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慘白的光線,像一層冰冷的釉,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寸瓷磚上??諝饽郎?/p>
只有水龍頭偶爾滴落的水珠,在寂靜里砸出空洞的回響。林默站在鏡子前,手里握著剃須刀,
刀片上沾著一點(diǎn)剛抹上去的白色泡沫。他抬起下巴,
習(xí)慣性地望向鏡中那張疲憊、刻著深深黑眼圈的臉——那張屬于自己的臉。
鏡面反射出的影像,穿著和他一樣的灰色舊T恤,肩膀微微垮著,眼神空洞。
林默把剃須刀貼上左臉頰,冰涼的刀片觸碰到皮膚。鏡中的影像也抬起手,
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動作。刀鋒劃過皮膚,刮掉泡沫和胡茬,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鏡子里,
另一個林默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動作流暢,分毫不差。林默挪動剃須刀,滑向右下頜。
就在他手腕轉(zhuǎn)動,刀鋒即將離開皮膚的剎那,一個極其微小的錯位,
像電路接觸不良時屏幕影像的短暫撕裂,猛地刺入林默的眼角余光。
鏡子里那只握著剃須刀的手,慢了。極其細(xì)微,可能只有零點(diǎn)幾秒。那刀鋒的軌跡,
在鏡中影像的手腕上,分明比林默真實(shí)的手腕動作,滯后了那么一絲絲。
就像播放一段卡頓的視頻,前面流暢無比,卻在某個瞬間,
畫面里的人動作出現(xiàn)了一幀的凝滯和延遲。林默的手僵在半空,剃須刀懸停著。
一股冰冷的麻意,毫無預(yù)兆地從尾椎骨竄起,瞬間爬滿了整個后背。他屏住呼吸,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錯覺?絕對是錯覺。連續(xù)加班和失眠,
讓大腦開始產(chǎn)生不靠譜的幻象了。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死死盯住鏡子。
鏡中的影像也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剃須刀懸在同樣的位置,那張疲憊的臉上,眼神空洞依舊,
看不出任何異樣。只有水珠滴落的“嗒”一聲,在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林默深吸一口氣,
試圖壓下心頭那點(diǎn)不祥的悸動。他重新抬起剃須刀,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和穩(wěn)定,
再次貼上臉頰。這一次,鏡中的影像同步得完美無缺,刀鋒隨著他手腕的移動而移動,
泡沫被刮開,露出皮膚。剛才那瞬間的錯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早已散去,
水面重歸平靜。但那份冰冷的觸感,卻固執(zhí)地沉淀在心底,留下一個模糊而堅(jiān)硬的印記。
林默甩甩頭,試圖把這荒謬的念頭甩開。他擰開水龍頭,水流嘩嘩地沖走刀片上的泡沫,
也試圖沖走那點(diǎn)不該有的寒意。他掬起冷水潑在臉上,水珠順著臉頰滑落,
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抬起頭,水珠正沿著鏡中那張同樣濕漉漉的臉向下流淌。一切如常。
然而,那點(diǎn)細(xì)微的錯位感并未真正消失。它像一粒頑固的種子,埋進(jìn)了林默意識的土壤,
在每一個獨(dú)處的靜默時刻,悄然萌發(fā)。幾天后,同樣是深夜,林默站在水池前刷牙。
電動牙刷的嗡鳴在狹小的空間里單調(diào)地回響。他機(jī)械地刷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鏡面。
鏡中的影像,也在刷牙。動作一致,頻率相同。林默吐掉嘴里的泡沫,漱口。
鏡中的影像也吐掉、漱口。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軌。林默拿起漱口杯,接水。就在他低頭,
視線短暫離開鏡面的瞬間——或許只有半秒——他眼角的余光,
似乎捕捉到了鏡中影像的動作軌跡。當(dāng)他抬起頭,視線重新聚焦在鏡子上時,
鏡中那個“林默”的牙刷,還停留在嘴里,比他慢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才緩緩拿開。
那延遲極其短暫,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快得像視網(wǎng)膜上殘留的視覺暫留。
林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停下所有動作,死死盯著鏡子。鏡中的影像也停了下來,
和他一樣,握著牙刷,嘴邊沾著一點(diǎn)泡沫,眼神空洞地回望著他。
仿佛剛才那微乎其微的遲滯,只是林默過度疲憊的神經(jīng)開的一個惡劣玩笑。但林默知道,
那不是幻覺。那冰冷、滯澀的錯位感,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他感到喉嚨發(fā)干,
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匆匆結(jié)束了洗漱,
幾乎是逃離般地關(guān)掉了浴室的燈,把自己投入客廳沙發(fā)的黑暗中,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面鏡子的注視。黑暗并不能帶來安寧。那鏡中影像細(xì)微的延遲,
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腦海中反復(fù)播放、放大。他蜷縮在沙發(fā)上,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嘲l(fā)布粗糙的紋理,試圖從這真實(shí)的觸感中汲取一絲對抗虛無恐懼的勇氣。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短暫地在天花板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像窺探的眼睛一閃而過。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凌晨最深沉的時候,
一種無法言喻的沖動攫住了他。那是一種近乎自虐的求證欲,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需要再看一眼。需要確認(rèn)那鏡中的東西,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疲憊的倒影。
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赤著腳,悄無聲息地滑下沙發(fā)。
冰冷的瓷磚地面透過腳心傳來刺骨的寒意。他沒有開燈,摸索著穿過黑暗的客廳,
重新站在了浴室門口。門虛掩著,里面一片漆黑,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決絕,伸手,推開了浴室的門。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微弱的城市夜光,
透過磨砂玻璃窗,吝嗇地滲入一點(diǎn)點(diǎn)朦朧的灰白。借著這微弱的光,
他能勉強(qiáng)勾勒出洗手池和鏡子的輪廓。鏡子本身沉在更深的陰影里,
像一塊巨大的、凝固的墨色方碑。林默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鏡子正前方。
他離得很近,近到幾乎能感覺到鏡面散發(fā)出的、混合著水汽的冰涼氣息。黑暗中,
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分辨出鏡中那個模糊的、屬于“自己”的輪廓。一片混沌的暗影。
他需要一點(diǎn)光,一點(diǎn)能刺破這層模糊面紗的光。一個念頭閃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
眨了一下眼睛。眼皮開合,在絕對的寂靜里,連睫毛摩擦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黑暗重新降臨視野。就在這短暫失明的瞬間,林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腳下的瓷磚冰冷百倍,從脊椎骨猛然炸開,直沖天靈蓋!
黑暗視野恢復(fù)的剎那,他清晰地看到——鏡中那片混沌的暗影里,那本該屬于“他”的輪廓,
那雙眼睛……依然睜著!沒有跟隨他一起眨眼!空洞,幽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直勾勾地穿透黑暗,釘在他臉上!不是滯后!這一次,是徹底的不同步!那鏡中的東西,
在他眨眼時,它沒有動!它……在看著他!
“呃……”一聲短促、破碎的抽氣聲從林默喉嚨里擠出,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恐。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shí)質(zhì)的巨錘,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讓他踉蹌著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磚墻壁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T恤傳來,
卻絲毫無法冷卻他體內(nèi)翻滾的驚濤駭浪。他像被釘在了墻上,動彈不得,
只能死死盯著那片深沉的墨色鏡面。黑暗中,那鏡中的輪廓似乎也凝固著,
只有那雙非人的眼睛,仿佛散發(fā)著某種冰冷的、無聲的嘲弄。時間失去了意義,
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痛苦的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分鐘,或許只有幾秒,
林默殘存的理智終于從恐懼的泥沼中掙扎出來一絲。跑!離開這里!這個念頭如同救命稻草。
他猛地轉(zhuǎn)身,手腳并用地沖出浴室,砰地一聲甩上門,
仿佛要把那面鏡子連同里面那個恐怖的東西徹底隔絕。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后背的T恤,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裂。
客廳的黑暗此刻反而成了某種庇護(hù),他摸索著退到沙發(fā)邊,將自己蜷縮起來,
雙臂緊緊抱住膝蓋,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那個夜晚剩下的時間,
林默是在一種半昏沉、半驚悸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每一次閉上眼,
鏡中那雙在黑暗中依然睜著的空洞眼睛,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無聲地凝視著他。
他不敢再踏入浴室一步,甚至不敢看向任何可能反光的平面。天亮?xí)r,
窗外灰白的光線驅(qū)散了室內(nèi)的濃黑,卻無法驅(qū)散林默心頭的寒意。陽光下的恐懼,
帶著一種更清醒、更具體的絕望。必須做點(diǎn)什么。必須溝通。必須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這個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白天,他渾渾噩噩地度過,陽光刺眼,
窗外的車流喧囂,一切都帶著一種不真實(shí)的隔膜感??謶窒褚粚雍窈竦挠椭?/p>
隔絕了他與正常世界的聯(lián)系。他無法思考工作,無法進(jìn)食,只能呆坐在沙發(fā)上,
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腦海中反復(fù)回放著昨夜那驚悚的一幕。每一次想起,
都像有冰冷的針扎進(jìn)大腦皮層。終于,又一個夜晚降臨。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
再次淹沒整個房間。林默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粗大的黑色馬克筆。
筆身的塑料外殼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滑膩。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客廳的掛鐘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在死寂中異常響亮,像某種催命的倒計(jì)時。
勇氣在恐懼的反復(fù)沖刷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微弱地?fù)u曳著。他需要積聚力量,
需要找到一個臨界點(diǎn)。凌晨三點(diǎn)。萬籟俱寂,連窗外的城市也陷入最深的沉睡。
林默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動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僵硬。他握著馬克筆,
一步步走向那個黑暗的洞口——浴室。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點(diǎn)上。他推開虛掩的門,
沒有開燈。和昨夜一樣,只有窗外滲入的微弱夜光,勾勒出洗手池和鏡子的輪廓。那面鏡子,
像一塊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黑暗中。林默走到鏡子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鏡面冰冷的輻射。
他死死盯著鏡中那片模糊的、屬于“他”的暗影輪廓。沒有猶豫,也容不得猶豫,
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借著那微弱的光線,用馬克筆在冰涼光滑的鏡面上,
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寫下三個大字:**你是誰?
**黑色的油墨在鏡面上留下粗獷醒目的痕跡。寫完最后一個問號,他像被抽干了力氣,
手垂落下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住鏡中那片暗影——特別是那雙眼睛的位置。一秒,兩秒,
三秒……鏡面一片死寂。只有那三個黑色的問號,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突兀而詭異。