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雞點金術(shù)奶奶說地主家的童養(yǎng)媳能看見神雞吃谷子。后來她按指點用褲衩蓋住母雞,
整窩雞瞬間變成金子。貪心的地主婆卷金跑路,留下兩只漏網(wǎng)的小雞在荒宅游蕩。
村里人總想抓住它們,可褲衩拋出去永遠(yuǎn)慢一步。直到我親眼看見那兩只雞在月光下啄食,
卻根本不敢伸手——奶奶說:那是老天爺留給善良人的最后念想。
---2 荒宅夜驚魂老李家的宅子,在我們村西頭荒了怕有四五十年了。那地方,
是出了名的“干凈”——干凈到連耗子都不樂意去安家。幾場大雨過后,院墻塌得七七八八,
露出里面瘋長的雜草和斷壁殘垣,像一張豁了牙、生了爛瘡的嘴。唯獨那間碾坊,
半截青磚墻還硬挺著,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瞎掉的眼睛,
不分晝夜地瞪著外面那條早已干涸的河溝。村里的老人提起它,都諱莫如深,
只含含糊糊地說:“鬧雞……半夜里,有雞叫,邪性著呢?!?小孩子不懂事,
偶爾有膽大的結(jié)伴去探險,回來也說不清道不明,只說那里面冷得鉆骨頭,
還有細(xì)細(xì)碎碎像小雞啄米的聲音,可滿地找遍了,連根雞毛都沒有。直到我十二歲那年夏天,
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把我困在了村西頭。豆大的雨點砸得人頭皮發(fā)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我抱著頭,慌不擇路,一頭撞進(jìn)了那扇早已朽爛、斜掛在門框上的破門板里。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土腥、霉?fàn)€木頭和某種陳年谷物腐敗氣息的味道猛地鉆進(jìn)鼻子,
嗆得我咳嗽起來。碾坊里光線昏暗得可怕,只有屋頂幾個巨大的破洞漏下幾縷慘淡的天光,
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灰塵。地上積著厚厚的、不知是泥還是灰的軟泥,踩上去無聲無息。
屋子中央,巨大的石碾子歪斜著,碾盤裂開一道深深的縫隙,爬滿了暗綠的苔蘚。
幾根粗大的木頭房梁斜刺里架著,黑黢黢的,像是隨時會砸下來。死寂。
除了外面嘩嘩的雨聲,里面靜得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縮在門口一塊還算干燥的墻根下,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一陣陣往上涌,
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架。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脊椎一點點往上爬。就在這時,
我聽見了。不是雨聲。是另一種聲音,細(xì)細(xì)碎碎的,帶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
從碾坊最深處、那堆坍塌的土坯和爛木頭后面?zhèn)鱽?。噠…噠噠…噠……聲音很輕,
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雨幕,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像是什么尖尖硬硬的小東西,
在啄食著堅硬的顆粒。是小雞啄米的聲音。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了起來!心臟猛地一縮,
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去。奶奶講過的那些關(guān)于老李家碾坊的零碎片段,
鬼魅般一股腦兒涌進(jìn)腦海——神出鬼沒的雞叫,抓不到的小雞崽……我屏住呼吸,手腳冰涼,
僵硬地轉(zhuǎn)動脖子,循著聲音,一點點挪動視線,望向那片陰影最濃重的角落。
就在那堆破爛后面,靠近裂開的碾盤邊緣,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光暈,
如同呼吸般明滅了一下。緊接著,兩只小雞的輪廓,在那微弱的光暈里顯現(xiàn)出來。它們極小,
比剛孵出來的家養(yǎng)小雞還要小一圈,通體籠罩著一層朦朧的、仿佛自身散發(fā)出的淺金色微光。
那光很柔和,并不刺眼,卻足以在這片濃重的黑暗里清晰地勾勒出它們的身影。它們低著頭,
小小的、尖尖的喙飛快地、無聲地啄點著碾盤上厚厚的塵土和霉?fàn)€的谷殼,
動作輕靈得不可思議。每一次啄下,喙尖觸及的地方,就漾開一圈極其細(xì)微的金色漣漪,
如同水滴落入寂靜的湖面。沒有聲音。那清晰的“噠噠”聲,在我看到它們的瞬間,消失了。
只有我粗重得嚇人的喘息,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回響。它們就在那里,旁若無人地啄食著虛無。
那層朦朧的金光,讓它們看起來不像活物,更像是兩團(tuán)凝固的、有生命的金霧。
我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一聲幾乎沖破喉嚨的驚叫死死堵了回去。腿肚子抽筋似的抖,
身體死死貼著冰冷的墻壁,恨不得把自己嵌進(jìn)磚縫里。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跑!
快跑!可我的腳像是被那層詭異的金光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謶窒癖涞纳?,
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
奶奶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幽幽響起:“那是老天爺留給善良人的最后念想……抓不得,
也抓不到……”***3 童養(yǎng)媳的詛咒那是我奶奶,小美,她自己的故事。
每當(dāng)夏夜燥熱難眠,或是冬夜圍爐烤火,
她總會用那把被歲月磨得溫潤的煙袋鍋子輕輕磕著炕沿,渾濁的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開始講述。“那會兒啊,日子苦得像黃連根兒泡的水。
”奶奶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悠遠(yuǎn)的平靜,卻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下劃開舊日的傷疤,
“老李家是地主,有田有糧,可心腸……唉?!彼潜坏锖鴾I送進(jìn)李家的,
頂了個“童養(yǎng)媳”的名頭,其實就是個頂小的小長工,還是個自帶枷鎖的。李家老太太,
那個被奶奶稱為“老妖婆”的干瘦女人,是整個李家后宅陰森森的主宰。
她有一雙毒蛇般的三角眼,眼白多,瞳仁小,看人時總帶著一股子刻毒的審視,
仿佛在掂量你身上哪塊肉還能榨出點油水。奶奶初到李家時,瘦得像根豆芽菜。
天不亮就得摸黑起來,劈柴、燒火、挑水,伺候完一大家子吃喝,
還得去喂豬、打掃那永遠(yuǎn)散發(fā)著牲口糞便和霉?fàn)€稻草味道的牲口棚。
老妖婆手里常年攥著一根細(xì)長的竹篾條,比毒蛇的信子還刁鉆。水缸不滿,篾條抽在小腿上,
火辣辣地疼;喂豬時豬食濺出來一點,篾條就落在背上;晚上紡線慢了半寸,
那篾條就專挑胳膊肘內(nèi)側(cè)最嫩的地方下手。青紫色的血痕層層疊疊,舊傷未愈,新傷又起。
最要命的是餓。李家一日兩餐,奶奶能分到的,常常只有小半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或者一個硬得像石頭、帶著霉味的雜糧窩頭。老妖婆的理由永遠(yuǎn)冠冕堂皇:“小孩子家,
吃那么多作甚?省下糧食,災(zāi)年還能救命!” 她那雙枯枝般的手,
卻能把白面饃饃掰得細(xì)碎,慢條斯理地喂著她養(yǎng)的那只油光水滑的貍花貓。
饑餓像一頭貪婪的野獸,日夜啃噬著奶奶的胃和意志。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
偷偷溜到后院冰冷的灶間,用手指刮下鍋里殘留的一點點糊鍋巴,
或者舔舐裝過豬油的粗陶罐子壁上那點可憐的油腥。每一次都提心吊膽,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直到后來,奶奶慢慢摸透了老妖婆的脾氣。那老太婆刻薄狠毒,卻偏偏極好面子,
又格外吃軟怕硬,尤其喜歡被人捧著、伺候著。于是,奶奶像只機(jī)敏又疲憊的小獸,
在夾縫里找到了唯一的生路。干完最重的活計,累得骨頭都要散架時,
她會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湊到坐在堂屋太師椅上抽水煙的老妖婆腳邊。小手攥成拳頭,
小心翼翼地、帶著恰到好處的討好,給那干瘦如柴的腿捶上幾下,
或者捏捏那穿著厚底綢面鞋的腳踝?!袄咸@腿腳,今天走了不少路吧?累著了,
我給您松松筋骨?!?聲音細(xì)細(xì)弱弱的,帶著點怯生生的甜。老妖婆從鼻孔里哼出一股濃煙,
三角眼半瞇著,挑剔地打量著她布滿細(xì)小傷口和繭子的手。半晌,才懶洋洋地“嗯”一聲,
算是默許。這時,奶奶緊繃的心弦才會稍稍松下半分。若是捏得力道讓老妖婆舒服了,
偶爾能得半句吝嗇的夸贊,或者——最珍貴的——一小塊掉在桌上的點心渣子,
或者半碗殘湯。那就是無上的恩賜,能暫時壓住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饑餓。
日子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勞作、小心翼翼的討好和刻骨的饑餓中,像沉重的石碾子,
緩慢而艱難地向前滾動。奶奶十五歲那年冬天,臘月里的風(fēng)刀子一樣割人臉。臨近年關(guān),
李家要準(zhǔn)備過年的嚼谷,推碾子的活兒驟然加重。這苦差,毫無意外地落到了奶奶頭上。
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月亮被厚厚的云層捂著,只透下一點慘淡的灰白光暈。
碾坊像個巨大的、冰冷的石洞,只有一盞掛在歪斜房梁上的小油燈,
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風(fēng)吹得東搖西晃,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鬼魅般跳動的影子。
巨大的青石碾盤冰冷刺骨,奶奶瘦小的身子推著沉重的碾桿,每走一步,
腳下的凍土都硌得生疼。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掛在眉毛和額前的碎發(fā)上。
空癟的胃袋因為長時間的勞作,一陣陣痙攣著,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推了一圈又一圈,
碾盤上的谷子在石磙下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摩擦聲。汗水浸透了單薄的夾襖,風(fēng)一吹,
冷得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就在奶奶累得眼前發(fā)黑,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冰冷的碾道上時,
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像羽毛拂過地面,從碾坊那黑洞洞的門口傳來。
奶奶停下腳步,喘著粗氣,疑惑地望向門口。油燈微弱的光線只能照亮門前一小塊地方,
更深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接著,一只老母雞的身影,
清晰地出現(xiàn)在那圈昏黃的光暈邊緣。那雞不大,羽毛是那種最普通、最不起眼的蘆花色,
黯淡無光,沾著些草屑泥土,看起來甚至有些落魄。但它走路的姿態(tài)卻異常沉穩(wěn),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從容。它身后,跟著五六只毛茸茸的小雞崽,
嫩黃色的絨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柔軟溫暖,像一團(tuán)團(tuán)移動的小絨球。
它們緊緊依偎在母雞身后,小小的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
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幾乎聽不見的“啾啾”聲。它們就那么自然地走進(jìn)了碾坊,
仿佛這里就是它們的家。老母雞徑直走到碾盤邊緣,
那里散落著一些被碾碎掉出來的谷粒碎屑。它低下頭,不緊不慢地啄食起來,
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小雞崽們也有樣學(xué)樣,圍在母親腳邊,
用小喙啄著那些幾乎看不見的谷屑。這一幕太過突兀,太過詭異。李家根本沒養(yǎng)雞!
這寒冬臘月的深更半夜,荒僻的碾坊里,怎么會憑空冒出一窩雞來?奶奶僵在原地,
心臟在瘦弱的胸膛里擂鼓般狂跳。是餓昏了頭,出現(xiàn)幻覺了?她使勁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夢??粗切┬‰u崽擠在母雞身邊,
在冰冷的地上努力啄食著少得可憐的碎谷子,一種巨大的同情瞬間壓倒了恐懼和驚疑。
她想起了自己無休止的饑餓,想起了那些刮鍋底舔油罐的日子。這些小家伙,也餓著吧?
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奶奶放下了沉重的碾桿,拖著凍得幾乎麻木的雙腿,
躡手躡腳地走到旁邊的谷籮旁。里面是尚未碾的帶殼谷子。她猶豫了一下,
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確認(rèn)老妖婆或者別的長工沒有過來。然后,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捧飽滿的谷粒,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輕輕地、輕輕地撒在了離老母雞和小雞崽們不遠(yuǎn)的地上。
金黃的谷粒在油燈下泛著誘人的光澤。老母雞抬起頭,那雙小小的、黑豆般的眼睛,
極其深邃地看了奶奶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仿佛洞穿了奶奶所有的窘迫和善意。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低下頭,帶著它的小雞崽們,
踱步到那捧谷粒前,開始安靜地啄食。看著它們安靜地啄食,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溫暖和酸楚的情緒在奶奶心里彌漫開。仿佛這冰冷死寂的碾坊,
因為這窩突然出現(xiàn)的雞,有了一絲微弱的活氣。她靠在冰冷的碾盤上,
疲憊的身體得到了片刻喘息,饑餓感似乎也暫時退卻了。從此以后,
只要輪到奶奶夜里來推碾子,這窩神奇的雞必定會出現(xiàn)。它們像踩著無形的鐘點,
總在她累得快要支撐不住時,悄無聲息地到來。奶奶也總會偷偷省下一點谷子,撒給它們。
這成了她漫長苦役中唯一的、帶著微光的慰藉。看著母雞沉穩(wěn)地守護(hù),
小雞崽們無憂無慮地啄食,她麻木的心似乎也能汲取到一絲活下去的力量。然而,
秘密終究有被撞破的一天。那晚,奶奶像往常一樣,趁著母雞和小雞啄食的當(dāng)口,
靠在碾桿上短暫地歇口氣。油燈昏暗,她沒注意到一個佝僂的黑影,如同夜行的蝙蝠,
悄無聲息地飄到了碾坊門口?!白魉赖男√阕?!”一聲尖利刺耳的怒罵,像淬了毒的冰錐,
猛地扎破了碾坊里短暫的寧靜。奶奶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回頭,
只見老妖婆那張干癟刻薄的臉在油燈下扭曲著,渾濁的三角眼里噴著惡毒的怒火。
她手里緊緊攥著那根讓奶奶噩夢連連的竹篾條?!白屇阃颇胱?!你倒好,推推停停,挺尸呢?
還是想偷懶磨洋工?”老妖婆幾步?jīng)_進(jìn)來,枯瘦如爪的手指幾乎戳到奶奶臉上,
唾沫星子帶著一股陳腐的煙油味噴濺出來,“李家白養(yǎng)活你了?嗯?”“不…不是的,
老太太…”奶奶驚惶地后退,下意識地想把那窩雞擋在身后,可目光掃過地面——空空如也!
哪里還有母雞和小雞的影子?只有她剛才撒下的一小片谷粒,孤零零地散在冰冷的泥地上。
“還敢頂嘴!”老妖婆根本不聽解釋,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解釋。篾條帶著風(fēng)聲,
狠狠地抽在奶奶的胳膊上。薄薄的夾襖瞬間被撕裂,皮肉上立刻浮現(xiàn)出一道紅腫的血痕,
火辣辣地疼。奶奶痛呼一聲,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拔铱茨闶瞧び职W癢了!
不好好干活,光想著偷奸耍滑!”老妖婆不解氣,篾條又高高揚(yáng)起。奶奶咬著嘴唇,
不敢再辯解,只能忍著劇痛,重新扶起沉重的碾桿,拼盡全力推動那冰冷的石磙。
碾盤重新發(fā)出單調(diào)沉重的呻吟,碾碎谷殼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像在碾碎她的骨頭。
老妖婆叉著腰,站在門口陰冷的穿堂風(fēng)里,像一尊惡毒的雕像,監(jiān)視了好一陣,才啐了一口,
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里。那晚之后,奶奶的日子一下子墜入了更深的冰窟。
老妖婆仿佛找到了新的由頭,對她的折磨變本加厲。推碾子的時間被加長,
分到的食物卻更少,動輒打罵。篾條落下的頻率更高,傷痕從胳膊蔓延到后背、小腿。
“老太太,我真沒偷懶!晚上推碾子的時候,真的…真的有只老母雞帶著小雞過來吃谷子!
”一次被毒打之后,奶奶終于忍不住,哭著辯白。她指著碾坊門口那片空地,
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就在那兒!每次都是!我…我怕碾著它們,才停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