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光劍斷雨,是冷的,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在臉上、身上。
蕭澈在泥濘里踉蹌奔逃,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扯動著胸腹間那道猙獰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痛。
血,滾燙粘稠,混著冰冷的雨水,浸透了玄青色的夜行衣,沿著衣角不斷滴落,
在身后泥水中暈開一朵朵轉(zhuǎn)瞬即逝的暗紅。身后,
幾道如同附骨之蛆的黑色身影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破空聲尖銳地撕裂雨夜的沉寂,
是淬毒的暗器,是奪命的弩箭。他叫蕭澈。江湖上提起“流光劍”,無人不敬畏三分,
卻又噤若寒蟬。傳說他出劍之時,流光一瞬,目力難及。但這“無雙”劍法的真相,
冰冷而殘酷——見過那劍光真正模樣的人,都死了。死人,
自然無法開口描述那究竟是怎樣的風華絕代,抑或是地獄修羅的召喚。他已是強弩之末。
傷口灼痛,內(nèi)力在連番惡斗與亡命奔逃中近乎枯竭,視野邊緣陣陣發(fā)黑,
死亡的腥氣仿佛已纏繞上脖頸。就在這絕境之中,一點微弱的光暈刺破了濃稠的黑暗與雨幕,
在前方巷子深處搖曳著,如同溺水者眼前唯一可見的浮木。那是一座極不起眼的琴館。
門扉半掩,昏黃的燭光從縫隙里流淌出來,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狹長而溫暖的光帶,
空氣里隱隱飄散著一種舊木、桐油和松香混合的、沉靜寧和的氣息,與這肅殺雨夜格格不入。
那是生的氣息。蕭澈沒有絲毫猶豫,用盡最后的氣力撞了進去,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合攏,將那無邊的殺意和冰冷的雨水暫時隔絕在外。
館內(nèi)空間不大,陳設(shè)極其簡樸。幾把古琴靜靜地臥在琴臺上,
墻壁上掛著幾幅墨色淋漓的字畫。屋子中央,一個素白衣裙的女子背對著門,
端坐于一張琴案前。她身形纖細,一頭烏發(fā)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頸側(cè)。
她似乎對身后闖入的亡命客、濃重的血腥氣以及門外隱隱的殺氣恍若未覺。
那雙纖細、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懸停在古琴七弦之上,如同棲息的白蝶,
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專注與沉靜。門外,追兵已至。沉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粗嘎的嗓音穿透雨幕和薄薄的門板,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必殺的寒意:“‘流光劍’?哼,
縮頭烏龜!出來領(lǐng)死!你的劍呢?不是快得很嗎?讓爺爺們見識見識!”“姓蕭的,
躲在一個瞎娘們后面算什么英雄?滾出來!”污言穢語如同毒蛇吐信,
在寂靜的琴館里顯得格外刺耳。蕭澈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喘息,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傷口劇痛,冷汗混著雨水從鬢角滑落。
他體內(nèi)殘存的內(nèi)力如同瀕死的毒蛇,瘋狂躁動,沖擊著那名為“流光”的劍意。殺心,
熾烈如焚。只要一個念頭,
那柄藏在袖中、輕若無物卻又重逾千鈞的薄刃便會化作追魂奪魄的流光,
將這門外聒噪的幾人徹底抹去,如同拂去幾粒微塵。他蒼白的指節(jié),
已無聲無息地按在了袖中那冰冷的劍柄之上。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沿著指尖蔓延,
激得他殘存的最后一絲清明也幾乎被那熟悉的、渴血的殺意吞噬。就在這時,
一聲極輕、極淡的嘆息,在琴館內(nèi)響起。那素衣女子懸停在琴弦上的指尖,終于落了下去。
“錚——”并非清越的琴音,而是沉渾厚重的一聲低鳴,如同古寺晨鐘,自深淵中蕩起,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包容萬物的力量感,瞬間撞散了門外涌入的污言穢語,
也狠狠撞在了蕭澈即將噴薄而出的殺意之上。那聲嘆息之后,女子空靈平靜的聲音隨之響起,
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門外的喧囂。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蕭澈翻騰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漣漪:“勝負之外,還有人?!彼闹讣庠谙疑陷p輕一拂,
幾個溫潤醇厚的音符流淌而出,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
奇異地撫平了他胸中翻騰的戾氣與傷口的灼痛。那琴音仿佛有生命,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竟絲絲縷縷地滲入他近乎枯竭的經(jīng)脈,如同清泉,
緩緩滋養(yǎng)著他瀕臨崩潰的身體。門外追兵兇戾的叫罵聲,在這沉靜古雅的琴音里,
竟顯得如此蒼白可笑。蕭澈按住劍柄的手指,微微松開了幾分。他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急促的喘息漸漸平復,失焦的眼神緩緩凝聚,第一次真正看向那個撫琴的背影。她依舊端坐,
纖細的腰背挺直如修竹,仿佛剛才那洞穿人心的言語和撫平殺意的琴音,
并非出自她之口、她之手。門外的人顯然失去了耐心?!把b神弄鬼!”一聲暴喝,“破門!
連那瞎眼婆娘一起剁了!”“轟!”沉重的撞擊力狠狠砸在門板上,
整座琴館都似乎震動了一下。木屑簷簷飛濺。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紋蛛網(wǎng)般蔓延。濃烈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
再次洶涌地撲了進來。蕭澈眼神驟然一厲!體內(nèi)剛剛被琴音壓下的那股狂暴力量,
被這赤裸裸的死亡威脅瞬間徹底點燃!求生的本能與“流光劍”的兇性融為一體,
再無任何顧忌!“嗡!”一聲清越到刺耳的劍鳴驟然響起,壓過了破門聲,壓過了風雨聲!
一道極其凝聚、極其純粹的光華,自他袖中暴射而出!那不是凡鐵的反光,
更像是將一泓流動的月光、一道撕裂暗夜的閃電強行拘束在方寸之間!光芒所及,
空氣仿佛都被瞬間切割開,發(fā)出刺耳的銳嘯!劍光的目標,正是那即將被撞開的門縫!
流光劍,終于出鞘!只為殺戮!
一道足以洞穿金石、滅絕生機的璀璨劍光即將撕裂門板、貫入門外敵人胸膛的剎那——“錚!
錚錚!錚——!”琴案前的女子,那雙懸停的手動了。她的動作并不快,
甚至帶著一種行云流水的從容,十指拂、挑、勾、剔、輪、撮……快得只見一片虛影。
不再是方才溫潤平和的調(diào)子,一連串密集、高亢、金鐵交鳴般的音符驟然爆發(fā)!
那聲音短促、堅硬、連綿不絕,如同無數(shù)把無形的鐵錘,帶著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磅礴氣勢,
狠狠砸在空氣之中!琴音有形!一股沛然莫御的無形力量,以琴音為核心,瞬間擴散、凝聚!
它不是柔和的清風,而是堅韌的屏障,是凝固的激流!
蕭澈那無堅不摧、快逾閃電的“流光劍”,竟在距離門板不足三寸的空中猛地一滯!
劍尖劇烈震顫,發(fā)出刺耳的嗡鳴!那凝聚到極致的光華,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銅墻鐵壁,
又像是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
蕭澈感覺一股極其沉重、極其堅韌的力量通過劍身狠狠反震回來,順著他的手臂直沖心脈!
他悶哼一聲,胸口劇痛,凝聚的劍勢竟被這股音波硬生生阻滯、攪亂!“?!?!
”流光劍芒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哀鳴,如同琉璃破碎,瞬間黯淡、潰散!那致命的殺招,
竟被這看似柔弱的琴音,生生壓制、化解于無形!門外撞門的巨響戛然而止。死寂。
連風雨聲似乎都被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震懾。那幾個兇神惡煞的追兵,隔著搖搖欲墜的門板,
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瞬間爆發(fā)又瞬間消弭的恐怖力量對沖,一時間竟駭?shù)貌桓以賱印?/p>
蕭澈拄著劍,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虎口被震得發(fā)麻,
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無法置信的驚駭。
他死死盯著那依舊端坐、仿佛只是隨意彈奏了一曲的女子背影。
她指尖的余音還在空氣中繚繞,帶著金石之韻。真正的絕頂高手……竟從不用劍?
這琴音化形的境界……便是傳說中的“大音希聲”?……短暫的死寂之后,
是更加狂暴的爆發(fā)!“砰——嘩啦!”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終于徹底碎裂開來!木屑橫飛。
三個渾身濕透、面目猙獰的黑衣人,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濃烈的殺意,如同三頭嗜血的餓狼,
猛撲而入!當先一人,手持一柄厚背鬼頭刀,刀身泛著幽幽藍光,顯然淬了劇毒,
正是那領(lǐng)頭的疤面漢子,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交織的兇光。
他們一眼就鎖定了跪地喘息、氣息萎靡的蕭澈,
也看到了琴案前那個看似毫無威脅的素衣女子。“好!姓蕭的果然已是強弩之末!兄弟們,
砍了他!那‘流光劍譜’就是咱們的了!”疤面漢子狂吼一聲,鬼頭刀帶著凄厲的風聲,
直劈蕭澈頭顱!另外兩人,一人使分水刺,毒蛇般刺向蕭澈肋下,
另一人則甩出數(shù)枚藍汪汪的毒蒺藜,封死了蕭澈所有退路!殺局已成,不死不休!
蕭澈瞳孔驟縮,強提一口真氣,手中流光短劍瞬間化作一片密集的光幕,試圖格擋。
但重傷之下,內(nèi)息滯澀,動作終究慢了半拍。眼看那鬼頭刀的刀鋒已迫近眉睫,
毒蒺藜的腥風也撲面而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嗡……”琴案前,
一直靜如止水的素衣女子,雙手猛地向下一按,十指如輪,在七根琴弦上狠狠一刮!
并非巨響,而是一種低沉到令人心悸的嗡鳴!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徹底激怒,
自深淵中發(fā)出的第一聲咆哮!一股肉眼可見的、水波般的淡金色氣勁,以古琴為中心,
轟然爆發(fā)開來!“噗噗噗!”那幾枚激射而至的毒蒺藜,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墻壁,
瞬間被震得粉碎,化為齏粉!那使分水刺的黑衣人,
只覺得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悶哼一聲,整個人如同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
重重砸在墻壁上,口噴鮮血,委頓在地。疤面漢子的鬼頭刀,劈到蕭澈頭頂不足半尺,
卻被這股突然爆發(fā)的音波氣勁猛地一滯!仿佛砍進了粘稠的泥水里,刀勢驟然受阻!
他臉上獰笑瞬間化為驚愕。然而,這聲琴音的爆發(fā),似乎也耗盡了女子極大的心力。
她身體微微一晃,本就白皙的臉色瞬間變得透明,一絲殷紅悄然溢出唇角,
滴落在身前的琴弦之上,觸目驚心。那爆發(fā)的氣勁也隨之減弱。
疤面漢子立刻捕捉到了這瞬間的虛弱!他眼中兇光大盛,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
鬼頭刀再次暴起,藍汪汪的刀光舍棄了蕭澈,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直取琴案后的女子!
他知道,這詭異的琴音才是最大的威脅!“賤人!先送你上路!”刀光如匹練,毒氣森然!
女子似乎耗力過度,又似目不能視,竟對那當頭劈下的致命一刀毫無反應(yīng)!“小心!
”蕭澈目眥欲裂!他距離女子尚有幾步之遙,重傷之下根本來不及撲救!
一種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幾乎是本能,
他猛地將手中那柄名震天下的“流光”短劍,朝著疤面漢子持刀的手腕狠狠擲去!流光如電!
“嗤啦!”一聲輕響,短劍精準無比地穿透了疤面漢子的手腕!鮮血飆射!“啊——!
”疤面漢子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鬼頭刀當啷一聲脫手落地。但他兇性不減反增,
劇痛徹底激起了野獸般的瘋狂。他竟不顧手腕血流如注,
完好的左手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淬毒的匕首,血紅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近在咫尺、似乎毫無防備的女子心口,狠狠捅去!距離太近,速度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