊、剝離、再重疊。前世胸口那被斷箭撕裂的劇痛，他唇邊涌出的滾燙血沫，
以及眉間那朵用他鮮血畫就、仿佛仍在灼燒的海棠……所有的感知，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
瞬間將她淹沒。指尖驟然冰冷，幾乎握不住那只細長的香檳杯。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滾落，
打濕了手指，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才讓她從那窒息般的眩暈中勉強掙脫。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高跟鞋的細跟幾乎踩到身后厚重的絲絨窗簾。躲開。躲開他！
前世咽氣前的囑托，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勒緊了她的心臟。那一聲用盡力氣說出的“好”，
此刻在胸腔里沉重地回響。就在這時，陸驍?shù)哪抗?，銳利如鷹隼，穿透了層層疊疊的人影，
精準地掃了過來。那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種探究的意味，落在了她蒼白的臉上，
在她眉間微微一頓，似乎在尋找什么。宋秋棠的心跳驟然失序。她猛地垂下眼簾，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她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
將視線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留給他一個清冷而拒人千里的側(cè)影。窗玻璃上，
模糊地映出身后大廳的流光溢彩，
也映出那個戎裝身影正被幾個殷勤的商界要人迎上前去的身影。她端起酒杯，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翻騰的血腥氣?！扒锾?？
”一個溫柔又帶著一絲刻意親昵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宋秋棠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滯澀，
緩緩轉(zhuǎn)過身。宋清漪不知何時已擺脫了簇擁，端著酒杯，儀態(tài)萬方地走到了她身邊。
宋清漪的目光，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陸驍所在的方向，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艷和熱切，隨即又迅速換上得體的關(guān)切。
“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宋清漪微微蹙眉，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姐姐式的關(guān)懷，
“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宋秋棠勉強扯出一個極淡的弧度：“沒有，只是覺得有些悶，
透透氣?！彼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任何異樣。宋清漪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
似乎在確認什么，隨即又綻開一個更為溫婉的笑容，輕輕挽起宋秋棠的手臂：“來，
別一個人悶著。聽說那位就是新上任的滬防司令陸少帥？今日難得一見，
陪姐姐過去打個招呼，也算盡地主之誼?！彼吻邃舻氖直廴彳泤s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宋秋棠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像被無形的線拉扯的木偶。前世那句“成全我和你姐”的遺言，
如同冰冷的咒語，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能聽到自己靈魂深處那一聲無奈的嘆息?！昂?。
”她聽見自己平靜地應道，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宋清漪臉上的笑容更加明媚，挽著她，
步履款款地穿過人群。高跟鞋敲擊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踩在宋秋棠緊繃的心弦上。她們在距離陸驍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陸驍正被幾位商界大佬圍著說話，神色沉穩(wěn)，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宋清漪清了清嗓子，
臉上掛起最得體的笑容，聲音柔美婉轉(zhuǎn)：“陸少帥？”陸驍聞聲轉(zhuǎn)過頭。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宋清漪明媚端莊的臉上，帶著禮節(jié)性的審視，隨即，便越過她，
落在了她身旁那個穿著月白旗袍、低垂著眼簾的宋秋棠身上。那目光深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仿佛要穿透她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斑@位是？
”陸驍?shù)囊暰€鎖在宋秋棠身上，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詢問。宋清漪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
似乎沒料到陸驍會直接越過自己詢問旁人。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側(cè)身，
用一種帶著點寵溺意味的語氣介紹道：“哦，這是我妹妹，秋棠。性子有些內(nèi)向，
不太愛說話?！彼p輕推了推宋秋棠的胳膊，“秋棠，快見過陸少帥。
”宋秋棠不得不抬起眼。四目相對。那一刻，時間仿佛再次凝滯。
她看到了他深邃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然細微，卻無比清晰。那眼神，
穿透了眼前這身筆挺的戎裝和陌生的時代，直直撞進她塵封的記憶深處，
與那個血染沙場的年輕將軍重合。前世胸口箭傷的幻痛，毫無預兆地再次尖銳襲來。
她眉間那早已洗凈的血海棠印記，仿佛又開始灼熱地燃燒。她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
眼神迅速掠過他，看向別處，只留下一個極其短暫、近乎淡漠的接觸。她微微頷首，
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陸少帥。”算是打過招呼。
陸驍?shù)哪抗庠谒樕贤Ａ袅似?，那絲探究的意味更深了。他似乎想說什么，
但宋清漪已經(jīng)不著痕跡地上前半步，巧妙地將宋秋棠擋在了自己身后些許，同時舉起酒杯，
臉上重新綻放出明艷動人的笑容，聲音也更加甜美：“陸少帥初來上海，想必諸事繁忙。
家父一直仰慕少帥威名，囑咐我若有機會，定要代他向少帥問好。改日少帥若有閑暇，
還請務必賞光寒舍，也好讓我們略盡地主之誼……”宋清漪開始游刃有余地與陸驍攀談起來，
言語得體，又不失恭維，很快將陸驍?shù)淖⒁饬ξ诉^去。宋秋棠垂著眼，
安靜地站在宋清漪身側(cè)稍后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端著酒杯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泛著健康的粉色。然而，
前世那個血淋淋的雨夜，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指尖蘸著他心口熱血畫下海棠的景象，
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成全。她對自己無聲地說。
宴會廳的喧囂似乎被隔離開來，只剩下心口那沉重而冰冷的承諾在反復撞擊。幾日后，
一場驟雨突襲了上海。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黃包車的油布篷上、青石板的路面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嘈雜聲響。
外灘濕漉漉的，行人稀少，只有汽車偶爾駛過，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宋秋棠坐在一輛黃包車里，正從洋行辦完事回宋公館。雨簾模糊了車窗外的景致。
當車子經(jīng)過一家掛著巨大霓虹招牌的西餐廳時，
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那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雨水的沖刷讓玻璃顯得不那么清晰，
但窗內(nèi)的景象卻像一道驚雷，猛地劈開了她刻意維持的平靜?？看暗难抛?，
面對面坐著兩個人。陸驍依舊穿著筆挺的便裝，側(cè)臉線條冷硬。而坐在他對面的，
正是精心打扮過的宋清漪。她穿著一身嬌嫩的鵝黃色洋裝，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