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鞭子般抽打著格拉斯哥灰蒙蒙的天際線,
卻澆不滅凱爾特人公園球場外那一片近乎狂熱的綠白海洋。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青草氣息、廉價啤酒的泡沫味兒,
還有幾萬人胸腔里擠壓出的、滾燙的嘶吼,匯聚成一個足以撼動古老看臺的名字:“厲鋒!
厲鋒!厲鋒!”更衣室的隔音門厚重?zé)o比,卻依然擋不住那海嘯般洶涌的聲浪,
一下下撞擊著墻壁和耳膜。我站在戰(zhàn)術(shù)板前,指尖還殘留著終場哨響時隊長袖標粗礪的觸感。
汗水早已浸透墨綠色的球衣,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每一塊緊繃肌肉的輪廓。
剛剛結(jié)束的蘇超聯(lián)賽收官戰(zhàn),一場血與火的廝殺,我們贏了。冠軍。而我,厲鋒,
是這片綠白圣地上最年輕的華人隊長,也是唯一的?!皡栮?,牛逼!
”一個滿臉泥污的小伙子沖過來,狠狠撞了下我的肩膀,差點把我撞進淋浴間,“那腳遠射!
天外飛仙?。 薄皾L去洗澡!”我笑罵著推開他,聲音帶著九十分鐘鏖戰(zhàn)后的沙啞,
卻掩不住一絲飛揚的意氣?;靵y的慶祝中,有人打開了香檳,金色泡沫噴濺出來,
沾濕了更衣室頂燈冰冷的光線,空氣里瞬間充滿了甜膩的、勝利的味道。角落里,
我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又滅,滅了又亮。一連串的未接來電和短信,
執(zhí)著得如同某種不祥的預(yù)兆。號碼歸屬地,北京。助理教練麥克擠過狂歡的人群,
臉色有點沉,像格拉斯哥此刻陰郁的天空。他把一部衛(wèi)星電話塞進我手里,
壓低了聲音:“厲,是足協(xié)那邊的。直接打過來的,繞過了俱樂部。
”他湛藍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我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個跳動的、帶著國家區(qū)號的號碼,指尖在冰涼的金屬外殼上摩挲了一下。
狂歡的喧囂似乎瞬間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阻擋在外。該來的,終究會來。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還殘留著草皮和汗水的味道,接通了電話?!拔埂?/p>
過電波過濾、顯得格外威嚴又帶著不容置疑腔調(diào)的中年男音立刻穿透了聽筒:“厲鋒同志嗎?
我是足協(xié)秘書長,陳國棟?!蹦锹曇糇终粓A,透著一種久居人上的疏離感?!拔沂?。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笆紫龋YR你率隊奪冠,為國爭光,可喜可賀!
”陳秘書長的話像套著絲絨手套的鐵拳,開場白聽著熱情洋溢,
但那股居高臨下的“表彰”意味濃得化不開,“祖國人民都在看著你呢!這次世界杯預(yù)選賽,
國家隊需要你這樣的核心力量!”“國家隊?”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
嘴角勾起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皩Γ閲ЯΦ墓鈽s時刻到了!”他的語氣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征召令已經(jīng)正式下達!一周后,
國家隊將在香河基地集結(jié)封閉集訓(xùn)!你必須立刻放下俱樂部的一切事務(wù),按時回國報到!
這是組織紀律!也是你身為華人的責(zé)任和榮耀!”他頓了頓,補充道,“機票和簽證,
我們會立刻協(xié)調(diào)解決?!睘閲Я??責(zé)任?榮耀?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記憶最深的傷疤上。七年前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南方夜晚,
那股彌漫在更衣室里的、混合著廉價消毒水和絕望的味道,再次涌了上來。
那張油膩的、帶著不容置疑表情的臉,湊到我耳邊,噴吐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小厲啊,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這場球,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要個平局。下半場,你那個點球…嗯?踢飛它,
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薄安豢赡??!笔邭q的我,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倔強和顫抖,
卻異常清晰。那張臉瞬間陰沉下去,眼神變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年輕人,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你是誰?華人?踢頂級聯(lián)賽?做夢!”那聲音冰冷,
帶著摧毀一切的惡意。然后是訓(xùn)練場上那一次“意外”的、極其兇狠的背后鏟搶。劇痛!
骨頭碎裂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炸響。我蜷縮在冰冷的草皮上,雨水混著汗水流進眼睛,
模糊的視線里,是那張冷漠的、甚至帶著一絲殘忍快意的臉。周圍隊友麻木或恐懼的眼神,
像針一樣扎進心里?!皡栦h?厲鋒同志?你在聽嗎?”陳秘書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
把我從冰冷刺骨的回憶里猛地拽回。我握著衛(wèi)星電話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更衣室里的喧囂慶祝聲,此刻聽來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奥犞?/p>
”我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去,低沉、緩慢,卻像淬了冰的刀刃,“把我的名字,
從你們的名單上劃掉。永久性地?!彪娫捘穷^明顯一窒,隨即是難以置信的驚怒:“厲鋒!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為國效力是每一個球員的最高榮譽!你……”“榮譽?”我打斷他,
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和積壓了太久的恨意,
“七年前,你們派來的人,廢掉我左腿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他告訴我,華人,
不配踢頂級聯(lián)賽?!彪娫捘穷^瞬間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壓抑的呼吸聲傳來,
仿佛一頭被戳中要害的困獸?!澳恰鞘沁^去!個別現(xiàn)象!”陳秘書長終于找回了聲音,
氣急敗壞,帶著一種被揭穿老底的色厲內(nèi)荏,“組織上一直在整頓!現(xiàn)在國家隊需要你!
你要顧全大局!不要意氣用事!你這是忘本!是背叛!”“忘本?背叛?
”我咀嚼著這兩個詞,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帶著鐵銹味,“我的‘本’,就是足球本身。
你們毀掉它一次,還不夠?”沒等他再咆哮,我直接切斷了通話。
冰冷的忙音取代了那虛偽而憤怒的噪音。
更衣室里的喧囂似乎也因為這突兀的安靜而停滯了一瞬。隊友們投來或疑惑或關(guān)切的目光。
麥克擔(dān)憂地看著我:“厲?”我深吸一口氣,格拉斯哥潮濕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壓下心頭翻騰的巖漿。我抬起頭,目光掃過更衣室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最終落在麥克臉上,
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麥克,通知媒體中心,半小時后,
我要開個發(fā)布會?!丙溈说乃{眼睛瞬間瞪大了:“厲!你確定?這個時候?
足協(xié)那邊……”“非常確定?!蔽掖驍嗨?,語氣斬釘截鐵。有些膿瘡,必須當眾挑破。
有些債,到了該清算的時候。半小時后,凱爾特人俱樂部狹小的媒體發(fā)布廳被擠得水泄不通。
長槍短炮對準了中央那張孤零零的椅子。雨水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織成灰蒙蒙的幕布。
我走進去,沒有穿俱樂部的訓(xùn)練服,只穿了一件簡單的黑色襯衫。
所有的喧囂在門關(guān)上的瞬間被隔絕在外,
只剩下相機快門密集的咔嚓聲和記者們壓抑的興奮低語??諝饫飶浡环N山雨欲來的緊繃。
我徑直走到發(fā)言臺前,沒有坐。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那一張張充滿探詢和期待的臉孔。
蘇超冠軍的光環(huán)和“拒絕為國效力”的爆炸性傳聞,讓這些記者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厲鋒隊長!”一個金發(fā)碧眼的BBC記者迫不及待地舉手,語速飛快,
“關(guān)于您拒絕中國國家隊征召的傳聞,是否屬實?您能解釋一下原因嗎?
”問題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臉上,帶著灼人的熱度。
我沒有直接回答。在無數(shù)鏡頭的注視下,我緩緩從上衣內(nèi)袋里,
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紙張很普通,
上面印著鮮紅的國徽和醒目的“征召令”三個大字。臺下的快門聲瞬間達到了頂峰,
閃光燈連成一片刺目的白。我的指尖撫過那冰冷的紙張,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
雙手捏住紙張的兩端。肌肉繃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嘶啦——”一聲清脆、響亮、甚至帶著點刺耳的撕裂聲,在突然變得死寂的發(fā)布廳里炸開!
那張承載著所謂“無上榮光”的征召令,被我從中間,干凈利落地撕成了兩半!
碎片輕飄飄地落在光潔的發(fā)言臺桌面上,像兩只垂死的白色蝴蝶。臺下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緊接著是更大的嘩然和難以置信的低呼。閃光燈瘋狂地閃爍著,
幾乎要把這小小的空間徹底淹沒?!霸??”我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傳出去,不高,
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壓過了所有的嘈雜。我的視線掃過臺下,
最終定格在幾個舉著中文媒體標牌、臉色煞白的記者臉上。“七年前,”我開口,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當我剛剛踏入職業(yè)足球的門檻,在國青隊集訓(xùn)的時候。
”我停頓了一下,手,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儀式感,伸向自己的左腿褲管。
在無數(shù)鏡頭瘋狂的聚焦下,我一點點卷起了黑色西褲的左腿褲管。動作很慢,
帶著一種沉重感。布料一寸寸向上卷起,露出了皮膚——但那不是健康的膚色。
一道猙獰的、蜈蚣般的巨大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從膝蓋上方一直蜿蜒到小腿中部。
更觸目驚心的是疤痕下方,
那透過皮膚清晰可見的、冰冷堅硬的金屬輪廓——一根植入體內(nèi)的鈦合金鋼釘。
它沉默地鑲嵌在骨骼里,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無情的光芒。
整個發(fā)布廳瞬間陷入了一種死寂般的真空。
只剩下相機快門的機械聲和記者們壓抑不住的、倒吸涼氣的聲音。那道疤和那根冰冷的鋼釘,
比任何語言都更具沖擊力。我抬起頭,目光像冰錐,刺向那些中文媒體的鏡頭,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正在收看直播的屏幕前:“是你們足協(xié)派來的人,
在一次所謂的‘內(nèi)部教學(xué)賽’中,在我明確拒絕踢假球之后,從背后惡意飛鏟,
踢斷了我的腿?!蔽业穆曇魶]有絲毫起伏,平靜地陳述著令人發(fā)指的事實,“他告訴我,
‘華人?踢頂級聯(lián)賽?做夢!斷了腿,就徹底老實了!’”“現(xiàn)在,
”我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兩片刺眼的征召令碎片,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你們告訴我,為國效力?責(zé)任?榮耀?”我微微傾身,靠近麥克風(fēng),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