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寺的雨像被掐了線的珠簾,急密卻不兇猛,
淅淅瀝瀝地給周六傍晚罩上一層半透明的灰紗。濕漉漉的地面倒映著華燈初上的流光,
無數(shù)柄傘在南京西路的霓虹里緩緩流動、碰撞,像深海魚群。剛結(jié)束一場氣味實驗,
林星提著沉重的試香箱在梅龍鎮(zhèn)廣場的轉(zhuǎn)角處狼狽地攔車。
鼻尖縈繞的復(fù)雜化學(xué)尾調(diào)還未散盡,
又被冷雨混合著汽油、咖啡和路人身上百樣香水的氣味一沖,太陽穴突突地跳?!氨福?/p>
交班!”“去浦東方向不接!”一輛輛空車亮著紅燈,毫不留情地碾過積水,
濺起一道冰涼弧線,精準打濕了她卡其色闊腿褲的褲腳和米色樂福鞋。細微的涼意滲入皮膚。
她嘆了口氣,認命地拖著箱子,準備挪到恒隆那邊的路口碰運氣。剛往側(cè)后方退了一步,
腳跟卻不偏不倚撞上了什么溫?zé)?、柔軟又帶著韌性的東西?!斑鲉琛?!
”一聲短促而尖細的貓叫。林星心一沉,飛快轉(zhuǎn)身。
一只通體雪白、只尾巴尖綴著一點淺咖啡色的長毛貓崽子,
正瑟縮在一個墨藍色的寵物航空箱上,粉嫩的小鼻子緊張地聳動著。
航空箱顯然剛從一輛停穩(wěn)的黑色幻影后座搬下來,放在濕漉漉的地面。她剛才那一下,
正好撞到了箱子邊緣。一個穿著亞麻灰色風(fēng)衣、身形修長的男人微微彎著腰,
手指剛離開航空箱的提手。雨絲落在他微濕的黑色短發(fā)和寬闊的肩頭,暈開深色水痕。
他聞聲直起身,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起的紋路很淺,
似乎只是對突發(fā)狀況的本能反應(yīng)。視線從林星被污水濺濕的鞋面,上移到她臉上。
林星連聲道歉,尷尬得恨不能原地蒸發(fā):“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留意后面……” 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住,
膠著在那雙看向她的眼睛上——那瞳色很深,像雨前層疊的積云,蘊著難以捉摸的幽微光線。
他眼里沒什么明顯的情緒,沉得如同一口古井,倒映著她此刻的慌亂和狼狽?!澳慵业呢??
沒嚇到它吧?”“無妨?!?男人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低沉的磁性,
像大提琴在安靜角落拂過的最低音弦,出乎意料的沉穩(wěn),沒什么波動。他再次彎腰,
修長的手指穿過航空箱的金屬柵欄口,動作利落卻異常輕柔地安撫著里面縮成一小團的白貓。
那根淺咖啡色的尾巴尖在碰到他指尖時,幾不可察地,微弱地勾了一下?!八悬c受驚,
但不嚴重?!彼膶W⒔o四周嘈雜的雨聲車流聲按下了一秒的暫停鍵。林星注意到他的手指,
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異常整潔,帶著一種屬于男性卻又不顯粗糲的優(yōu)雅感。
安撫貓時流露出的溫和耐心,與他身上那種疏離清冷的整體氣場構(gòu)成一種奇異的矛盾感,
像冰層下涌過的暖流,無聲卻真實存在?!澳阋ツ膬海坑瓴恍??!?他直起身,
目光重新落回林星身上,瞥了一眼她腳邊體積不容忽視的銀色試香箱,“如果順路,
可以帶你一程?!?他指了指那輛線條凌厲、像靜伏在雨夜里的黑色猛獸般的轎車。
車子的司機已經(jīng)下來,撐著把寬大的黑傘,安靜地站在后座門邊待命?!安挥昧瞬挥昧?,
” 林星幾乎是下意識地連連擺手,臉有些發(fā)燙,“已經(jīng)給您添麻煩了,我自己能打到車。
” 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尤其對方看起來如此……不可觸及,讓她本能地想劃清界限。
“浦東,世紀公園方向?!?他說出一個地點,是和她回工作室租住的公寓同一個大方向。
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帶著一種不令人反感的篤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下雨天不好打車。舉手之勞。”那平穩(wěn)的語調(diào)里沒有絲毫施舍或客套的意味,
只是一種效率優(yōu)先的選擇判斷。林星心底那份不想再麻煩人的客氣,
被雨水帶來的不適和腳后跟濕冷的黏膩感慢慢融化了一角。
她看了一眼又一次呼嘯而過拒絕她的空車尾燈,認命地吸了口氣:“那……麻煩您了。
真的不好意思。”司機機敏地拉開寬敞的后座車門。林星先將笨重的試香箱塞了進去,
自己再小心地坐進去。
廂內(nèi)瞬間彌漫開一股復(fù)雜而濃郁的氣息——不是皮革香精或者車載香氛那種單一的人工味道。
是潮濕的雨汽、冰冷的金屬皮革,混雜著男人身上極淡的、沉穩(wěn)而干凈的雪松尾調(diào),
以及……從安置在后座中央地墊的航空箱里飄散出的、微弱卻清晰的動物氣味。
這種混合氣息讓她作為一個調(diào)香師敏銳的嗅覺神經(jīng)不由自主地開始捕捉和分析。
男人在她另一側(cè)坐定,空間驟然顯得有些局促。車廂隔絕了大部分雨聲,
只留下細密的敲打車頂?shù)奈㈨?。空氣像是緩慢流動的膠質(zhì),帶著沉沉的靜默。
那只叫Truffle的小貓在箱子里又開始不安地低叫,
細軟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格外清晰。男人傾身向前,再次將手指伸進航空箱。
他沒有說哄慰的話,只是那帶著穩(wěn)定節(jié)奏的輕輕撫摸,如同無聲的鎮(zhèn)魂曲。
“它很怕這種雨聲?!?他忽然開口,是對林星解釋,聲音壓得極低,
在這安靜車廂里卻異常清晰?!皠傋鐾杲】禉z查,還打了針,情緒比較敏感。
” 他動作沒停,側(cè)臉的線條在車窗透進的、被霓虹染色的昏暗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
下頜線干凈利落?!癟ruffle……名字很可愛,” 林星也下意識地將聲音放輕,
試著緩和這莫名的緊繃,“是松露的意思?” 她目光落在籠子里那一小團雪白上,
盡量自然地轉(zhuǎn)移注意力?!班??!彼麘?yīng)了一聲,算是回答。
指腹依舊在貓咪柔軟的背脊上緩緩撫過。那只微蜷的小小身體,似乎在他的撫摸下,
真的舒展了一點。沉默又彌漫開來。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車河,
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像兩只不知疲倦的槳,劃開前方流淌的光影河流。
“香味…很特別?!?安靜行駛了片刻后,身邊的男人忽然打破了沉寂,
目光掠過被林星小心安置在腳下、縫隙里可能依然滲出些微余韻的試香箱。
他并非談?wù)撃切┥莩奁放葡闼S械膹垞P前調(diào),
析方才由他上車帶來的外界冷風(fēng)、潮濕空氣與林星本人身上氣息短暫混合的那一瞬氣息組合。
林星愣了一下。
能在一團混雜氣味里捕捉到她身上那種極淡、幾乎被雨水和復(fù)雜環(huán)境掩蓋的主線調(diào)性,
這嗅覺的敏銳程度讓她有些意外,甚至有點職業(yè)性的好奇。
她抬起手腕聞了聞自己沾了些實驗室精油、此刻又被雨水稀釋過的味道。
“工作遺留的味道有點雜吧?” 她自己都聞不出主調(diào)了,“剛配完一組新試香。
前調(diào)用了比較濃的青檸和薄荷綠調(diào),想模擬冷冽雨后的森林蘇醒感,不過現(xiàn)在可能都跑調(diào)了。
” 她自嘲地彎了彎嘴角,帶著點實驗室里熬出來的疲憊和挫敗?!吧值睦滟G意還在。
” 他平靜地說,沒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流瀉的都市光影,“只是被雨水的清苦壓過一層。
像新葉浸在帶著礦物氣息的雨水里?!?他的描述方式像在解析某種建筑空間,冷靜而精準,
“后面……有一種很淡,像被水揉碎的、帶著泥土根莖氣息的植物味道,
是……”“鳶尾根粉,”林星幾乎是脫口而出,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瞬間找到了氣味交流的頻道,“加了微量的廣藿香油做底。
本來想增加些潮濕土壤和韌性質(zhì)感。您……鼻子很厲害?!?她心里那份不自在消減了一些,
涌起一點遇見同類的微瀾?!案淀茬??!?他看著前方,簡潔地報上名字,
算是回應(yīng)她的稱贊?!傲中??!?她也回道。名字在唇齒間輕輕滾過。沒有寒暄多余。
車廂里再次安靜下來,但剛才那短暫而精準的氣味對話,
仿佛在粘稠的空氣中刺破了一個小小的孔洞,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松活氣息。
林星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里,剛才因為尷尬而略顯鼓噪的心跳聲,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
Truffle在航空箱里發(fā)出細微的、類似奶貓滿足時的呼嚕聲,
融進雨聲和引擎的背景音里。
車子平穩(wěn)地??吭谝粭澊A⒂谑兰o公園旁、由黑灰石材和大量玻璃幕墻構(gòu)成的摩天公寓樓下。
清冷的光線勾勒出它極簡而硬朗的現(xiàn)代輪廓,巨大的雨幕仿佛也敬畏這棟建筑一般,
在其周身高懸著形成一道朦朧的水簾。司機撐著寬大的黑傘,早早為后座打開了門。
“林小姐,到了。” 司機聲音恭謹。林星剛要伸手去拖她放在腳邊那只沉重的銀色試香箱,
另一只手卻比她更快地伸了過來。傅聿珩長臂越過她身前那個裝著Truffle的航空箱,
動作利落地握住了箱子的金屬提手?!爸x謝!我自己來就好!” 林星有點受寵若驚,
連忙道?!坝谢啞!?傅聿珩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沒看她,已經(jīng)利落地將箱子提了出去,
輕輕放穩(wěn)在濕漉漉的人行道地面上?;喗佑|到地面,發(fā)出輕微的滾動聲。雨水打在傘面上,
發(fā)出密集的沙沙聲。他緊跟著探身下車,司機趕緊將傘向他移過去,
但傅聿珩抬手示意了一下,直接繞到林星這一側(cè),站在了司機撐開的黑傘范圍之外。
密集的雨點立刻落在他亞麻灰的風(fēng)衣肩頭,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傅聿珩彎下腰,
單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航空箱的后半部分。這個動作讓他高大的身形蜷縮了一些,
另一只手小心地打開了金屬門栓的扣鎖。他朝里面的貓輕聲低語了一句:“Truffle,
到家了。” 那聲音低啞而溫柔,迥異于之前的平穩(wěn)和清冷。
小小的白貓先是猶疑地探出帶著一絲咖啡色的小鼻子,在潮濕微冷的空氣中嗅了嗅。
似乎確認了什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從狹窄的門里一點點蹭了出來。
它先是后爪踏在傅聿珩穩(wěn)穩(wěn)托著箱體的手臂上,接著整個身體輕盈地一跳,
躍到了公寓入口干燥、光亮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根點綴著淺咖色的尾巴優(yōu)雅又松弛地晃了晃?!斑鳌?它對地上的倒影產(chǎn)生了點好奇,
伸出粉色的小爪子在涼涼的地面上試探性地拍了拍。傅聿珩這才直起身,
肩頭的雨水洇得更深了些。他朝林星點了點頭:“上去吧。路上濕滑,當心?!薄昂?,
謝謝您傅先生!還有……Truffle,再見!” 林星真心地道謝,
朝那只在光潔地面上踩出小小濕爪印的小貓揮揮手,努力握緊箱子的提手,傘沿壓得很低,
拖著沉重的試香箱,有些吃力卻盡量快速地朝著公寓明亮的玻璃旋轉(zhuǎn)門走去。
雨水在光滑的路面反著光。傅聿珩站在原處,并未立刻離開。
目光追隨著那個拖著巨大箱子、在雨幕和燈影中略顯笨拙單薄的背影。
直到她費力地繞過被雨水打濕變得格外光滑的門前斜坡,
身影終于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后明亮的光線里,他才收回視線。司機已將車停好在一旁等待。
傅聿珩微微彎腰,
輕輕蹭著爪子、好奇地嗅聞著玻璃門縫里滲出的暖風(fēng)和香薰味道的Truffle伸出手臂。
“走了?!?他低語。Truffle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喵”了一聲,
順從地跳上了他堅實的手臂。傅聿珩單手穩(wěn)穩(wěn)托住輕盈的貓咪,
另一手自然地拂去它背毛上幾乎看不見的水汽,然后轉(zhuǎn)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
走向車旁。雨水在他肩頭留下的深色印記漸漸連成一片。推開厚重的工作室大門,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氣息漩渦瞬間將林星裹挾進去。
天實驗后尚未徹底清理干凈的戰(zhàn)場——幾滴潑濺在光滑不銹鋼桌面上的深紫色液體還沒干透,
散落著各種規(guī)格的量杯、滴管、精油瓶,
柑橘、橡木苔和難以定義的濃烈動物腥臊感(她試圖挑戰(zhàn)的新龍涎酮替代品顯然宣告失?。?/p>
右邊陳列架上,一排排深棕色磨砂玻璃瓶沉默地立著,貼著或打印或手寫的標簽,
是她過去作品沉淀下的印記。空氣凈化器在角落低低嗡鳴,
努力稀釋著這復(fù)雜戰(zhàn)場的氣味遺跡,但效果甚微。
林星疲憊地將沾著雨水和污漬的樂福鞋踢掉,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才覺得緩解了些許疲憊。
隨手打開了電腦旁那個造型流暢的音箱。肖邦的降E大調(diào)夜曲輕柔舒緩地流淌出來,
似一泓月光注入這混亂又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空間,暫時撫平了鼻尖的躁動。然后,
她把自己沉進那把寬大的、坐墊被磨得有些塌陷的轉(zhuǎn)椅里,閉上眼,輕輕舒了一口氣。
窗外的霓虹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滲透進來,在她臉上流淌著變幻莫測的光影。
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
積在桌角的幾張雜亂報銷憑證和幾塊沒來得及清洗的、散發(fā)著殘留氣味的小木條下摸出手機。
是一條未署名的好友申請。頭像是一片漆黑的背景中央,
懸浮著一顆極小卻異常清晰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鉚釘。申請備注只有三個字:傅聿珩。
這個名字帶著雨水的涼意和車廂里沉靜的雪松尾調(diào),
驟然刺入林星被實驗氣味轟炸后疲憊遲鈍的意識。指尖頓了一下,點下了通過。
對話框瞬間變得空白而疏離。幾乎在通過驗證的下一秒,手機再次震動。
是一條新的消息:傅聿珩:林小姐,Truffle的航空箱里掉落了一塊貓牌。
上面有你工作室的標簽。下面附著兩張照片:一張是一只小巧精致的貓牌特寫,
金屬牌邊沿圓潤,中央刻著“Truffle”的名字和一串簡潔的數(shù)字編號。
第二張照片角度稍側(cè),
了貓牌背面貼著一個圓形的不干膠標簽——那是林星所在工作室“星象實驗室”的Logo,
下面印著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林星恍然。想起自己那會兒在車子后排狹窄空間里挪動試香箱時,
笨重的箱角確實刮到過航空箱的角落。
一定是那時不小心蹭掉了貓牌上貼著的防護標簽——通常用來臨時記錄主人和寵物信息的。
林星:實在抱歉!一定是我的箱子不小心蹭掉的!手指飛快敲字:您在哪里?
或者方便告訴我現(xiàn)在您公寓的位置嗎?我給您送過去! 她只覺得頭大,
怎么麻煩事兒一件接一件?傅聿珩:不必麻煩。你在工作室?林星:是的。
傅聿珩:明天下午兩點左右,我讓助理順路帶Truffle過去做社會化適應(yīng)訓(xùn)練,
方便路過取一下就好。他的安排簡潔高效,直接消除了林星來回奔波的麻煩。
還沒等她編輯好回復(fù),那邊又一條信息跟了過來:傅聿珩:另外,
感謝你車上提到的廣藿香與鳶尾根的組合印象。對我一個正在構(gòu)思的項目有啟發(fā)性。
這話讓林星有些意外。氣味對一個建筑設(shè)計師的項目能有什么啟發(fā)?這關(guān)聯(lián)實在有點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