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硬臥車廂的汗味與鄰座的玫瑰香綠皮火車K347次像頭喘著粗氣的老黃牛,
在鐵軌上哐當哐當?shù)鼗巍:仑哑ü赏才P三層鋪的床沿挪了挪,
工裝褲膝蓋處的破洞蹭到床板木刺,
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秋褲——那是他出門前娘硬塞進包里的,說南京的冬天濕冷,
別凍著骨頭。車廂里的味道復雜得像工地食堂的泔水桶:汗味裹著泡面味,
混著不知誰腳底板的酸臭味,還有前排大爺旱煙袋里飄出的辣嗓子煙味,
熏得郝孬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彎腰去夠床底的蛇皮袋,尼龍布料磨得手心發(fā)疼,
里面裝著兩件換洗衣物,還有娘烙的玉米面餅——今早出門時,餅還熱乎著,
現(xiàn)在邊角已經(jīng)磕碎了,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借過借過!讓一讓嘞!
”清脆的女聲像枚石子投進渾水潭。郝孬抬頭,看見個姑娘貓著腰從過道擠過來,
背上背著把吉他,琴箱邊角纏著幾圈透明膠帶,膠帶縫里還卡著片干枯的銀杏葉。
她左手拎著個塑料袋,里面的易拉罐啤酒晃得叮當響,右手攥著張皺巴巴的車票,
指尖被捏得發(fā)白。oversize的牛仔外套明顯不合身,下擺快掃到膝蓋,
頭發(fā)用根皮筋隨便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臉頰,鼻尖上還沾著點亮晶晶的東西,
像舞臺妝沒卸干凈的閃粉,在車頂昏黃的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姑娘在郝孬對面的中鋪停下,
先把吉他小心翼翼地靠在鋪位間的隔板上,又踮腳去夠上層的行李架。她彎腰放東西時,
牛仔外套領口敞開,露出里面黑色吊帶,鎖骨處有顆朱砂痣,形狀像滴凝固的血。
郝孬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磨破的指甲——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機油漬,
是昨天幫村里拖拉機修引擎時蹭上的。可耳朵卻不聽話地豎起來,像工地的塔吊天線,
捕捉著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味道:不是村里小芳擦的雪花膏味,
也不是工頭老婆身上的廉價香水味,那是種淡淡的玫瑰香,混著啤酒花的清苦,
像三伏天突然喝到口冰鎮(zhèn)汽水,跟車廂里的汗味格格不入?!按蟾?,幫我遞下行李唄?
”姑娘仰著臉看他,眼睛亮得像火車窗外掠過的信號燈。郝孬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眼尾微微上挑,
笑起來時像只狡黠的小狐貍。他“嗯”了聲,伸手去接塑料袋,觸手冰涼,
啤酒瓶上凝著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混著機油漬淌成渾濁的細線。袋子里除了啤酒,
還有被撕開的辣鴨脖,紅油滲濕了塑料袋,在他滿是老繭的掌心里燙出片濕熱。“謝啦,
我叫林小滿。雙木林,大小的小,滿足的滿?!彼肿煲恍?,露出顆尖尖的虎牙,
“去南京找朋友,說那邊酒吧缺駐唱?!彼f話時帶點南方口音,尾音輕輕上揚,
像在琴弦上打滑。郝孬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是去南京工地搬磚的,
話到嘴邊卻被一股酸水頂了回去——村里二柱子去城里打工,回來總說城里人看不起農(nóng)村人,
說他們身上有土味。他咽了咽唾沫,只含糊地吐出倆字:“郝孬。赤耳郝,孬種的孬。
”林小滿“噗嗤”笑了出來,手指在吉他箱上敲了敲:“郝孬?這名字有意思,
跟你人不一樣,看著挺實誠的?!彼紫聛碚肀嘲?,從里面掏出個扁扁的鐵盒,
打開來是薄荷糖,遞到郝孬面前:“吃顆不?去去味兒。
”郝孬盯著她指甲上剝落的黑色指甲油,搖搖頭。她也不介意,自己丟了顆進嘴,
薄荷味混著玫瑰香飄過來,讓郝孬想起小時候偷喝的薄荷酒,辣得人舌根發(fā)麻。
火車突然駛進隧道,車廂里“轟”地一聲暗下來,只有車頂應急燈亮著微弱的綠光。
郝孬摸出褲兜里的老年機,屏幕亮起時,他看見林小滿正低頭看手機,屏幕上是張樂譜圖片,
她手指在空氣里輕輕撥弄,像是在彈吉他弦。中指和無名指的指腹上有層薄繭,
在綠光下泛著白。郝孬想起村里的小芳,她也愛唱歌,總在河邊唱《小芳》,
唱到“謝謝你給我的愛”時,眼睛會看向河對岸。后來小芳跟了個開挖掘機的包工頭,
走的時候沒帶一件舊衣服,只留下半支沒唱完的歌,飄在村口的楊樹上。“你也喜歡音樂?
”郝孬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隧道回聲里發(fā)顫。林小滿抬頭,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
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嗯啊,瞎彈彈。”她把手機轉(zhuǎn)過來,屏幕上是歪歪扭扭的簡譜,
旁邊寫著“《鐵皮屋頂》草稿”。“這是我自己寫的歌,還沒寫完呢?!彼f著,
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就像現(xiàn)在這樣,火車在跑,心里空空的,
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掉出來?!彼淼辣M頭透出光來,像只慢慢睜開的眼睛。
郝孬看見林小滿把吉他往身邊挪了挪,琴箱上貼著張褪色的貼紙,圖案是顆破酒瓶里的星星。
他突然想起娘塞餅時說的話:“孬啊,出去別怕吃苦,人活著就像這餅,得經(jīng)得住火烤,
才香?!彼皖^看了看蛇皮袋,餅碎的地方露出金黃的面渣,像撒在黑土地上的星星。
林小滿已經(jīng)靠著隔板打起了盹,頭輕輕歪向郝孬這邊,玫瑰香隨著呼吸一陣陣飄過來。
郝孬往邊上挪了挪,后背貼緊冰涼的車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
遠處有戶人家的燈亮著,像顆孤零零的星。他摸了摸褲兜里的錢包,里面除了車票,
只有五十塊錢和一張娘的照片。南京有多遠?工地的活累不累?
林小滿說的酒吧駐唱是什么樣?無數(shù)個問題像火車輪軌一樣在他腦子里哐當哐當?shù)剞D(zhuǎn),
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著,夢里全是玫瑰香和啤酒瓶碰撞的叮當聲。凌晨五點,
火車??啃熘菡尽:仑荒虮镄?,剛要下床,就看見林小滿蹲在過道里,對著吉他箱發(fā)呆。
箱蓋開著,里面除了琴弦和撥片,還躺著封信,信封上寫著“林小滿收”,沒貼郵票。
她手指捏著信紙一角,指節(jié)發(fā)白。郝孬想問問怎么了,又覺得不妥,只好假裝沒看見,
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站臺的風帶著涼意,郝孬縮了縮脖子。林小滿跟在他身后下了車,
手里拿著瓶剛買的礦泉水,正在往臉上拍水。晨光里,她鼻尖的閃粉已經(jīng)掉了,
露出光潔的皮膚,眼睛里卻有點紅血絲?!八恢!彼匆姾仑诳此?,笑了笑,
“想起點事?!被疖囋俅螁訒r,林小滿從包里掏出個蘋果,用小刀削著皮。果皮很長,
沒斷,像條紅色的絲帶。她把蘋果遞給郝孬:“吃吧,我不愛吃甜的?!焙仑舆^來,
咬了口,酸得他眉頭直皺。林小滿看著他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跟生活一個味兒,對吧?
”郝孬嚼著蘋果,看著窗外越來越密的高樓。南京快到了,他的工地,她的酒吧,
像兩條即將交匯又各自延伸的鐵軌。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覺得手里的蘋果雖然酸,
卻透著股新鮮的勁兒,像林小滿身上的玫瑰香,在滿是汗味的車廂里,固執(zhí)地留著一絲甜。
二、貧民窟的尿騷味與樓道的吉他聲南京的七月像口倒扣的蒸籠,把城中村蒸得溽熱黏膩。
郝孬扛著鋼筋走過腳手架時,安全帽檐上的汗滴進眼睛,蟄得他直眨眼。
工地上的溫度計指著38度,瀝青路面曬得發(fā)軟,踩上去像踩在融化的黑巧克力上。
他來南京三個月了,從黃土高坡的郝家村到這座鋼筋森林,皮膚被曬成了古銅色,
工裝褲洗得發(fā)白,膝蓋處的破洞又磨大了一圈,露出的秋褲邊角已經(jīng)起毛。
每個月十五號發(fā)工資,郝孬都會躲在工棚角落數(shù)錢。皺巴巴的票子在掌心摞成小山,
他先抽出三百塊寄回家,給娘買藥,給爹換雙膠鞋,剩下的錢攥得發(fā)潮,
要算計著花到下個月。城中村的房租是150塊,押一付一,
他第一次走進那間六平米的小屋時,差點被屋頂?shù)蔫F皮晃瞎眼——午后的陽光照在鐵皮上,
反射出刺眼的光,像誰把碎鏡子嵌在了房頂上。墻皮剝落得不成樣子,露出里面紅磚的紋理,
墻角堆著幾個撿來的空酒瓶,他打算攢夠一箱就賣給廢品站,能換兩塊錢。那天加班到深夜,
工頭說趕工期,每人多發(fā)二十塊。郝孬揣著新買的劣質(zhì)白酒,暈暈乎乎地往城中村走。
巷子里路燈壞了幾盞,只能借著居民樓窗戶透出的微光認路。走到樓道拐角,
他實在憋不住了,解開褲腰帶就想往墻角尿。剛尿到一半,
就聽見“噠、噠、噠”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心里咯噔一下,
慌忙提上褲子,酒意醒了大半。樓道感應燈“啪”地亮了,慘白的光線下,
他看見個姑娘背著吉他,手里拎著個打包盒,盒子上印著“夜貓子燒烤”的字樣。
姑娘抬起頭,額前碎發(fā)被汗水粘在皮膚上,臉上的舞臺妝花了,眼線暈成黑眼圈,
卻還是能認出那是火車上的林小滿。她穿著件亮片吊帶裙,
外面套著件明顯不合身的男式襯衫,裙擺沾著塊深色污漬,像是打翻的醬油?!昂仑?/p>
”林小滿也愣住了,眼睛瞪得像受驚的小鹿,隨即噗嗤笑了出來,“這么巧,你也住這兒?
”她用下巴指了指郝孬身后的門,“我住你對門,180塊那個,比你多扇窗戶。
”郝孬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紅到脖子。他想起剛才差點尿在褲子上的狼狽樣,
還有身上散發(fā)出的劣質(zhì)酒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嗯……150塊一個月。
”他嘟囔著,腳趾在磨破的解放鞋里摳著地面,感覺自己像工地上被曬裂的水泥塊。
林小滿卻不在意,她把吉他靠在墻上,蹲下來找鑰匙。高跟鞋跟卡在水泥地的裂縫里,
她晃了晃腳才拔出來?!斑@破地方,”她小聲罵了句,“上次下雨,屋頂漏得跟水簾洞似的,
我吉他差點泡了湯。”她說話時,脖子上的銀項鏈晃了晃,吊墜是個小小的吉他撥片。
郝孬看著她開門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她裙擺上的污漬不是醬油,而是干涸的酒漬。
他想起火車上她拎著的啤酒袋,想起她鎖骨處的朱砂痣,心里莫名有點發(fā)酸。
“你……在酒吧唱歌?”他忍不住問。林小滿回頭,手里轉(zhuǎn)著鑰匙圈:“嗯啊,駐唱。
唱到半夜,掙點辛苦錢?!彼蛄藗€哈欠,眼圈更紅了,“不說了,累死我了,
明天還得去試另一家酒吧?!闭f完,她推門進了屋,門“吱呀”一聲關上,
留下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混著油煙味,在樓道里慢慢散開。從那天起,
郝孬總能在樓道里遇見林小滿。凌晨三點,他被尿憋醒,迷迷糊糊開門,
總能聽見“噠、噠、噠”的高跟鞋聲從樓梯口傳來。林小滿背著吉他,頭發(fā)亂糟糟的,
有時會跟他打個招呼,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有時只是點點頭,眼睛半睜半閉,
顯然累壞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回蕩,像某種固定的節(jié)拍。
下午時分,郝孬下班回來,??匆娏中M坐在門口臺階上練吉他。她穿著件舊T恤,
頭發(fā)扎成馬尾,陽光透過樓道縫隙照在她身上,給吉他弦鍍上一層金邊。
她唱的歌郝孬聽不懂,調(diào)子慢悠悠的,帶著點憂傷,嗓音沙啞卻有磁性。
隔壁王大媽常在陽臺上喊:“小姑娘家唱點正經(jīng)歌不行嗎?整天哼哼唧唧的,跟哭喪似的!
”林小滿從不理會,只是把音量調(diào)低些,繼續(xù)撥弄琴弦。有次郝孬路過,
聽見她唱:“鐵皮屋頂下,住著一個夢,它很小,
像顆啤酒瓶里的星星……”這是火車上她提到的那首《鐵皮屋頂》,歌詞比上次多了幾句,
調(diào)子也更完整了。郝孬站在樓梯口聽了很久,直到太陽下山,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郝孬開始留意林小滿的作息。她的生活像個顛倒的鐘擺:白天睡覺,傍晚出門,凌晨回家。
她的冰箱永遠只有兩樣東西:啤酒和速食面。陽臺上曬著的內(nèi)衣總是那幾件,
褪色的粉色和白色,在風中輕輕晃動。有次郝孬撿廢品回來,看見她蹲在樓道里哭,
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上是個男人的照片。男人穿著西裝,笑得一臉得意。
郝孬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把剛買的饅頭分了她一個?!八俏仪澳杏?,
”林小滿接過饅頭,眼淚還在往下掉,“他說我唱歌是不務正業(yè),說我住的地方像狗窩,
后來就跟一個富家女跑了?!彼Я丝陴z頭,哽咽著說,“他現(xiàn)在是經(jīng)理了,開著小車,
住著大房子……”郝孬看著她哭紅的眼睛,想起自己在工地被工頭罵“笨手笨腳”時的委屈,
想起娘在電話里說“家里都好,別擔心”時的哽咽。他想說“別難過”,
想說“你唱得很好聽”,可話到嘴邊都變了味。最后,
他只能笨拙地說:“饅頭……還熱乎呢?!绷中M被他逗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
卻笑出了聲:“郝孬,你真是個老實人?!彼咽O碌陌雺K饅頭塞回給郝孬,“我不吃了,
減肥?!蹦翘熘?,郝孬開始默默關心林小滿。他會在她下班前把樓道的感應燈擦干凈,
讓燈光更亮些;會把撿來的紙箱整齊地堆在她門口,讓她放東西更方便;會在她練歌時,
悄悄坐在旁邊的臺階上聽,不說話,只是當個沉默的聽眾。有次林小滿感冒發(fā)燒,
郝孬在工地聽說了,心里急得像貓抓。他跟工頭請了假,
用攢了半個月的錢買了退燒藥和感冒藥,又去菜市場買了塊姜,回小屋熬了碗姜湯。
端到林小滿門口時,他的手緊張得直發(fā)抖,差點把碗打翻?!昂仑俊绷中M打開門,
看見他端著姜湯,愣住了。她穿著件寬大的男士襯衫,顯然是沒力氣換衣服,
頭發(fā)亂糟糟地披在肩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澳恪愀忻傲?,喝點姜湯發(fā)發(fā)汗。
”郝孬把碗遞給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林小滿接過姜湯,熱氣氤氳著她的臉,
眼睛突然紅了:“郝孬,你是不是……喜歡我?”郝孬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像被工地上的鋼筋燙到一樣。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沒有……你別瞎說……”林小滿笑了,
眼里閃著淚光:“我知道我不好,住破房子,唱沒人聽的歌,還離過……”她沒說下去,
只是看著郝孬,“但你不一樣,你從沒覺得我可笑,從沒嫌棄過我?!焙仑男拿偷匾怀痢?/p>
他看著林小滿蒼白的臉,看著她眼里的淚光,想起火車上她身上的玫瑰香,
想起樓道里她彈吉他的身影,想起她蹲在地上哭的樣子。他突然覺得,
胸口有什么東西憋不住了,像工地爆破時的炸藥,“轟”地一聲炸開了?!靶M,
”他鼓起勇氣,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我喜歡你?!睒堑览锖馨察o,
只有隔壁王大媽看電視的聲音隱約傳來。林小滿看著郝孬,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不是難過,
而是帶著點驚喜和難以置信。她接過郝孬手里的姜湯,喝了一口,燙得直吐舌頭,
卻笑得像個孩子。“傻樣?!彼p聲說,眼里的光像樓道里的感應燈,突然亮了起來。
郝孬站在原地,看著她的笑臉,覺得這三個月來在工地吃的苦,受的累,好像都值了。
南京的夏天依舊酷熱,城中村的樓道依舊狹窄潮濕,甚至還彌漫著淡淡的尿騷味,但他覺得,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就像林小滿唱的那首歌,鐵皮屋頂下,好像真的住著一顆星星,
一顆很小卻很亮的星星。
三、扎啤杯里的月亮與吉他箱里的夢想入秋后的南京終于褪了些暑氣,
卻淅淅瀝瀝下起了連綿秋雨。郝孬收工的時候,安全帽檐上的雨水成串往下滴,
工裝外套早被淋透,貼在背上像塊冰冷的鐵板。路過巷口的燒烤攤時,
油煙混著雨霧撲面而來,烤腰子在鐵架上滋滋冒油,撒了孜然和辣椒面,
香氣勾得他胃里直翻騰。他摸了摸褲兜,猶豫了半天,還是掏出十塊錢買了兩串,
又花五塊錢拎了扎塑料瓶裝的冰鎮(zhèn)啤酒——這是他三個月來第一次“奢侈”消費,
想著林小滿好像好些天沒在樓道里唱歌了。走到樓道口,他果然看見林小滿坐在臺階上,
懷里抱著那把纏著透明膠帶的吉他,頭發(fā)被雨水澆透,幾縷濕發(fā)貼在臉頰,鼻尖凍得通紅。
她沒撐傘,就那么呆呆地坐著,雨水順著吉他箱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積成個小水洼。
“下雨了怎么不進去?”郝孬把烤腰子遞過去,啤酒放在旁邊的臺階上,
鋁箔包裝紙被雨水浸得發(fā)軟。林小滿抬起頭,眼窩深陷,眼下青黑一片,
像是好多天沒睡好覺。她接過腰子,指尖冰涼得像雨夜里的鐵塊,觸到郝孬手背時,
他下意識縮了縮手?!凹覕嗔恕!绷中M聲音很輕,像雨絲飄在空氣里,“第三根G弦,
昨天在酒吧彈《紅豆》時斷的,沒錢換?!彼鸭D(zhuǎn)過來,
郝孬這才看見琴弦在琴橋處斷成兩截,斷口處纏著幾根磨損的銅線,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郝孬沒說話,擰開啤酒瓶蓋,“?!钡囊宦曧懺谟昴焕锔裢馇逦?/p>
他把啤酒分成兩半倒進塑料杯,泡沫溢出來,沾在杯口。雨越下越大,
鐵皮屋頂被敲得震天響,像無數(shù)顆石子砸在鼓面上。
巷子盡頭的路燈在雨霧中暈開一圈圈暖黃的光暈,倒映在積水中,像碎掉的月亮。
林小滿喝了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她打了個寒顫,卻突然笑了:“郝孬,
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可笑?”她用下巴指了指郝孬沾滿水泥的工裝褲,
又指了指自己濕透的裙擺,“一個在工地搬磚,曬得像塊黑炭;一個在酒吧賣唱,
唱到嗓子冒煙,都活成了別人眼里的笑話?!焙仑⒅锏褂车穆窡艄獍?,
那光斑被他的呼吸吹得晃來晃去,像個破碎的月亮。他想起上周給家里打電話,
爹在那頭嘆氣:“村里二柱子都當小包工頭了,你還在工地搬磚,啥時候是個頭?
”想起工地上新來的小年輕,指著他磨破的秋褲笑:“孬哥,你這打扮跟農(nóng)民工似的。
”想起自己沒去上的中?!斈瓴钊志湍茕浫?,娘把攢了半年的雞蛋賣了給他湊學費,
結(jié)果他把錢給了摔斷腿的鄰居大爺。心里堵得慌,像被水泥灌滿了,他猛灌了口啤酒,
苦得直皺眉:“可笑就可笑唄,活著就行?!薄盎钪托??”林小滿重復了一遍,
低頭撥弄著斷了的琴弦,發(fā)出“錚”的一聲鈍響,“我以前不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