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背面貼著張便簽，字跡是她熟悉的：“小蘅，別翻我書房第三個抽屜，
里面是沒寫完的詩?！笨伤绶恕浅閷侠镏挥邪肫恐雇此?，和一沓被茶水洇了的稿紙，
詩的最后一句是“我數(shù)著心跳等你長大/卻等不到說愛你”。再睜眼時，
她站在2008年的醫(yī)院走廊，消毒水味刺得鼻尖發(fā)酸。母親正背對著她，
把藥瓶塞進帆布包最底層，轉(zhuǎn)身時卻彎著腰，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稗哭?，
媽就是來做個胃鏡?！彼χ?，發(fā)梢沾著醫(yī)院的冷氣，像極了2023年殯儀館里，
那床蓋在她身上的白布。沒有金手指，沒有先知，
蘇蘅甚至記不清這一年母親確診的具體日期。她只能跟著母親去舊書店，
在她寫稿時偷偷倒杯溫水；跟著去菜市場，在她捂胃時搶過菜籃；直到某晚翻到床底的木箱，
看見壓在最下面的《萌芽》投稿信——寄件人是“林昭”，時間是2008年3月15日，
而母親的病歷顯示，那是她化療前最后一次清醒的日子。路燈再次亮起時，
蘇蘅終于讀懂了母親藏在歲月里的詩：原來那些“我沒事”，是她用生命寫的“我愛你”。
1蘇蘅的指甲縫里嵌著舊木箱的木屑。她蹲在客廳角落，面前堆著母親林昭的遺物。
上個月處理完后事，她請了長假，每天只做一件事——把母親生前碰過的東西，
從陽臺的腌菜壇到床頭的降壓藥瓶，全部擦一遍，再碼進貼著“昭昭”二字的舊木箱。
今天翻到箱底時，一本硬殼筆記本滑出來。封皮是褪色的湖藍色，
邊角卷得像被水浸過又曬干的荷葉。蘇蘅的呼吸頓了頓。這不是母親的備課本。
林昭當語文老師三十年，所有教案都用牛皮紙袋裝著，
封條上還寫著“高一一班”“高二三班”。她翻開第一頁。鋼筆字清瘦，
洇開淺藍墨痕：“巷口的梧桐又落了/我數(shù)著影子走/第七片葉子停在你舊書包的搭扣上”。
蘇蘅的手指抖了一下。這是母親的字跡，可她從未見過這些詩。
記憶里的林昭總在改作業(yè)、熬中藥、給她縫校服開線的袖口，偶爾哼兩句《茉莉花》，
從不說“影子”“搭扣”這樣的詞。翻到最后一頁，半首詩沒寫完。
“如果我是一盞燈——”后面只有個破折號，像被什么突然打斷的嘆息。那天夜里，
蘇蘅把詩稿拍了照片，投給了《青杏》文學雜志。
編輯回郵件說“很有八十年代校園詩的靈氣”，問能不能聯(lián)系作者。她盯著屏幕，
眼淚砸在鍵盤上——作者已經(jīng)躺在西郊墓園三個月了?；丶視r路過舊巷。路燈忽明忽暗，
像誰在拍電報。蘇蘅抱著公文包快走，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嗒嗒”響。忽然一陣眩暈。
她扶住墻，眼前的光斑開始旋轉(zhuǎn)。等再睜眼，路燈的光暈變得更暖，
照見墻根的野菊開得正好——這不是2023年的舊巷。
2023年的野菊早被市政綠化隊鏟了，換種了月季。她摸出手機。
屏幕上的日期刺得她心跳漏拍：2008年9月15日。是母親確診胃癌的日子。
蘇蘅在巷口站了十分鐘，直到看見穿藍布衫的林昭從巷尾走過來。她拎著菜籃，
發(fā)梢沾著水珠，應(yīng)該是剛從菜市場回來?！靶∞?？”林昭先開了口，聲音比記憶里清亮，
“站這兒發(fā)什么呆？菜都要捂爛了?！碧K蘅喉嚨發(fā)緊。2008年的林昭還沒開始掉頭發(fā)，
沒因為化療吐得整宿睡不著，沒在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別怨媽媽瞞你”。她跟著母親回家，
看林昭把青菜泡進盆里，轉(zhuǎn)身要進書房?！皨?。”她脫口而出，“你最近胃還疼嗎？
”林昭的手頓在門把手上?！袄厦×耍云杆幘秃??！彼仡^笑，
眼角的細紋像兩尾溫柔的魚，“快把飯盛上，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
”蘇蘅盯著母親泛白的指節(jié)。前世這時候，林昭已經(jīng)偷偷吃了半個月止痛藥。
她藏藥的鐵盒在書房第三個抽屜最里面，貼著“維生素C”的標簽。第二天趁林昭去買菜，
她翻出了那個鐵盒。布洛芬的白色藥片撒在桌面，像落了一層霜?！靶∞浚俊碧K蘅猛地抬頭。
林昭站在書房門口，菜籃還掛在手腕上，臉上的笑沒了。“你動我抽屜了？
”“我……”蘇蘅攥緊藥盒，“媽，我們?nèi)メt(yī)院做個胃鏡吧?！绷终炎哌^來，
把藥一片一片撿回盒子?！吧蟼€月剛做過體檢，醫(yī)生說沒事?！彼穆曇糨p得像片云，
“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大？總瞎琢磨。”蘇蘅急了：“我沒瞎琢磨！
我知道你——”“小蘅。”林昭打斷她，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發(fā)頂，“媽媽是老師，
要帶高三畢業(yè)班。你剛進出版社，正是要往上走的時候。我們都別添亂，好不好？
”那天之后，林昭的藥盒換了位置。蘇蘅翻遍了書房、廚房、甚至衣柜最上層，都沒找到。
直到有天她提前下班，看見林昭蹲在陽臺角落。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手里捏著半沓稿紙?！皨?？”林昭像被燙到似的，手一松。稿紙飄落在地，蘇蘅彎腰去撿，
看見熟悉的清瘦字跡——是那本湖藍色筆記本里的詩。“還給我?！绷终讶專?/p>
指甲刮過蘇蘅手背，“小蘅，這是媽媽的東西?！薄澳阋毫怂鼈?？”蘇蘅后退兩步，
“為什么？你寫得那么好！”“好什么？”林昭的聲音突然哽咽，“三十年前我也覺得好，
可你外婆病了，你爸出差半年不回家，我得給你換尿布，
得改五十份作文本……詩能當飯吃嗎？”她抹了把臉，“現(xiàn)在更沒用了，
我就是個快退休的老教師，寫這些……丟人。”蘇蘅喉嚨發(fā)堵。她想起前世整理遺物時，
在舊木箱最底層摸到的那本詩集——原來母親不是沒寫，是寫了又藏，藏了又想撕?！皨?，
我投稿了?！彼摽诙?，“那首沒寫完的詩，我投給《青杏》了。他們說……”“你瘋了？
”林昭臉色發(fā)白，“快打電話撤稿！
讓人知道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寫這些酸詩……”“那是你的夢想！”蘇蘅喊出來，
“你不是只該當蘇蘅的媽媽，當高三（七）班的林老師！你是林昭，你該……”“夠了！
”林昭的聲音發(fā)抖，抓起地上的詩稿就要往垃圾桶里塞。蘇蘅撲過去搶，兩人拉扯間，
一張稿紙飄到了門口?！罢颜?，小蘅？”張奶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蘇蘅回頭，
看見對門的老太太舉著個皺巴巴的信封，“社區(qū)要辦詩歌朗誦會，
我翻出你當年在大學詩社的照片，想著……”林昭的手松了。詩稿從指縫滑落，
散在兩人腳邊?！罢颜寻?，”張奶奶跨進門檻，撿起一張詩稿，瞇眼念，
“‘如果我是一盞燈——’多好的句子，當年你在詩社念這個，臺下掌聲響了三分鐘呢。
”蘇蘅看著母親泛紅的眼眶。她知道，這場爭執(zhí)暫時停了。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那些被藏起的藥，那些揉皺又展開的詩稿，才剛剛掀開一角。巷口的路燈開始亮了。
2008年的光比2023年更暖，把三個女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張沒拍完的老照片。
2張奶奶走后，廚房飄來陳醋的酸香。蘇蘅蹲在地上撿詩稿，余光瞥見林昭站在冰箱前，
手指無意識摳著冰箱貼——那是蘇蘅初中時用橡皮泥捏的小企鵝，早褪成了灰白色。"媽，
"她把詩稿理齊，"我想學做糖醋排骨。"林昭的手頓住。"今天買的肋排不夠嫩。
""就用昨天剩的。"蘇蘅拽她衣角，"以前都是你做給我吃，我想...我想給你做一次。
"林昭看了她三秒，轉(zhuǎn)身從冰箱里拿出塑料袋。排骨凍得硬邦邦，在臺面上磕出輕響。
蘇蘅趕緊拿溫水泡著，看母親往圍裙上系繩子——藏藍圍裙，右肩有塊咖啡漬，
是去年蘇蘅打翻的。"先焯水。"林昭把鍋接滿水，"冷水下排骨，加姜片。
"蘇蘅手忙腳亂抓姜片，指甲刮到姜皮，辣得鼻尖冒汗。林昭突然伸手，替她把碎姜撿進鍋。
"別慌，"聲音軟了些，"我在這兒呢。"水沸時，浮沫像云絮般浮起。蘇蘅拿漏勺撇，
手腕抖得厲害。林昭的手覆上來："手腕要穩(wěn)，像改學生作文時劃重點線那樣。
"蘇蘅鼻尖更酸了。她想起上個月整理母親教案，
紅筆批注里全是這樣的話——"此處轉(zhuǎn)折要穩(wěn)"、"細節(jié)需如撇浮沫般精準"。
原來母親把所有耐心，都揉進了生活里。"調(diào)汁。"林昭遞過碗，"兩勺糖，三勺醋，
半勺鹽。"蘇蘅舀糖時手抖，糖粒撒在臺面上。林昭沒說話，拿食指蘸起一粒放進嘴里。
"甜的。"她笑，"小時候你偷吃糖，也是這樣撒得滿桌都是。"蘇蘅喉嚨發(fā)緊。
她想起前世最后一次吃糖醋排骨，是在醫(yī)院陪護床前。母親說沒胃口，
卻把她喂到嘴邊的排骨全吃了，連肉渣都沒剩。"媽，"她捏著調(diào)羹，
"上次社區(qū)體檢通知...你去了嗎？"林昭正在擦鍋的手停住。"社區(qū)那機器，
查不出什么。""李醫(yī)生說...""小蘅。"林昭打斷她，把炸好的排骨倒進鍋，
"汁要熬濃，得盯著火候。"糖醋的甜香裹著熱氣漫上來。蘇蘅盯著咕嘟冒泡的湯汁，
看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前世她總以為那是自然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發(fā)根處的黑發(fā)來勢洶洶，
像在和時間賽跑。當晚，蘇蘅等母親睡下，摸黑翻出她的藥盒。維生素瓶下壓著半板止痛藥，
包裝上的"癌痛"兩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躲進廁所打電話，
手指在通訊錄里劃到李醫(yī)生的名字，按了三次才接通。"李醫(yī)生，我是蘇蘅。"她壓低聲音，
"我媽...她最近總說胃疼。"電話那頭翻紙的聲音。"上周她來開過胃藥，
說老教師都有胃病。"李醫(yī)生頓了頓，"你別急，我明天去學校找她，
就說做個免費腫瘤篩查。"掛了電話，蘇蘅蹲在馬桶上哭。前世她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
母親總說"胃里有團火"，她只當是老毛病；母親把止痛藥瓶換成維生素標簽，她竟真信了。
接下來半個月，蘇蘅像只偷糧的老鼠。她趁母親改作業(yè)時翻出詩稿，
用牛皮紙袋裝著跑郵局；替母親去醫(yī)院取藥時，
偷偷把體檢單塞進她教案；甚至在母親的保溫杯里放了胃藥——卻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
藥原封不動躺在垃圾桶。退稿信堆了半抽屜。《青杏》說"風格太舊"，
《星芒》回"缺乏張力"，連社區(qū)報都寫著"更適合內(nèi)部朗誦"。蘇蘅把退稿折成紙船，
擺在窗臺，看它們在風里搖晃。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十月末。那天她剛下班，
傳達室大爺舉著個信封喊："小蘅，你有掛號信！"信封是米白色的，
落款"《未名詩刊》編輯部"。蘇蘅撕開的手在抖，信紙滑落時，
那句"擬選用林昭女士作品《如果我是一盞燈》"撞進眼睛。她攥著信跑回家，
鑰匙插進門鎖時手都在顫。林昭正在廚房熱湯，聽見動靜回頭："怎么這么晚？""媽！
"蘇蘅把信拍在她面前，"他們要發(fā)你的詩！在雜志上！"林昭的手頓在湯勺上。
她低頭看信，指腹摩挲著"林昭"兩個字，像在認一個闊別多年的故人。"小蘅，
"她突然說，"上個月體檢報告，我拿了。"蘇蘅的心跳漏了一拍。"胃里有個東西，
"林昭把湯勺放進碗里，瓷勺碰出清響，"李醫(yī)生說要手術(shù)。
"蘇蘅的喉嚨發(fā)緊："那我們明天就去住院！我請長假陪你——""我拒絕了。
"林昭打斷她，"你剛升編輯，正是要往上走的時候。高三（七）班的孩子，
明年要高考...""那是你的命！"蘇蘅喊出來，"比什么都重要！"林昭笑了，
眼角的細紋像被風吹皺的湖面。"小蘅，"她摸出兜里的藥瓶，"媽媽的命，
早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學生。現(xiàn)在...夠了。"窗外的路燈亮了。
2008年的光裹著寒氣透進來，落在那封米白信封上。蘇蘅看著母親鬢角的白發(fā)在風里晃，
突然想起前世整理遺物時，在詩集扉頁看見的字——"致小蘅：媽媽的燈，要一直照著你。
"原來母親早把燈芯熬到了盡頭。3蘇蘅在廚房蹲了半夜。瓷磚冰得膝蓋生疼。
她盯著垃圾桶里那半瓶胃藥，藥粒滾出來兩顆，在月光下泛著冷白。
母親說"夠了"時的笑還在耳邊，像根細針，扎得太陽穴突突跳。她翻出母親的老藤箱。
箱底壓著本藍布面筆記本，紙頁發(fā)黃，邊角卷翹。第一頁寫著"林昭 十七歲"，
字跡清瘦如竹枝。
窗欞第三下/我數(shù)到第七片玉蘭/郵差的車鈴響過巷口/卻沒有我的信——"蘇蘅手指發(fā)顫。
這是母親二十歲的詩，比她投給《未名詩刊》的更鮮活。原來那些被退稿的"風格太舊"，
是母親用了三十年時光，把鋒芒磨成了溫柔。天沒亮她就敲開張奶奶的門。老人端來熱豆?jié){，
玻璃杯子上蒙著白霧。"昭昭啊，當年可是市一中詩社的金筆桿。"張奶奶擦著老花鏡，
"我在傳達室見過好多情書，可她只收《晨星》詩刊的約稿信。后來她爸病了，
她放棄了去北京讀文學系的機會...""為什么不告訴我？"蘇蘅聲音發(fā)澀。"傻丫頭，
"張奶奶拍拍她手背，"你媽總說，當媽哪有自己的故事？"豆?jié){涼了。
蘇蘅望著窗外泛白的天，突然懂了母親的"拒絕"。那些被她藏起的止痛藥，
偷偷塞的體檢單，像把鈍刀，在割母親最后一點掌控感——她不是要"救"母親，
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奪走母親選擇的權(quán)利。第二天她把藍布筆記本放在母親教案上。
林昭批改作業(yè)的手頓住，指腹撫過"林昭 十七歲"的字跡，眼眶慢慢紅了。"媽，
"蘇蘅蹲在她膝邊，"你教我寫作文時說，好文章要寫真心?，F(xiàn)在...寫你的真心，
好不好？"林昭沒說話。但那天夜里，蘇蘅起夜時看見書房亮著燈。母親伏在桌前，
鋼筆尖在稿紙上洇開墨點，寫幾句，停很久，又劃掉。她開始翻遍舊巷的舊書店。
在"知味齋"找到本《現(xiàn)代詩寫作技巧》，扉頁有母親的批注："意象要活，像春天的柳枝，
風一吹就晃。"她把書輕輕放在母親枕頭邊。林昭開始在備課本里夾詩稿。蘇蘅收拾餐桌時，
會在醬油瓶旁撿到半張紙："《給小蘅的早餐》：煎蛋要翻兩次/第一次怕焦，
第二次怕涼/就像我看你出門的目光。"她偷偷拍了照片發(fā)給小陳。小陳回語音："這靈氣！
我?guī)湍懵?lián)系文創(chuàng)展，做個'舊巷詩人'主題展怎么樣？"籌備那半個月，林昭像年輕了十歲。
她翻出壓箱底的藍布裙，跟著蘇蘅去舊書店挑老照片，在展架前指揮："這張要斜著貼，
像詩行的斷句。"但蘇蘅漸漸看出不對。母親爬兩層樓梯就扶著墻喘氣，改作業(yè)時筆總掉，
撿起來手直抖。她偷偷數(shù)過藥瓶——每天該吃的三顆，總剩兩顆。"媽，我們?nèi)?fù)查好不好？
"她試探著說。林昭正在裝裱詩稿，抬頭笑："等展完。高三（七）班的模擬考，
還有詩展開幕式..."蘇蘅沒再逼。她想起張奶奶的話："當媽哪有自己的故事？
"可現(xiàn)在，母親有了——屬于林昭的，不是"蘇蘅的媽"，不是"高三（七）班的林老師"，
是"詩人林昭"的故事。開幕式定在周末。蘇蘅提前三天就開始布置。她在展墻掛了串小燈，
見小蘅的課本/夠映出學生的試卷/夠讓舊巷的夜/有個暖融融的角落..."開展前一晚，
林昭說要再檢查展架。蘇蘅去廚房熱牛奶，回來時聽見書房傳來悶咳。她推開門，
母親蜷在轉(zhuǎn)椅里，藥瓶滾在腳邊，稿紙散了一地。"媽？"蘇蘅沖過去扶她。林昭額頭滾燙，
卻還在笑："沒事...就是有點累。"她幫母親擦臉時，發(fā)現(xiàn)枕套上有血絲。深夜兩點，
蘇蘅守在床邊。母親睡夢中還攥著半張詩稿，
是新寫的句子："《最后一盞燈》：油快盡了/但燈芯燒得更亮——"窗外的路燈突然滅了。
蘇蘅的心跟著一沉。她摸出手機想打給李醫(yī)生，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又放下。
明天就是開幕式了。母親說過，這是她"最想完成的事"。可床頭柜上的藥瓶，空了。
4蘇蘅摸到枕套上的濕痕時，指尖先于眼睛意識到不對。她啪地打開床頭燈，
暗紅的血點滲進棉布里，像朵開敗的月季。"媽！"她搖晃林昭的肩膀。母親的睫毛顫了顫，
睜開眼時瞳孔散得厲害："小蘅...我是不是又把牛奶打翻了？"蘇蘅的呼吸卡在喉嚨里。
她抓起手機按120，手抖得對不準數(shù)字鍵。救護車鳴笛劃破舊巷的夜時，
林昭正攥著她的手腕呢喃："開幕式...氣球要選淺藍的，
像我詩里寫的天空..."急診室的燈刺得人睜不開眼。李醫(yī)生摘下口罩時，
蘇蘅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癌細胞擴散得比預(yù)期快。"他翻著病歷本，
"最多...兩個月。"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刺耳。
蘇蘅想起三天前母親在展架前踮腳貼照片，想起她數(shù)著詩稿說"這篇要放在最前面"，
想起藥瓶里總少一顆的止痛藥——原來不是忘記吃，是舍不得吃。"我想...帶她回家。
"蘇蘅突然說。李醫(yī)生抬頭，她喉結(jié)動了動："她最想完成的事...還沒做完。
"林昭是在第二天下午清醒的。她盯著吊瓶里的液體，又看看蘇蘅發(fā)紅的眼："小蘅，
我是不是又讓你擔心了？""沒有。"蘇蘅握住母親發(fā)涼的手，"媽，
你之前說想聽見自己的詩被念出來。我們辦個朗誦會好不好？在張奶奶的舊書店，
把你寫的詩都念一遍。"林昭的眼睛亮了。她抬手摸蘇蘅的臉，指甲蓋泛著青："好。
但...別麻煩太多人。"張奶奶聽說這事時，正蹲在舊書店門口擦玻璃。她扶著門框嘆氣，
老花鏡滑到鼻尖："早該辦的。我這書店，空著也是空著。"她轉(zhuǎn)身從柜臺底下摸出個鐵盒，
"你媽剛搬來那年，常來我這兒借詩集。這是她寫的詩抄，我偷偷留的。
"蘇蘅翻著泛黃的紙頁，
春夜》：風掀開半扇窗/我數(shù)著落進茶里的星光/等小蘅的腳步聲/叩響巷口的青石板"上。
接下來的半個月，舊書店成了臨時指揮部。蘇蘅給林昭的學生群發(fā)消息，
高三（七）班的班長回："林老師給我作文本寫的批語，我留了十七年。
"張奶奶撥著老電話："老王頭？你不是說當年追林老師時抄過她的詩？"林昭靠在床頭，
把蘇蘅叫到跟前："那首《給小蘅的早餐》要放在第一個。
還有...我新寫的《最后一盞燈》，在枕頭底下。"蘇蘅翻出皺巴巴的紙頁，
最后一句沒寫完："油快盡了/但燈芯燒得更亮——"朗誦會定在周末。前一天晚上，
林昭突然發(fā)起燒來。她靠在床頭，呼吸像破風箱："小蘅...別改日子。
"蘇蘅連夜借了臺舊攝像機，架在母親床頭。又讓小陳調(diào)了網(wǎng)絡(luò)，確保畫面不卡。臨出門前，
她給林昭戴上自己的珍珠發(fā)卡——那是母親三十歲時買的，說等蘇蘅出嫁再給。
張奶奶的舊書店擠得滿滿當當。高三（七）班的學生來了，
帶著當年的作文本；老街的鄰居來了，舉著林昭幫他們寫的春聯(lián)；還有幾個陌生的年輕人，
說是在文創(chuàng)展上讀了詩，專門坐火車來的。"首先，朗誦林昭老師的《給小蘅的早餐》。
"蘇蘅站在臨時搭的講臺前，聲音發(fā)顫，"作者的女兒，想先讀一遍。
"她清了清嗓子："煎蛋要翻兩次/第一次怕焦，
第二次怕涼/就像我看你出門的目光..."臺下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有人舉手："我是林老師的學生，我想讀《春夜》。"接著是個白發(fā)爺爺："我是老王頭，
我要讀《舊巷燈影》。"蘇蘅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落在墻角的筆記本電腦上。
屏幕里的林昭笑著，眼角有淚。她嘴唇動了動，蘇蘅知道那是"謝謝"。散場時，
天已經(jīng)黑了。舊巷的路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裹著人聲往巷子里淌。
張奶奶往蘇蘅手里塞了個牛皮紙信封，邊角磨得發(fā)毛："你媽搬來那年存的，
說等哪天她走了再給你。"蘇蘅捏著信封，指尖觸到里面紙頁的棱角。
路燈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影，像極了二十年前某個春夜——那時她剛上初中，
母親牽著她走過這條巷，說："小蘅，你看這燈，照見的不只是路。
"5舊巷的路燈把蘇蘅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捏著牛皮紙信封的手沁出薄汗，
指腹反復(fù)蹭過信封邊角的毛邊——那是被歲月磨出來的，像母親縫補她校服時，
頂針在布料上勒出的痕?；氐郊?，臺燈在書桌上投下暖黃的圈。
蘇蘅把信封按在胸口緩了三秒，指甲才慢慢挑開封口。信紙窸窣作響，
第一行字就讓她呼吸一滯：“延川：”是母親的字跡，比現(xiàn)在更清瘦，帶著少女的鋒銳。
“詩社后巷的梧桐又落了半街葉子。你說我詩里的月光太淡，
我就偷偷把日記本里的月光全揉進稿紙。今天幫你改《秋夜抄》，你湊過來看時，
后頸的碎發(fā)掃過我手背，像掃過一行沒敢寫進詩里的注腳?！碧K蘅的指尖發(fā)抖。
信末日期是1990年11月7日，比她出生還早八年。最后一段被劃了又劃，
墨跡暈成淺灰：“我爸的診斷書下來了。醫(yī)生說要長期吃藥，可家里的錢得先供弟弟讀書。
我可能...要提前畢業(yè)了?！毙欧饫镞€滑出一張照片。林昭穿著白襯衫站在老槐樹下，
發(fā)梢沾著槐花，旁邊站著個穿藍布工裝的男生，手里舉著半本詩集——正是信里的“延川”。
蘇蘅連夜翻出母親的舊相冊。在一本壓箱底的紅皮相冊最后一頁，
的同學錄：“趙延川 市一中90屆 愛好：寫詩、收集舊書 理想：辦個能煮茶的書店”。
“小陳，能幫我查個人嗎？”蘇蘅第二天敲開同事辦公室的門，把照片推過去，
“林昭的高中同學，可能在鄰市?！毙￡愅屏送蒲坨R：“我表舅在市檔案館管校友錄，試試。
” 下午三點，微信彈出消息：“趙延川，退休教師，現(xiàn)住臨安市清潭路32號，
子女在國外?！彪娫捊油〞r，蘇蘅聽見抽鼻子的聲音?！罢颜阉?..還留著那封信？
” 老趙的聲音發(fā)顫，“我這就買今晚的車票，
麻煩告訴她...告訴她我?guī)Я水斈隂]送出去的鋼筆?！绷终堰@晚格外精神。
她讓蘇蘅翻出壓箱底的湖藍毛衣，對著鏡子別上珍珠發(fā)卡，又把枕頭下的詩稿理了三遍。
蘇蘅扶她靠在床頭時，聞到她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和照片里那個站在槐樹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